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
夢
是歌舞升平,坐在阿葵留的專屬位置,看着一場下去,一場又起。
“風君,女郎醒了……”
酒杯在唇邊頓下,半晌道:“然後……”
“走了。”
“走了呀!”他點點頭,繼續喝酒。
“風君,有一位關姓的郎君約您。”
“關,我想想,哦,讓他進來吧!”
阿葵出去,風湮卻是喚一聲:“哎,你這差個頭牌!”
阿葵笑笑出去,風湮卻是垂首,看着杯中清冽的酒,喃喃:“走了呀!很安穩的選擇……”
文質彬彬的青年進來便是大禮,半晌沒人回應,也就那樣俯身。
“我叫風湮,不叫弋哲王,你可以喚我‘風君’,可以叫我三郎,也可以叫我的字解葉,不要再叫那名號。”
關春擡頭便看那垂落兩頰的長發輕拂,那樣清俊的美人斜倚橫欄,眉眼慵懶便是那個叱咤風雲的風帥弋哲王了。“風君,是關春疏忽了。”
“坐下說話,這兒很安全,皇上讓你做什麽?”
“尋人,水漢宗。”他取出一封信和一疊物件,“這是陛下親筆信,這些是水漢宗的身家背景,風君且看,在下須先行離開,風君有事盡管通知在下。”
“你倒是不啰嗦!去吧。”風湮拿着一堆東西送客。
崔哥請他去,他本是不高興的,看着崔哥因為他救下嘉禾連連作揖越發不悅,那本就是他的愛人,哪裏需要你來謝。可是這是崔哥呀!那個重情重義,老實穩重的崔哥。
吃了酒,坐在新修的床榻上看着那一沓東西,風湮讀着帝王的信,不由想起一個人,穩重祥和的一個人,他起身披衣便想去問崔哥,卻猶豫一下回去了,唐突反生多心。
次日醒來,在院落練劍,崔哥起來時就去燒菜做飯,做好便樂呵呵地招呼他,畢竟他難得第二天還在。
“我問你個事。”
“你盡管說,我知道的哪能不告訴你!”
“水伯叫什麽名字?”
“你怎麽好奇這個,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像是知道這個人他就叫水伯了,我一會兒給你問問。”
“嗯……他是本地人?”
“算不算呢?我來此地他便在此地,可嘉禾卻是原在遠方老家服侍老人過世才來的,一個不算吧!”
風湮沉思,命人傳信關春取來水伯官府中的檔案。果然很少呢!二十三年前至此,帶着妻子惠娘,有一女水秀禾。
崔哥找他說水伯為了答謝她請他吃飯,他想着查看調查一下也就去了,若真是陛下要找的人,那麽他的薄姬便不得安寧了,既然那樣,還不如他帶走,随他漂泊!
他私下與秦左二人傳信,皆言未留意過水伯,這人若是不簡單,便真是厲害,連這兩大巨頭都讓他隐瞞了過去,在此處二十三年混得風生水起,實在心思缜密讓人佩服。
水家的人都很熱情,誠摯地感激讓他特別不舒服,他看見了她的薄姬,卻也不是他的薄姬,那人清清冷冷坐那裏,偶爾對着家人甚至湊上去說話的崔哥也是恬靜含笑,越發顯得他這邊的熱鬧襯得一人伶仃。
水伯一點都沒有官場人的習性,只是一個漁頭這樣斯文懂禮卻是少見的,若是一般人家,看着風湮不同于上一次縱性放肆的端莊謙和一定會奇怪,而只有習慣了這樣端莊規矩的大家才會覺得正常。
惠娘的确很賢淑,她是偏愛薄舞的,因為她們在某些方面很像,甚至連她親生的女兒也比不上,她們的女兒畢竟在這鄉野長大,有意養得更像這山野的孩子,她們卻是改不了從小骨子裏的教養,縱使惠娘在這鄉野已經待上了二十三年,縱使薄舞原本也只是谷中少主性子野些,可是畢竟和這山野不教是截然不同的。
就是秀禾什麽也沒有教,也是讓這家庭熏陶得不自主地帶上了禮節,她和白露很像,不受拘束,卻也是知禮的,少了白露的刻薄、武功和無情,都是讨人喜歡的女子。
他不敢去打擾她,生怕一打擾就徹底擾亂了她的平靜,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崔哥對她體貼關懷,看着她平平靜靜享受這家庭和愛情的關懷,不去靠近,反倒讓人生了敬畏之心。
吃罷飯,他取了一副棋擺好來找水伯,“下棋吧!這棋子無法再走,水伯可有興趣?”
水伯看看惠娘,擺手笑道:“我不會的。”
風湮垂眸,陛下找水漢宗也不過想借他争奪老臣之心,若是此人能夠把持,就這樣永久湮沒倒是能夠成全阿舞的安寧。不好棋,水漢宗是個棋癡,這樣好呀!他心裏高興,口上卻是帶着遺憾說:“實在可惜,那我只有帶回家去了!”他轉身出去,不打擾阿舞的平靜生活,忘了便讓她安享一次幸福!
可是快出院門的時候,風湮回身卻看惠娘已經進屋了,那水伯依舊盯着自己手上的棋盤,并起身跑過來了。
“有什麽事?”
水伯卻似癡迷了,二指夾着黑子落下,又走了。
風湮盯着棋盤,這是蕭彥設下的棋局,用了十天,算是他惜手前的最後一局,不能前行了。可是那一子,就一子,一盤棋全活了,他自己與自己對戰,最後卻是黑子翻身贏了,反敗為勝!“水漢宗,我可能留你?”一陣嘆息。
次日風湮便來尋水伯套話,路上也沒有想好借口,幸好遇上了爽直的秀禾,秀禾可不會問他為什麽來,只是熱情帶他回家。秀禾是喜歡這個好看的人的,這個人和阿父一樣斯文又放肆,會說好聽的話,也知道自己想說的話。風湮倒是不在意,秀禾本就是個好女子。
劃船入荷花,荷花少蓮蓬多,說起荷花風湮又給她說了荷花花神西施的故事,秀禾歡喜極了,聽着動人纏綿的故事,不由面上發紅,脫口就問:“你若是想做會做這故事裏那個男人?是越王嗎?”
“我倒是想做範蠡扁舟五湖,自由自在。”
“我……西子也最喜歡範蠡!”秀禾看着他,只覺他的面容無暇好似白玉,白纻大氅随風而起,便像是仙人下凡,美得叫人心動,這樣的人便像那西子愛上的範蠡,文韬武略,君子如玉。
“妹妹,你家不是本地人吧!”
秀禾還沒回過神,順勢便答了。“原是蘭陵的。”回神也覺得沒什麽,這人好,才救了姊姊。
“我怎麽聽說你父母只有你一個孩子?”
“阿娘身子受過傷,只有我一個孩子,姊姊原是阿爹救下的,已經快兩年了。你可不要告訴她,我們沒和別人說,她也不知道,她失憶了,不想她難過。”
“不會的,我和你姊姊都沒怎麽聯系。”
“這我倒是知道,你倒是奇怪,姊姊那般好看你不喜歡?不要嫌棄姊姊不會說不能聽,你看崔哥把姊姊當心頭寶貝呢!對了你們有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愛’,還有一句‘朋友妻不可欺’,對吧?”
“你倒是知道不少,你阿爹教的?水伯以前做什麽的,挺厲害!”
“真是阿爹教了些,我阿爹本來就厲害,至于以前……我也沒問過,我生來他就打漁呀!對了,我阿爹還會下棋,可厲害了,我們總是背着阿娘下,阿娘不喜歡阿爹下棋,想來下棋太耽誤時間了,老師忘了吃飯時間!你說是吧?”
“可能是,”你阿娘是怕發現了吧,倒是個聰明的婦人。“你爹不會就叫水伯吧?”
“怎麽可能……”秀禾笑着卻一下啞口了,爹叫什麽來着,擡頭忽然看見姊姊拿着個東西在岸上走,忙喚道:“你看姊姊拿着什麽?奇奇怪怪在岸邊走,之前就老這樣。”
風湮的注意頓時就吸引了過去,水伯什麽還是先不問了,薄舞到底是不同于其他女子的,那樣簡單的行走也可以儀态萬方,從容、輕盈、端莊……手裏的是……風湮蹙眉。
“你不高興?蹙眉做什麽?”
“沒事,只是丢了許久的東西突然瞧見了有些奇怪,”風湮喃喃,“倒是笛子先找到了她。”
秀禾聽不明白,找到了不是應該高興嗎?船靠岸,秀禾蹦上去便湊到姊姊身邊,比比劃劃問她怎麽在這。
薄舞卻是用娘找她打發她離開了。
風湮轉身要走,身後薄舞卻是喚了聲:“別走!”
風湮心中一震,她能說話了,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動聽,這便是心心念念的聲音,心心念念的人……
薄舞不同于之前席上的冷清,她走近,她凝視着他,輕聲問:“你是誰?”她看着這人的眉眼,是極其好看的,可是并不是她想要的神态,這樣的神态太冷漠,那黑瞳裏是淡漠的,不該,縱然不是寵溺包容,是痛苦不堪也好呀!為什麽是這樣的冷寂恣睢。
我是你的愛人,卻不可說。
“妾身近來總是做着一個夢,夢裏有白紗,有笛子,有個男子在教妾身吹笛,”她舉手,拿起笛子,“現在笛子在這裏,郎君在找它嗎?妾身睡了兩天才看清了那個男子的臉,是郎君的。現在妾身問一句,妾身是誰,您又是誰,我們是什麽關系?”
薄舞,我的薄姬,我的妻子,不可說。“水嘉禾,水伯的長女。我叫風湮,湮沒塵埃的湮,我字解葉,他們稱我三郎。”他看着她甚至有些渴望,想起來,想起來我們的一切,想起你的愛人來,求你。
可是卻聽她說:“妾身聽得到,在他們以為妾身聽不到的時候。這些只不過是善意的謊言,還有這個,”她取出一塊絲緞帕子,“這不是一般人家可以用的緞子,上面是封信,妾身意外發現的,妾身給您念念。”
原來沒有一點記憶,只是因為這信……
“三郎卿卿如晤:君見尺素時妾已入黃泉,陌上荼蘼花開,盛美一如初見。初遇夫君,君境迫,不得自由,妾安于室,身不由己。兩心相知,幸在不悔。繼而成婚,夫君待妾始終如一,妾心深感此恩,拜謝夫君。夫君見此書時不知妾已去幾何,妾乃薄家女,命薄如紙,生而柔弱,非長壽之命。妾之亡故乃是本心,非他人之過,郎君家中忙亂,妾心憂。幼時居閨閣,便知兄長與舊族有謀,妾深受兄長恩德,不願其一錯再錯,謀劃将兄嫂奪為君外室,兄嫂乃舊族嫡女,兄長謀逆有心,妾實在不忍其早早歸元,方導致一場禍事延續身後。禍患留滞不能除,妾命數已定無能為力,許願與程郎,為君平家業,此後夫君将內無憂,外無患,可按享太平,妾雖随程郎而去,亦會惦記夫君。妾有負者唯有幼女,小女無辜,夫君對妾情誼之深,妾深恐君将妾之死加罪小女,妾自私,送女遠去,願十幾年後君怨怒稍平,念及小兒無辜,憐之愛之,和愛父女衆人羨慕。薄家女子,紅顏薄命,妾雖為小女謀劃,卻難料世事艱難,難保順遂,望郎君多多愛護,成全自由,保她安寧,妾之血脈延續皆在一人。妾魂歸身離,有小女伴君,也成全了妾拳拳癡心,心稍安慰。寸管尺素難表深情,不舍雖戚戚,亦望夫君安樂。殷殷祝願,一願夫君另覓佳偶,二願君家和睦萬事興,三願天下太平無憂患。薄柔絕筆”
風湮本先聽着,以為是自己的薄姬在尋死前給自己留下的遺言,後覺出滋味,卻是酸甜苦辣鹹樣樣雜成,這是薄貴妃給皇帝的,若是早先看到哪有之前那些,自己的愛人豈會受那樣傷害。就憑皇帝對貴妃的愛,若是早見此書,哪裏會舍得這貴妃唯一血脈受苦,哪裏還會懷疑傷害,定是保她安寧,任她自由,可惜……一切都發生過了,這信來得遲,同樣念錯了對象……
“妾可是薄柔?”
風湮眼中的光已經褪盡了,奢望什麽,明明想起也不是什麽好事。“不,不是,你不是她,她已經過世二十多載了。”
“那妾身是誰?一個怎樣的人?為什麽腦子裏會出現一個兇惡的男人,還有你,為什麽夢裏會有你,為什麽想到便會痛苦,便會難受,便會想要哭泣,明明妾身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冷冰冰的人,聰明卻淡漠,叫人不舒服!”
兇惡的男人?是想起劉濬了嗎?不要想起,不要痛苦。如果回憶讓你痛苦,就不要記起,現在你是那般快活。
風湮眼中是深深的痛苦,那是自己的無能為力所帶來的傷痛,不要……不要在痛,我心愛的人。“上天教你忘記便是福氣,有的人想忘也不能,這是上天再給你機會,現在你可以平平靜靜的幸福,你應該安樂才是,不要再自尋煩惱,有人明天要昨天做什麽?”
她看着這樣推脫的男人,不由心發疼,語氣哪裏還顧忌禮數,冷嘲熱諷習慣脫口。“呵,如果真是你,你一定不夠愛我,就好像阿娘說的那樣……你若是愛我又怎會願意我忘記你,忘記和你一起的記憶。”
說完越發覺得悲哀,是抛棄不要了吧!畢竟你那麽好,那樣讓人不由吸引,那樣的魅力連家裏的人、身邊的人,甚至小小的秀禾都開了情竅。
風湮拼命保持着面上的冷淡,他阻止自己,不能打擾她的安寧,不能破壞她安穩的幸福,不能一錯再錯。不能,絕對不允許。“一個人痛苦總好過兩個人傷害。”一聲長嘯,棗兒奔馳而來,風湮取下一把寶劍給她,道:“還給你,保護好自己。”駕馬離去,頭也不敢回。
“浮游”裏,衆人等着他進來便彙報。
“水伯,原名水漢宗,淮南水家嫡子,少有才華,為少帝和陛下少傅,神童之才。少帝為太子時,為太子洗馬……”
“三郎在此多謝諸位。”
衆人起身回禮,道:“會首客氣,改日還請風君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