第2章
第二章
寧康十五年,雲微山。
崔浪端碗坐在床前,床上老人有氣無力地推開他靠近的湯匙。
“日子要到盡頭咯,喝了白喝,不如不喝。”
崔浪打量着他枯槁的容顏,沒有推就,沉默地放下盛了藥的碗。
老人氣不打一出來:“你師父半個腳都踏入鬼門關了,你這臭小子就沒有半句好話說?”
崔浪恹恹的眼眸毫無波瀾:“您走後,埋的酒我保證不動。”
老人悶聲猛咳,感覺下一秒就要蹬腳升天。
這孩子從半大點帶上山,十五年過去了,性子越來越冷漠古怪,唯有沾了酒,才稍微有點人味兒。
偏生是個口味刁鑽的,盡搶他的好酒。
他輕嘆,費力提起一口氣:“我走後,你還會是崔浪嗎?”
話音一落,他松垮的眼皮顫了顫。
不該這麽問的。畢竟他死後,也沒人能管他了。
恍惚之際,只見這徒弟望着他,聲音淡淡:“徒弟永遠都是崔浪,是師父的徒弟。”
他大喜過望,連忙伸手。
崔浪不明所以地握住老人的嶙峋瘦骨,聽見他說:“既然選擇做崔浪,就江湖事江湖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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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師父這是在交代後事。
“你要不想守着這山,随你怎麽處理,你師弟雲游行醫,莫要頻繁打擾他,唯有一點,北翠峰的鴿子給我養好咯。”
崔浪原本還在乖順點頭,聽着忽然神色一變:北翠峰的累贅要歸他管?
還沒等他反駁拒絕,老人便悠悠咽了氣。
“……”
他閉眼躺平,走得很是安詳。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幾十年前鬧得江湖武林雞飛狗跳、孤身潛入王府毫發無傷出來的武癡。
當年故人如今大都塵歸塵土歸土。
所有叱咤風雲都成了過往煙雲。
崔浪揉了揉眼角穴位,像個被上了發條的人偶一樣,處理起師父的後事來。
老頭生前說了,他想一把火落個清淨,留下的灰撒在雲微山下的遙江中就好。
挫骨揚灰,聽着大逆不道,奈何這是他的遺願。
崔浪此生十九年,自從上了雲微山,就仿佛脫離了枷鎖,才知道原來江湖人不必過分克禮,不必一味守拙,從心所欲,便可逍遙江湖。
這是第一回師父要求他替自己做什麽。
也是他第一回感覺到被需要。
即便他打心眼拒絕,什麽也不想做,想到師父臨終前忽亮的眼神,充滿期待的目光,他還是硬着頭皮做了。
崔浪用師父裝暗器的盒子裝了他的骨灰,端着下山去遙江,避開山下的煙火人家,尋了一處僻靜草叢,席地而坐。
他本是目光放空,一點點将骨灰撒入江中,卻因為耳力極好,不得不聽進了遠處鄉民們的交談。
崔浪不由嗤笑。
升鬥小民在這江邊揣測朝廷對內對外的動作真是毫無意義。
他吊着百無聊賴的眼神,收起盒子,轉身往山上走。
驀地發現,他避了人選的此處,恰好有一條通往北翠峰的路。
一想到師父把北翠峰上那群累贅托付給他,崔浪就頭疼。
可腦海裏又始終是師父期待的模樣,于心不忍,撣了撣外袍上的碎屑雜草,到底還是上了北翠峰。
“崔哥哥!”
他剛上山,一小童便放下手中的雜物奔來。他好似一陣旋風,驚起身後鴿子撲棱翅膀。
“風郎。”崔浪颔首,“有什麽要緊的信嘛?”
小童名為如風,是養在北翠峰上專為師父照料信鴿的孩子,師父死後這幾日,他也是書信與如風交流。
師父在江湖上交友甚廣,早年過于跳脫,得罪了不少人,同時也承了不少人情。
年少時無以為報,他還便留下信物,承諾說:“他日若有需要在下相助之時,可去某地鴿場以信物示店家,縱萬裏之遠定萬死不辭。”
北翠峰上的鴿子,全是師父的人情債。
現在倒是要他這個徒弟來還債。
如風點頭,他反身揮手,一只白鴿飛到手臂上,穩穩立着:“其他都是聽聞莺啼翁故去,來信吊唁的,只有這只是求助信,今兒剛到。”
莺啼翁便是他師父在江湖上的花名。
他取出信遞給崔浪:“發信時間很久,似乎還未收到莺啼翁故去的信。”
崔浪接過,粗粗掃了一眼。
是北邊的來信,頂着風沙烈日一路到雲微山,确實要耽誤不少時間。
信中人所言,自己得罪了江湖惡人,希望莺啼翁能幫幫忙。
如風問:“崔哥哥要去嗎?”
崔浪收起信,用內力悄然碾碎:“去。”
如風又道:“莺老最後一次來北翠峰時和我說,如果你自己不樂意,只是為了他所托,倒也無須強求。”
崔浪微微擡眸。
師父知道他上山這麽多年始終對着世間毫無挂念,沒有自毀完全是有他這個牽挂,将北翠峰的人情債留給他,也是為了尋一根能夠将他綁在塵世的繩子。
他也知道,等自己死後,他的徒弟大可以讓那繩子形同虛設。
“放心,我想去,與師父所托無關。”崔浪摸了摸如風的腦袋,扯了一個并不熟練的笑容。
兒時随先生學文時,榮康朝的左将軍所著的邊塞詩,曾抄得他心神激蕩。
他從未見過那般風光,連做夢都想象不出來。
鬥轉星移,朝代更疊,人心是冷漠的,時間是殘忍的,想必只有那樣壯麗的景色亘古不變。
他想去看看。
如果能将他毫無價值的人生結束在那樣璀璨的風光裏,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