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鬼魂是生命存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抹自我意識。它不為過去所擾,不被未來所困,是在生命的靈知中因愛而誕生的一股最本我的眷念。 ——《亡靈手劄》
“去年,煉金魔法學院的一位亡靈魔法研究史教授在煉金學術界最權威的期刊《靈知與元素秘傳》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解碼并考究了數本古籍,從中找到了一個秘密。艾什莉,你知道這個世界是有鬼魂的吧?”
惡靈的呢喃步步逼近,猶如耳畔情人間的低語。但這低語不是纏綿溫婉的吟唱,而是一個未曾降世的孩童飽含惡意的詛咒。
鬼魂其實是不能發出人類聲音的,亡靈的語言更接近于人類無法辨聽的惡魔語。
但當元素發生變異衰朽,魔法的大門對人類關閉,以至于異空間與此方世界的通道被堵塞以後,只能以魔力書寫繪傳于羊皮紙上的惡魔語便陡然斷層失傳了。
所以伊馮此時聽到的并不是以音波的形式通過空氣震動傳入鼓膜的聲音,而是空氣中的元素粒子被惡靈的魔力所牽引躍動,牢牢附着潛入煉金術士身體後以骨傳導的形式彙聚而成的低聲呢喃。
鬼魂的惡意宛如附骨之疽,逐漸延展發散,伊馮落水後的衣服還沒有完全幹,此時背心就又被汗水浸透了。
她後腰上那把蝕刻了符文的短匕開始發熱滾燙,預示着自己在鬼嬰童敵視的死亡名單上已經處在了置頂的位置。
這個孤單且渴望有人能跟她交流,好好聽她說話的女孩傾訴了自己的故事,故事裏的痛苦與悲傷引發了鬼魂的震顫,那只在元素遺毒澆灌下誕生的魔法亡魂造物——不,應該說那個懵懂的孩子,将所有引發母親負面情緒的人全部視為了敵人。
“在亡者世界,有一頭龐大的地獄魔犬在為死人國度看守着冰冷的冥界大門。
那座大門是連接異空間的通道,在我們的世界裏,每一百個新生命誕生,裏面或許就有一個是經過冥界篩選以後,贖完罪從魔犬加姆咆哮的冷焰中通過的鬼魂。
從硫磺煉獄與深淵中爬出來的靈魂與衆不同,它們最容易被人類的情感所異化,在死後轉變成徘徊于生靈國度的亡魂。
艾什莉,你流過一個孩子對嗎?”
女孩坐在卡座上愣住了。
伊馮手中那個圓柱體裝置中揮發出來的氣體雖然無色無味,卻在她面前附着于一個透明的人形物體表面開始發光,勾勒出了一個孩童的輪廓來。
Advertisement
即便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艾什莉的直覺告訴了她這個孩子的身份。
被性侵過無法走出來的人大多會有兩種表現。
一種是歇斯底裏,有些人就是無法接受這種創傷,無法從傷害裏走出來。對他們來說,被侮辱還不如殺了他們來的痛快。
還有一種則是麻木,幹脆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尤其對未成年人而言,有時候他們看上去甚至像是習慣了承受這種傷害。
但實質上的傷害停止的那刻不代表就結束了,其後長達數年的自我消化與療愈才是最綿長的切膚之痛。
每當發生一些讓他們情感上覺得似曾相識的場景的時候,所有的傷害便又會重啓,周而複始。
今天下午被鬼嬰童标記的那名巡官引發艾什莉的讨厭,其實不止是因為那半塊被踩了一腳的松餅,還有他将慣犯小偷自身後壓到牆上戴手铐的樣子,讓艾什莉想到了自己被喬瑟夫命令去街上攬客時不堪回首的過往。
為了達到指标交回足額的錢款,她們往往別無選擇。她們會被帶去暗巷髒兮兮的角落,還有倒了一半的磚牆廢墟後面……
在母親的葬禮後,被房東侵害的艾什莉本來是能走出來的。
她有工作,可以慢慢結交一些品行好且值得信任的朋友。雖然那時候她的工資太少太少,但只要年齡達标以後,有工會在,工廠會發給她足額工資的,她也可以和其他的女孩一樣過得很好。
但她遇到了安東尼。
被安東尼賣到喬瑟夫手裏的艾什莉漸漸麻木,但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們這樣的人可不能懷孕,艾什莉知道那些懷孕的女人下場會是什麽樣子。
她們不會被送到醫院,也不可能接受任何産前護理,迎接她們的只會是那個被喬瑟夫請過來,将手裏的晾衣架彎折成鈎子的形狀,長得像老巫婆一樣的可怕女人。
從老巫婆手裏幸運活下來的女孩會大病一場,再也無法懷孕,但更多的是悄無聲息消失在這個世界的可憐人。
沒有人記得,也不會有人懷念她們,如果有的話,她們也不會無家可歸落到這一步。
懷孕之後的艾什莉當然很害怕,她偷偷向上帝祈求讓這個孩子消失,然後突然有一天,她腹痛難忍,當女孩神情恍惚地從茅廁出來以後,她的小腹就回歸了平坦。
就像肚子裏那個聰明的好孩子,在知道自己會為媽媽帶來危險後,便自覺終止了生命。
“萊羅河畔最近三個月警局登記在案的死者有一百九十三個人,其中一百二十六人都來自北岸,鑒定是被鬼魂所殺的非正常死亡案例,至少有九個。”
這些還只是非常明顯的超自然案例,似是而非的遇難者更多。
伊馮将那些外表特征比較明顯的遇害者都報了出來。
“有一個男人是國字臉,絡腮胡,灰藍色眼睛,脖子上有紋身。還有一個三角眼,鐵灰色頭發,留着短須,胡子比頭發顏色略深一點……還有一個是女人,黑色長卷發、棕膚、大胸,嘴唇上打了三枚唇釘……”
随着她的話語,空氣裏響起了幾聲尖銳的爆鳴,咖啡館裏的燈泡瞬間炸開了幾顆,餐桌輕輕顫抖起來,帶動着桌上餐碟也互相敲擊發出清脆震響。
老板聽到動靜從後廚跑了出來,被伊馮取出警徽喝止,忙拉着妻子躲到了吧臺後面。
被氣霧催化顯形的發光靈體擡起手,伊馮閃身躲過了幾道飛來的餐刀,抽出警棍劈碎了砸向她的幾張椅子,狼狽躲藏着惡靈的攻擊,“艾什莉,這些人你都記得的對嗎?”
警棍上符文凹槽裏盛流的煉金試劑散發着熒光,棍身上籠罩了一層藍色焰火。靠着火焰的庇護和自身矯捷的身手,鬼嬰童暫時還傷不到她。
但凹槽裏藥液消耗的速度很快,在惡靈操控着各式器具轟砸過幾輪後,踩在滿地的木頭瓷碗碎片裏,伊馮臉上劃出了幾道血口子,手中警棍附着的藍焰已經只剩下淺淺一層了。
艾什莉淚流滿面,怔怔地看着那個背對着她的半透明靈體,而鬼魂感受到母親被面前這個人提醒回想到那些可怕遭遇後情緒上的波動與痛苦,憤怒地無聲嘶吼,張牙舞爪徑直朝伊馮撲了過去。
燃燒着藍焰的警棍只阻滞了鬼魂身體一息,随後火焰熄滅,武器就像冰激淩一樣從煉金術士手裏融化,鬼嬰童發着光的小手伸進伊馮胸膛握住了她的心髒。
一瞬心悸,徹骨的涼意包裹住伊馮全身,她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
“等等!”
鬼魂扭過頭看向艾什莉,這是個懸停在空中的五六歲小男孩。它臉色青白,眼神空洞,魂體因被藍焰燎灼過而邊緣虛化。
伊馮踉跄靠到吧臺前,虛軟着身體倒坐到了地板上,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小男孩的鬼魂落到地面,它走到艾什莉面前,仰頭看着她,口型像是在叫媽媽。
煉金術士呼吸困難,瞳孔收縮,心髒不正常地律動着,眼前幢幢人影交疊重合,耳畔也出現了嘈雜的聲音……她被鬼魂誘引着發病了。
伊馮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再睜開眼時,撐滿視線的虛影消散了許多。
她捂着心口看向艾什莉,但注意力卻再也集中不了,悲傷和疲憊像漲潮的海水一樣将她吞沒,鼻子聞到了硝煙的味道,耳畔是永不停息的飛機轟炸與炮彈嗡鳴,一切的一切讓她只想閉眼躺下,什麽都不理會。
窗外有嘈雜的聲音響起,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牆角跑過,三兩下順着她的衣服爬了上來,焦急地吱吱亂叫。
“……卡洛?”
小花栗鼠用兩只冰涼的小爪子捧着她的下巴,身體軟乎乎癱平貼到了她鎖骨上,伊馮仰頭看着天花板,随即閉上了眼睛,“她們……我知道了,讓我緩一緩。”
店門拉開,達雷爾領着幾名舉盾的警察沖了進來,槍口瞄準了艾什莉。
除掉鬼嬰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死孕育它的渎法者。畢竟母體才是魔毒之源,母親一死,這個孩子瞬間就會被召返地獄。
“長官?長官,你怎麽樣了?還好嗎?”
摩根領了一隊警察在咖啡館外面指揮接應,有達雷爾和舉盾警察的掩護,喬什将吧臺後面的老板夫妻帶了出去,斯賓塞則留下将伊馮扶了起來。
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個試劑瓶和形狀古怪的機械裝置,裝置看起來像是某種簡陋的機械組裝槍,“長官,這是凱瑟琳小姐交給我們的東西,達雷爾說這好像是驅魂的藥水,所以用了一些塗抹到了盾牌上,這是剩下的——”
“安靜。”斯賓塞立馬閉嘴,伊馮喘息着咳了起來,“我不是在說你……”
她沒有解釋,從斯賓塞手裏拿過東西,随後倚到一個武裝警察背後閉上眼,“抱歉夥計,讓我靠一會兒。”
休息了幾秒,她睜開眼将試劑瓶砸到吧臺上磕碎,從流淌的淡紅色溶液裏撈出一個粉色的玻璃子彈。
子彈被伊馮裝填進機械組裝槍中,上膛,她轉身擡手壓按武裝警察的肩膀,那名警員心領神會,順着她的力道壓盾微微屈膝,伊馮便将手臂擱在了他肩上借力瞄準。
“艾什莉,退開!”
女孩站在卡座前,她手足無措地看了看一衆貼着牆壁包圍住自己的警察,抿了抿嘴唇望向伊馮,“這個孩子,他、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嗎?”
艾什莉突然想到了什麽,擋在鬼嬰童面前期盼道:“我可以留着他的對不對?他好像很聽我的話,你們看,我可以讓他乖——”
達雷爾喝止了她的話,“請讓開,小姐!這是一只惡靈,是怪物,它不會一直都是你面前這個樣子的!”
“它殺了很多罪不至死的人,我可以告訴你它接下來會變成什麽樣子……為了保護你不受到任何人的傷害,所有與你有過接觸的人都會成為它的目标,你不可能再有朋友、戀人、家人,擁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
發展到最後,它甚至會為了你無差別攻擊所有人,或者幹脆主動殺了你,‘死人才是真正意義上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人’。”
她哀求般看向伊馮,伊馮面白如紙,滿頭大汗,聲音不自覺壓得很低,“艾什莉,你剛剛也見到了,他不适合留在我們的世界。”
艾什莉垂下頭,目光與小男孩鬼魂的視線相連接,很快又擡起頭來,“我好像能和他交流,如果我勸他回去,你們能不能不傷害他?”
伊馮努力眨了眨眼睛,被幻象填滿的模糊視野才重歸清晰,“我的子彈是特制的,時間不多,我只給你兩分鐘。”
靈魂層面的交流,傳遞的信息量遠比人與人之間對話要大許多,都沒到一分鐘,男孩的身上就冒出了明亮的白光。
但緊随其後,艾什莉的身上也泛起了光芒。
伊馮察覺到不對,“艾什莉,你在做什——停下來,你沒必要跟他一起走,留下來!”
“謝謝你煉金術士小姐,讓我知道自己變成了這種樣子以後,還有人是愛我的,雖然他只是一道鬼魂。”
艾什莉擡眼看着她笑,一邊笑一邊流眼淚,“我不是笨蛋,你和他們一樣都是警察,賣|淫是犯罪,你們會抓我進監獄的對嗎?”
“不,不……”伊馮向走了兩步,脫離了支撐,她腿一軟差點栽倒,被那名武裝警察眼疾手快扶住了。
她心跳的節律快到不正常,視野裏出現大片的黑斑,卻仍努力睜開眼睛看向女孩的方向,“你是被強迫的,不是你的錯......”
“去喬瑟夫那裏以後是的,但和安東尼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那都是我自願——”
“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法律會承認一個人遭到猥亵的合理性,艾什莉,你是受害者,你、你——”
“長官!”
“維吉哈特長官!”
“叫急救車!快,維吉哈特長官好像是心髒病犯了,長官,看着我,長官……”
伊馮眼神灰敗下去,她聽到達雷爾接過她的話繼續去勸說艾什莉,但女孩一直沒有回答,只有周邊亂糟糟的腳步在跑來跑去……
慢慢的,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暗了下去,她只能看見一片茫茫空洞的黑,随後,意識似乎在輕飄飄地上浮,她混混沌沌半睡半醒,逐漸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卻能察覺一陣濕漉漉的水霧托住了身體。
某一刻,艾什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從遠處劃破寂靜傳來的風鈴聲,一陣涼風輕柔而又堅定地吹來,驅散了籠罩在魂體周圍的霧氣。
[裏昂,媽媽的寶貝,幫我一個忙好嗎?她不應該和我們一起走。]
摩根此時正跪坐在伊馮身邊,雙手十指扣住,掌根交疊,手肘筆直地大力按壓着她的胸腔,凱瑟琳手指貼着伊馮的頸動脈,喃喃急切道:“沒有,還是沒有……”
她陡然發怒:“救護車呢!都過去這麽久了,救護車怎麽還沒來!”
阿卓亞娜站在十米外扶着身邊的卡座靠椅,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嘴唇顫抖,死死盯着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那個人,腦子裏一片空白。
為了避免影響施救或被踩到,卡洛早早就從人群裏跑了出來,現在居高臨下蹲在伯爵夫人肩膀上,兩只小爪子交握捧在胸前,擔憂地站立起來。
突然,小家夥尾巴翹起來叫了一聲,在人眼看不見的另一個交疊的時空,一只半透明的孩童的手從空中探入了伊馮胸腔。
随着摩根規律性按壓的節奏,那只小手也握着手中那顆停止工作的心髒張弛按壓,把被它奪走的東西還了回來。
[好孩子,接下來,裏昂,和媽媽一起向這位好心的小姐道別吧。再見,伊馮。]
卡洛睜大了圓溜溜的黑眼睛,咖啡館的地板上突然出現了一道六芒星的火紅色陣圖。
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兜帽罩袍下的人影從陣圖上出現,祂右手握着一根權杖,擡眼看向卡洛,左手食指立到唇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權杖微微駐地一點,六芒星陣圖的光芒回縮,黑影帶着兩個鬼魂一并消失在了空氣中,下一秒,伊馮停跳的心髒複蘇,睜眼醒了過來。
兩輛救護車終于趕到了,一輛将傷者送去醫院,另一輛,則負責把艾什莉已經停止呼吸、面上卻還帶着平和微笑的身體拉去郡停屍房。
輪車在被推上救護車之前,摩根被叫了過去,伊馮擡手,凱瑟琳忙幫她将面上的氧氣罩拉了下來,“喬瑟夫。”
摩根低聲應道:“放心長官,我已經聯系了歐薩中尉,他親自帶隊出動去萊羅河北岸抓人了。在約德郡,拉皮條可比賣|淫的罪名要重得多……”
“不,不止是拉皮條,還有販賣人口和多起不為人所知的謀殺。喬瑟夫至今都沒有被逮捕過,說明特萊林警局內部有人在包庇他們。”
摩根微愣,表情随即滑過一抹冰冷與憤怒,“我知道了,長官,我這就派人聯系署長助理斯科特,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會由我們全權接手。誰給自己的警徽抹黑,誰就是整個約德郡警務系統的敵人!”
伊馮說了幾句話後就又喘了起來,她額頭滾燙,已然發起了高燒。
摩根趕緊讓開,醫務人員将她推上了車,門剛關上又打開,凱瑟琳看向站在車門外眼眶紅腫的阿卓亞娜,“車裏還能坐一個人,你也一起去嗎?”
阿卓亞娜想也沒想就上了車,她坐下緊緊握住了煉金術士的右手,伊馮意識昏沉間睜開眼皮,看了她一眼就又昏睡了過去。
趁着凱瑟琳沒注意,毯子下出現了一個小鼓包,車輛發動,卡洛從女妖身上悄悄鑽到了主人枕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