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湯姆森太太的公寓在這一片街區裏環境條件算不錯的,房東本人就住在一樓,入住率最高的時候能容納九戶人家。
但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公寓目前的常住人口只有五戶。
一樓是房東太太和一對恩愛夫妻,二樓則是租下了相鄰一大一小兩個房間的煉金術士,以及三樓的銀行打字員萊拉及另一個總看不見人影的姑娘。
一樓的那對夫妻生養了三個孩子,據湯姆森太太說,劉易斯夫妻倆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住在這兒了。
劉易斯太太是個性格溫柔體貼且敏感善良的女人,這一點對已婚婦人來說很難得。
或許是戰後經濟的快速複蘇以及人口迅速增長帶來的影響,在男女兩性關系的對待上,約德郡乃至整個漢克斯伐諾的社會風氣偏向了兩種極端。
一方面,幫派活動以及港口的繁榮帶動了地下情\\色産業鏈的興起,年輕人的性觀念逐漸趨于開明解放……
但另一方面,家境稍微寬裕體面一點的人家在婚姻及性關系上仍舊極為保守。他們認為婚姻是神聖且不可背叛的,且對此抱有極高的道德責任感。
即便年輕人們的觀念與老一輩已大為不同,對親密關系也随便了很多,但情濃至深時不由自主發生的浪漫事從來都是秘而不宣的。
可如果哪個男人膽敢讓自己的女朋友懷孕,那他就必須娶那個女孩兒過門。
而一旦結了婚,即便日子過得雞飛狗跳令人筋疲力盡,人們往往也不會選擇離婚,因為大部分人都覺得離婚代表了人生的失敗。
社會風俗如此,所以正常條件下,若是哪對戀人同居且懷了孕,一般情況下他們離結婚也就不遠了。
劉易斯太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了自己的先生。可在男友去了學校以後,這個女人才發現自己懷了孕。
不在同一個城市,彼此聯絡本就不便。在得知男友遇到經濟困難有辍學工作的念頭後,劉易斯太太選擇了暫時隐瞞懷孕這件事并鼓勵他堅持下去。
直到第一個孩子都生下來半年,劉易斯畢業回來,兩人才結了婚。這當然十分大逆不道,兩個家庭的父母都對此感到極為羞恥憤怒,幾乎和他們斷絕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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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為如此,劉易斯作為一個收入還不錯的油漆裝修工,卻和妻子一起搬到了公寓住。
據房東太太說,劉易斯夫婦已經攢足了買房子的錢,但住在公寓裏,每個月還能有理由與家裏來往聊些近況。
如果他們買了房子搬出去,知道他們過得還不錯,父母很可能就不會搭理他們了。
養育孩子是一門一眼望不到頭且永無休止的工作。
劉易斯太太只有三個孩子還好一點,在約德郡很多地區,一個家庭有十幾個孩子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大多數丈夫都拒絕使用避孕套,于是妻子們就只能被迫困在家中照顧孩子,根本別想出門工作。
擁有投幣自動洗衣機的自助洗衣店總是要排隊,大部分家庭的衣服還是需要妻子手洗。購物做飯、照顧孩子、打掃衛生、洗刷清潔……這就足以耗掉主婦一整天的時間了。
住在伊馮樓上的銀行打字員萊拉曾不止一次感嘆過劉易斯太太的了不起,她自認是沒有本領在公寓地下室的廚房裏做出那樣美味的食物的。
更何況還要照顧在挂滿衣服的院子裏亂跑的孩子們,這足以将任何一個溫柔娴靜的淑女逼成潑辣婦人。
因為滿院子大部分都是她家的衣服,廚房也總只有她在用,所以劉易斯太太對鄰居們總是抱有歉意。
伊馮早起上班的時候,經常會被劉易斯太太投喂剛出爐熱氣騰騰的烤面包,萊拉偶爾心血來潮到廚房下廚後沒來得及收拾,也會被她幫忙整理得幹幹淨淨……
正因如此,劉易斯一家一直是整棟公寓裏房東太太最喜歡的一戶長租租客。
這個周六早上,萊拉剛出差完回來,在銀杏大道路口下了車,推着手推箱穿過院子的時候遇到了正在洗衣服的劉易斯太太。
她打了個招呼正要上樓,卻被主婦叫住問了些事情。
“伊馮?我前天走的時候才見過她,她最近工作好像很忙,怎麽了嗎?”
主婦把嬰兒的小毯子展開挂到了晾衣繩上,“昨晚我丈夫九點多回家,說看到二樓維吉哈特小姐工作室的燈還亮着,夜裏我起來好幾次給寶寶沖奶粉的時候燈也沒關,她這幾天睡得好像都挺晚……”
周六是休息日,伊馮一直睡到接近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才醒。昨晚忙了一整晚,她沒有回隔壁卧室的床上休息,而是天亮後直接在實驗室的躺椅上和衣而眠睡的。
當身體疲憊到極點,就不會再有精力留給精神來醞釀布滿硝煙與炮火的噩夢了。
但這種作息并不能緩解通宵熬夜過後的疲憊,她醒來的時候,恍惚之間以為自己還躺在那片淩亂的碎石廢墟之中,鼻子裏似乎還能聞到硫磺的味道。
黃昏的日光透過玻璃窗投射進屋內,氣氛寧靜到仿佛是又一場大轟炸之前的短暫間隙。
躺椅旁邊就是靠窗的煉金工作臺。
工作臺很大,黑色臺面上有一整套固定好的裝置與各式器皿,酒精燈外焰隔了一層石棉網給錐形瓶中盛放的澄清液體加熱。
經過長達十二個小時的連續反應,錐形瓶內液體表面已經析出了一層漂亮的淺綠色結晶體。
伊馮仰躺着一動不動,靜靜看着橫亘在身體上方透過結晶體散射後斜斜劃過的彩色光束,擡起手,光束被她抓到了手心。
但一切都是虛假的幻影,就像硝煙中短暫的平靜,混合着針葉林內泥土的芬芳,美好得讓人麻木地落下淚來。
眼前景象與閃回的記憶片段交替出現,伊馮有些頭暈。她坐起來揉着額頭,攤平身體趴在工作臺邊緣的小花栗鼠也猛然驚醒了過來。
卡洛睡在了一塊厚厚軟軟折疊整齊的方塊小毛巾上,它此時打着哈欠,小小的四肢舒展開,像撲騰劃水一樣扒拉了兩下,随後爬起來揉揉眼睛往四處看了看,尾巴在身後晃晃,一下子蹦到了主人身上。
煉金術士攤開手,小家夥就跑到她手心蹲着縮成了一個小毛球,翹起尾巴揉舔爪子洗臉。
熄滅酒精燈,伊馮将卡洛送到了自己肩膀上,然後把錐形瓶內析出的結晶體用濾網撈出來放進研缽碾成粉末,填進了自己的警用伸縮甩棍和短匕上蝕刻出的符文凹槽內。
這些是為哈迪斯湖出沒的那一頭巫妖準備的。
除此之外,她還要為下周的行動制備一些适用的煉金試劑給随行的警察及教會人員,今明兩晚又得熬夜了。
起床洗漱以後,伊馮便沿着石階去了廚房。
由于廚房是由半沉入地面的地下室改建的,所以極其寬敞,空間很大。
最裏面的水池上方安了一臺舊熱水器,管線和煤氣爐上方的煙囪一同順着牆角通向了天花板上面。而四周牆壁上則打造了一圈櫥櫃,石頭地板中央擺放了一張很大的家庭餐桌。
伊馮來廚房是為了找吃的。這裏的櫥櫃很多,她和公寓裏的其他人一樣,都習慣将買回來的食物放進食品儲物櫃裏跟大家分享。
這個時間點,整棟公寓樓好像只有劉易斯家的一對兒女在院子裏玩。看見警官小姐去廚房,兩個孩子也蹦蹦跳跳跟了過來。
起床的時候還不覺得,可洗漱刷了牙以後,伊馮便覺饑腸辘辘餓的夠嗆。她讓卡洛去桌上陪兩個孩子玩耍,自己則小心翼翼從最上面的櫥櫃裏拿出碟子與餐刀。
打開食品儲存櫃,果然,她先前和萊拉一起采購買的黃油火腿面包及餅幹等食物都已經被吃掉了,只剩半瓶沒用完的鱷梨醬。
這也難怪,都過了好幾天,就算房東和劉易斯太太他們不吃,那些東西放到今天可能也都壞掉了。
伊馮打開了相鄰的幾間櫥櫃,看見了幾盒牛奶、一袋奶粉、一堆罐頭分裝好的熟食和幾包燕麥片,還有一份提前做好的星期日烤肉。
聞到烤肉的香味,任何人都沒有胃口去吃燕麥片了。伊馮咽了咽口水,回頭問:“我能吃一點罐頭裏你們媽媽做的肉餡餅嗎?”
卡洛此時蹲在餐桌上,兩只爪子扶着女孩的大拇指,用圓溜溜的黑眼睛看着男孩從妹妹另一只手裏拿過堅果,咬開殼,将果仁剝好了遞給它吃。
“可那已經冷掉了,媽媽說加熱後才能吃。”
男孩突然想到了什麽,把凳子搬到旁邊站了上去,踮腳用手指從下面摳着一個櫥櫃的櫃門。
“小心點傑克,別摔下來了。”伊馮走過去把他從凳子上抱了下來,幫他開櫃子從裏面取出一個絲帶纏裹、被塑料罩子罩住的精致六寸水果蛋糕,“是在找這個?”
男孩眼巴巴點頭,“維吉哈特小姐,你吃的時候能分我們一口嗎?”
他妹妹大聲道:“饞嘴傑克向別人讨吃的,我要告訴爸爸!”
“維吉哈特小姐又不是壞人!”
“那也不行,我們都吃過零食了,媽媽說晚飯前不許再吃東西。”
“你閉嘴,讨厭鬼!”
“我才不是!你這個好吃鬼,給我等着瞧……”
伊馮哭笑不得,“好了孩子們,只是一份蛋糕,我把它放回去,等你們媽媽回來再說,我去熱一熱牛肉餡餅。喬什,你想嘗一點餡餅嗎?”
男孩瞬間就蔫了下來,他嘟着嘴搖頭,埋怨妹妹,“都怪你,現在我們誰都吃不到了。”
伊馮背對他們操作着煤氣爐,“只是一份蛋糕,你們好好表現,我相信劉易斯太太會答應晚飯後把蛋糕當作餐後甜點切給你們吃的。”
“可那不是媽媽買的啊,萊拉說這個蛋糕是別人買給維吉哈特小姐你的,來自海島約克曼區蒙托克蛋糕房的招牌新品。”
明天是伊馮的生日,當然,除了女友,她沒跟這裏的任何人說過,連萊拉也不知道。
老師喬安娜、佩吉阿姨和凱瑟琳的禮物在這周工作日都已經陸續寄到了。于是晚餐後,伊馮将蛋糕分了三塊,最大一份送去了劉易斯太太家,剩下兩塊分別給了房東湯姆森太太和萊拉,就當是慶賀即将在異國度過的第一個生日了。
據周日煉金術士出門時兩個可愛的孩子活蹦亂跳圍過來的親熱表現看,那份蛋糕一定和它的外表一樣美味香甜……
“伊馮,你怎麽看着我還發呆啊?”咖啡館的卡座包間,女妖笑盈盈看着她,長長的睫毛下,淺褐色雙眸水潤明亮,多情而迷人。
這是她們早就約好的,今天到她們重遇的這間銀杏大道的咖啡館裏為煉金術士慶生。
“哈迪斯湖的那只巫妖很棘手嗎?你都好幾天不和我通電話了。萊拉和我說你這幾晚都在實驗室熬夜工作,要注意身體啊……”
阿卓亞娜将蛋糕上的蠟燭點燃,伸手想摸她眼睛下方的青烏痕跡,旁邊與女伴牽手走過的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突然停了下來,“莉娅?”
阿卓亞娜手放下來看了過去,聲音微微拉長,“麥克——”
“麥克羅伊。”那個男人笑着對身邊女伴道:“親愛的,這位就是塔妮斯頓伯爵夫人,你不是一直很崇拜她嗎?”
一陣友好的寒暄交流過後,麥克羅伊看向伊馮,“這位看起來有些眼熟……”
“伊馮·維吉哈特,”阿卓亞娜笑着介紹道,“是雷明頓市長為約德郡從曼森威爾請來的煉金術士,你應該在報紙上見過她。”
麥克羅伊恍然,“噢是的,我們的首席魔法顧問,維吉哈特小姐,很高興見到你。”
伊馮神色平靜,對他點了點頭,“你好。”
麥克羅伊的妻子早就看見了桌上的蛋糕,她捏捏丈夫的手腕,提醒道:“親愛的,伯爵夫人在為她的朋友慶賀生日呢!”
說完,她笑着對煉金術士道:“就不打擾你們了,生日快樂,維吉哈特小姐。”
等那對夫妻離開以後,阿卓亞娜笑着介紹道:“麥克羅伊是約德郡博物館的文物修複師,手藝高超。
他去年和斯塔爾藝術廳有過一個項目合作,我在約德郡的許多畫廊和藝術展上見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沒機會正式接觸認識……”
她從手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捧着,期待道:“好了,現在沒人打擾我們,你快吹蠟燭許願,然後拆禮物!”
伊馮垂下眼皮,眼中倒映着蛋糕上搖曳的蠟燭火光,然後閉眼吹滅了光亮。
“莉娅,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