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街頭拐角的電影院夜場電影一般是在十一點鐘之前開始,大概淩晨十二點半左右散場,離影院不遠的這家咖啡館差不多也會在那個時間點打烊。
而現在這個時候,夜場電影才剛剛開始,老板正在收拾上一波客人用過的餐盤,咖啡館裏此時沒幾個人。
伊馮點了足夠三人吃的食物,當宵夜端上來的時候,聞到美食的香味,饑腸辘辘的艾什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餐叉。
對一個身上有風衣外套保暖、一整天都沒吃飯的女孩來說,填飽肚子才是最首要的事情。
只有伊馮被貼在皮膚上濕衣服冰冰涼涼的黏膩觸感弄得渾身不自在。
當得到老板的許可後,伊馮去到後廚的備餐間站在煤氣爐旁邊将衣服稍微烤了烤,然後在借用水槽挽起袖子洗手洗臉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胳膊上不知何時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應該是她在萊羅河将驚慌失措的艾什莉托起來的時候,不小心被水裏或岸邊什麽尖利的東西割開的。
方才沒有察覺到的時候還沒感覺,現在意識到了,伊馮便覺出小臂上一陣隐隐的鈍痛。
她把血漬幹涸暈開的傷口放到水龍頭下面清洗,沒一會兒凝固的傷口就又流出鮮紅的血液來。
等估摸着沖洗得差不多了,她便去向老板要了一些常備的消毒藥水和清潔紗布,回到餐桌卡座上,坐在艾什莉對面包紮傷口。
趁着剛才沒人在,艾什莉狼吞虎咽吃了一頓飽餐。填飽肚子後,女孩終于有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了。
她盯着伊馮給傷口抹藥後包紮的熟練動作,想要幫忙的話在嘴裏轉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伊馮用紗布将小臂纏裹好,又把最後露出的一小截布頭妥帖平整地塞進了縫隙,随後将袖子放了下來。
她看向對面,把咖啡拉到面前,将一碟牛奶凍推了過去,“我朋友應該要等一會兒才會過來,吃點甜品?”
艾什莉咽了咽口水,又拿起了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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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馮将咖啡端起來喝了一口,問道:“艾什莉,你是從哪兒來的?”
“霍利蘭。”
“我不是漢克斯伐諾公民,霍利蘭在哪兒,北方嗎?”
艾什莉眨了眨眼睛,擡頭看向她,眼神裏仍有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與稚嫩,“霍利蘭不在漢克,是卡塞蘭諾王國首都西邊郊區的一個小地方。”
知道伊馮也是外國人以後,艾什莉似乎更信任她了一些,“煉金術士小姐,你又是從哪兒來的呀?”
“曼森威爾,我是來這裏工作的。你呢?”
不知道是引起了她的警惕,還是這個問題太寬泛讓她不知道從何說起,女孩咬着勺子不肯說話。
伊馮放緩了語氣,引導道:“你看艾什莉,我是警——煉金術士,工作性質和你方才說的‘修女醫生’有些像,但你不是我的病人。我聽見了你的求助,才将你從河裏拉了上來,這說明你的确是想要幫助的對嗎?
如果你不想說,那就告訴我你的家人在哪,我們看能不能想想辦法,将你送回到他們身邊去。約德郡是一座美麗包容的大城市,但也同樣是一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你需要能支持且愛你的人。”
伊馮在來到約德郡以後,着實結識了很多了不起的女人。
她那令人又愛又恨的前女友就不必說了,像克拉克署長、摩根警探、斯塔爾藝術廳的畫商老板林賽,還有安吉等等,這些女性無疑都是魅力與力量的結合體。
她們堅強而驕傲,即便身處低迷的困境,伊馮也相信在痛苦的掙紮過後,她們也能找到路自己走出來。
但艾什莉這樣容易輕信他人誤入歧途的女孩,如果沒有愛她且願意支撐陪着她的家人或朋友幫助,她的生活是很難步上正軌的。
艾什莉用勺子将牛奶凍攪碎,低下頭慢吞吞道:“伊馮小姐,你是煉金術士的話,我能向你進行告解嗎?”
告解聖事一般都是神聖教會的信徒去往教堂的忏悔室裏,向神父等教廷認可的聖職人進行自省忏悔,并祈求主的諒解并達成內心淨化的一種信仰聖事。
“艾什莉,我只是工作內容可能與教會有某些重疊的地方,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修女。
不過如果你想向我傾訴的話,我當然也願意聽。你知道的,夜裏外面太冷了,我衣服還沒幹,可不想現在就出去吹冷風。”
這不算什麽高級的俏皮話,但氣氛還是稍微輕松了一些,艾什莉對她笑了笑,低下頭,像只喝水的小貓一樣,将攪碎的牛奶凍淺淺吸了幾口,然後舔舔嘴唇,開始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這是一個關于孤獨、依戀以及錯付之愛的悲傷故事。
二十年前,在卡塞蘭諾王國一個叫霍利蘭的鄉下小鎮上,一名叫做艾什莉的女孩出生後的第二年,當家裏世代耕種的土地被農場主賣掉斷了生計以後,她的父親決定追随當下最流行的浪潮,遠赴海外淘金,為這個貧困的家庭博一個未來。
但艾什莉的父親只是被淘金熱吸引過去的最後一批底層的冒險家。
他很快就發現,金礦已經瀕臨枯竭,開采早已結束。財富被前面的人捷足先登拿走,現在才入行的他們即便再辛苦勤奮,也賺不到什麽錢了。
“媽媽說那時候爸爸口述托人寫了一封信寄給家裏,說他搭上了前往漢克斯伐諾的遠洋貨輪,決定到那座北大陸海上貨運的樞紐之城碰碰運氣……”
衆所周知,約德郡是北大陸最繁華且地理位置最優越的港口城市。
即便今天漢克其他城市以及周邊國家的海上貿易陸續發展起來,甚至有些還建起了規模比約德郡港口更大更豪華的現代化碼頭,也依舊無法搶走它的風頭。
艾什莉的眼睛裏滿是對父親的驕傲。
當然,那個男人也值得女兒的崇拜,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從一個不識字的碼頭搬運工,成為一名有技術含量的吊車司機。
有父親每年定期寄回來的信和彙款,艾什莉的童年過得還算不錯,她甚至還有機會上學。但好景不長,約德郡十幾年前的那場暴動毀了一切。
“雇傭爸爸的那家公司給我們寄了一封信,信裏還夾了一張支票。
他們說集團在約德郡的分公司被暴徒給燒毀了,很多重要的材料文件丢失,公司損失慘重,不得關閉了集團在約德郡的一切業務。
他們還說分公司的員工裏很多人都死了,包括我爸爸,那張支票是對員工家屬的慰問與人道補償。”
靠着那張支票和前些年攢下來的錢,艾什莉的母親省吃儉用,終于将女兒拉扯到了十五歲。
而這個時候,階級固化如尖錐之塔的卡塞蘭諾王國爆發了革命戰争,許多像艾什莉母親一樣日夜勞作卻只能換得權貴手指縫間漏出來一點微薄報酬的人民忍無可忍,終于站了出來反抗。
可戰争就是戰争,更多的家庭像送入絞肉機一樣被戰火碾得粉碎,無助的人們紛紛選擇逃往海外。
艾什莉的母親也帶着女兒去往了丈夫的埋骨之地。
約德郡當然是一座美好的城市,它先進且發達,包容而博愛。
魔法消失的動蕩餘波緩緩平息,新的科技樹已經穩步紮根于人類社會,科學技術的長足發展帶來了生活水平的巨變,居民的生活好似越變越好,卻也越變越糟……
那場幾乎毀掉半個城市的暴動以後,市政府制訂了廢墟之上的重建翻新計劃,無數房子被列入拆遷名單,又有無數新建的高樓林立而起……
但城市的建設跟不上人口的爆發性增長,周邊國家的戰亂又使得成千上萬的人湧入約德郡,人們拉幫結派,治安狀況糟糕到無以言表,街頭的警察甚至都不敢單人巡邏。
艾什莉和媽媽就是在這種時候來到了約德郡。像她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那時候的約德郡被譽為海上淘金之地,但錢一部分被投機者納入囊中,另一部分則流入了或運氣爆棚、或眼光獨到的那群創業者的口袋,而數量最多的底層勞動者永遠都是被忽略的群體。
在這樣的忽視中,絕望而又焦慮的人們迫切希望得到認同。
他們孑然一身來到異國他鄉,在陌生而又孤獨的環境中逐漸萌生出對與他人進行情感交互的渴望,這樣的精神寄托極容易催生出依戀與愛意來……
不幸的是,這個人性弱點被皮條客們抓住了,成為了衆多悲慘故事中最令人絕望的一環。
開始的時候艾什莉還算幸運,她不是一個人,還有母親陪伴,但兩年後,常年的操勞讓母親在一場普通的流感下病倒,再也沒有醒過來。
“媽媽死了,我把爸爸的墓也遷過來一起立了碑。我的工資都花在了葬禮上,以至于忽略了房租的到期,等我從教堂回到家的時候,房東就站在門口等我。
他說我如果付不起房租就必須搬走,他好騰出位置給下一個排隊的大方租客。”
艾什莉的聲音依舊清亮,但語氣很平靜,沒有一絲波動,“他說沒錢的話其實也可以租給我,只要我答應他一個條件……但我答不答應也無所謂,因為他直接撲了過來。”
伊馮的怒氣剛沸湧到心口,就被脊背驟然升騰而起的一股寒氣驅散了。
她的腰腹因緊張而繃緊,屏住呼吸細細聆聽......其他的客人已經離開,臨近午夜的咖啡館內寂靜無聲,她甚至能聽到壁挂的時鐘上秒表走動的聲音。
“噢煉金術士小姐,你不用擔心,”看着她嚴肅的神情,艾什莉笑了起來,“因為我很快就遇見了安東尼,我親愛的安東尼。”
女孩明快的笑容讓伊馮也放松了一些,方才耳邊突如其來的細弱呢喃,或許——只是她一時怒氣上湧而引發的幻覺?
畢竟她精神敏感,在心弦繃緊下出現幻覺也不是第一次了……
“安東尼是正處于第五學年學徒期的建築設計師,剛巧搬到隔壁和我做了鄰居。”
這位開朗健談、風度翩翩的英俊小夥貌似對她有好感,在得知艾什莉喪親的遭遇後,安東尼每晚都會來陪她說話,開導安慰這個剛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姑娘。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順理成章,他們相愛了,像是這座城市裏任何一對恩愛的情侶一樣,他們如膠似漆,随後搬到了一起。
那半年的生活對艾什莉來說就像做夢一樣,安東尼愛她、許諾說要娶她,還說等自己畢業以後一定要報答女友對他的資助,親手設計他們未來的家。
“然後我做了一件蠢事,毀掉了我所擁有的一切的傻事。”艾什莉明亮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敗的霧。
一次溫存以後,在男友情意綿綿地擁吻與情史追問下,她将房東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說了出來。
安東尼勃然大怒,跳起來充滿男子氣概的揮拳,一直嚷嚷着要給那個混蛋好看,讓艾什莉感動夠嗆。
可自那以後,安東尼卻逐漸疏遠了她。
“我影響了安東尼的學業,他說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這件事情,他說他很生氣。
因為我,他曠課逃學,考試沒有通過,還很可能要被學校退學。”
艾什莉很愧疚,她想幫助男友,但她沒想到安東尼報給她的學費有那麽高。
在男友摟着她說有一個朋友答應借錢,但需要自己幫一個小忙的時候,艾什莉毫不猶豫答應了。
“他晚上把我送到了酒店,第二天來接我的時候,他還給我買了一束花。那是他自從生氣以後對我露出的第一個笑臉。”
錢來得很容易,他們的生活很快就充裕了起來,安東尼對她的笑容也多了。但他再也沒碰過她。
而這種“幫朋友忙”的次數越多,艾什莉對男友的愧疚之心也越強。
“我髒了,配不上他,他越是笑容明朗地誇贊我,我就越發自慚形穢……”
終于有一天,安東尼對她說:“親愛的,我馬上要畢業了,可能要去首都坎德爾的大公司實習一段時間,可我放心不下你……這樣吧,你去我姑父那裏住一段時間,他是一個大好人,他一定能保護好你的。”
艾什莉去了,她從港口區搬到了特萊林區,那是萊羅河北岸的一家俱樂部,安東尼的姑父名叫喬瑟夫。
[……喬瑟夫匪幫和諾頓兄弟黨……争搶地盤……]
伊馮寒毛倒豎,渾身僵硬,嗓音幹澀發緊,“你、你今天下午,是不是遇見兩名巡官在街頭抓了一個小偷?”
“你怎麽知道?我那時候太餓了,看到其中一個警察吃一半後扔到地上的松餅,就準備等他們走了以後再偷偷撿起來吃掉的。”
艾什莉語氣有些難過,“可他走的時候,用厚底靴踩了松餅一腳,餅嵌到了地磚縫裏,不能吃了。”
伊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神裏卻有一絲哀傷,“艾什莉——”
“長官!”摩根終于從外面進來了。她呼吸有些喘,手裏不僅拿了兩條幹淨的大毛毯,還拿了那件伊馮從幹洗店取回後就挂在辦公室衣帽架上的銀色風衣外套。
今晚下過雨,有幾名沒穿雨衣的警察把特萊林分局幹淨的毛毯都用掉了,摩根是将嫌犯移交分局同事後又跑回辦公室拿的衣物。
她将毛毯遞給兩人,伊馮從她手裏接過外套的時候目光與她對上,“對了摩根,你打個電話到海灣酒店找凱瑟琳,讓她幫我問問卡洛,我的十七號試劑是不是落在它那兒了。”
煉金術士的手提箱裏有很多危險制品,标簽大部分也都是加密的,除了自己和卡洛,沒有人能看懂辨認。
而卡洛是不會聽從任何人以轉述口吻傳達的主人命令,只有凱瑟琳除外。
摩根愣了一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伊馮将一份熱乎乎的卷餅遞給了她,笑道:“順便再幫我看看拐角的電影院幾點散場,一會兒如果人多的話,我們得早點吃完給下一波客人騰位置。”
摩根背心跑過了一排雞皮疙瘩,眼神往艾什莉身上落了落。
見伊馮微微點頭,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果斷轉身出門打電話叫人來圍住這間咖啡館。
“你去喬瑟夫那裏以後又發生了什麽?”
傾訴了這麽多,剩下的即便回憶起來滿是腌臜與痛苦,女孩也沒有選擇隐瞞。
“姑父給我們制訂了指标,每天都要交錢回來,我必須自己去街頭攬客。如果我不去,他們就會打我、罵我……如果去了,我們之間還會有競争壓價。”
她歪頭看向對面,聲音很輕,“煉金術士小姐,你知道嗎,這可能是唯一一個做得越久,薪資報酬就越低的‘工作’。”
伊馮沉默了一瞬,低聲道:“艾什莉,你逃出來了。”
“不,我沒有。”女孩的笑像哭一樣,“我會死的,就跟昨天逃跑後被抓回來打斷腿吊死的艾瑪一樣。”
她捂着臉終于哭了出來,“我會死的,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恨他們!我恨安東尼!我恨自己……”
伴随着她的哭聲,伊馮耳膜裏沸湧起一陣陣鼓噪的心跳,耳邊斷斷續續的惡意呢喃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
這是鬼嬰童靠近的聲音,也是它在為母親的痛苦而憤怒,迫不及待想發起下一次殺戮的死亡倒計時。
伊馮蹑手蹑腳從卡座離開,站在了走廊上,但無處可躲的呢喃低語正堅定地擠壓收縮,像是在壓縮一團已經牢牢罩住她的空氣般朝她步步逼近而來。
心髒跳動的頻率開始趨近于鬼魂呢喃的節奏,似乎随時都有爆裂開的可能。
煉金術士摸向口袋裏一個頂端呈半球形的小圓柱體,輕輕按壓機關,一股無色無味的氣體就順着機關小孔往外溢散出來。
她忍着額頭血管迅猛張弛帶來的眩暈感,“艾什莉,我這裏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你想聽一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