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人與人之間的友誼有時候很輕易就能締造,但所有的友情裏,從小待一塊兒一起長大的情誼尤顯珍貴特殊。
那種感情已經掙脫了時間的束縛,不會再因距離的遙遠而陌生褪色。
伊馮和凱瑟琳已經認識近二十年了,相互之間幾乎不存什麽秘密,對方的優缺點彼此都了如指掌。
那時伊馮還生活在群山與草地之間,家裏世代幫李斯特家族經營一個很大的農莊牧場。
她七歲那年母親病逝了,不到半年,伊馮的父親就因妻子的死而大受打擊憔悴不堪,在騎馬的時候精神恍惚出了意外。
這名優秀的騎手在驅趕靠近羊群的森林狼時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受驚的馬兒拖着他的一只腳将騎手從草地上一路拖拽了回去,等有人看見将他救下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咽氣了。
年僅七歲的伊馮一夕之間失去了雙親,只能由同樣在牧場裏生活的祖父祖母照顧。
兩位老人雖然精神矍铄,身體依舊健康,但為了這個性子越發孤僻內向不愛說話的孫女的健康及未來着想,聯系了當時的李斯特家族。
那是伊馮第一次見到佩吉阿姨。
佩吉阿姨将她接到了自己的別墅裏過暑假,也是在那兒,從群山草場中出來的伊馮認識了大她兩歲的凱瑟琳。
凱瑟琳的家教很好,她聽媽媽說了新夥伴的遭遇以後,會主動照顧妹妹的情緒,帶伊馮一起出去玩。
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朝夕相處,很快便成為了好朋友。
但好景不長,伊馮到佩吉阿姨家還沒度完假,凱瑟琳某些過人的能力就慢慢展現了出來。
這個漂亮的金發小女孩能給一些柔弱的小動物施加精神暗示,讓警惕的松鼠小鳥陪着她們玩耍,叫脾氣暴躁的野貓野狗也溫順下來。
國際煉金學術協會總部就坐落在二十個街區之外,對于李斯特家那個小女孩的變化,曼森威爾首都上流社會很快就傳開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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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沒什麽大不了,大多數人在知道自己家庭內部某一位孩子被選中成為女神的寵兒都會開心。
因為這意味着自家這個漂亮孩子必定擁有某種出衆的藝術天賦,未來大概率會在美學或設計相關的某個領域取得了不起的成就。
但凱瑟琳是李斯特家族未來最重要的核心成員之一,她的女妖身份不被期待。
作為曼森威爾政壇上影響力最大的政治家族之一,凱瑟琳今後的道路幾乎被限定了必定要往政壇發展。
可曼森威爾國家各級職權部門有一項隐性規定,所有被元素所侵蝕影響的人均沒有資格擔任公職。
這也意味着,如果凱瑟琳覺醒分化成女妖,那麽這位被李斯特家族寄予厚望的未來第三代核心成員對家族前程而言,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棄子和廢人。
李斯特家族當時的掌舵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于是趁着凱瑟琳的母親佩吉不在的時候,說服那不甘心女兒未來會被擠出家族核心的父親簽字做主,請來術士硬生生驅逐了這個女孩體內原本穩定平衡、與生俱來與血液細胞交融的元素因子,既截斷了凱瑟琳女妖的身份,也抽走了她大半條命。
在大人看來,被佩吉從早已沒落的維吉哈特家族接來別墅陪女兒玩的鄉下孩子沉默膽小又孤僻,根本沒人把伊馮當回事。
所以當叔叔說要給凱瑟琳治病,讓她乖乖待在別墅後面的花園裏自己玩的時候,伊馮悄悄從佩吉阿姨給她安排與女兒相鄰的那間卧室陽臺溜了出去。
在父母過世之前,伊馮也曾是生活在藍天白雲、群山草地間的野孩子。
她手腳利索,攀着別墅牆壁外沿只有三指寬的縫隙,像靈活又小巧的壁虎一樣爬到了凱瑟琳房間的陽臺上,然後扒在窗戶旁邊的欄杆下,看見一群冷酷的大人将她的好朋友綁到了床上。
術士和醫生輪流拿刀割開了金發小女孩手臂和腳踝上的血管,用透明的玻璃細管将凱瑟琳體內的血液連接到了古怪冰冷的煉金過濾裝置上。
而叔叔則坐在床邊低聲安慰正向自己哭泣求助喊爸爸的女兒,在她額前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然後将一塊幹淨的白手帕團成團,塞進了凱瑟琳嘴裏。
也是在那個時候,伊馮第一次見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魔法師們在傳記裏所說元素呈現的瑰麗光芒。
不是她長大成為煉金術士後從魔毒症患者體內驅逐出來污濁黯淡的顏色,而是泛着流彩的美麗熒光。
随着彩色虹霧從冰冷的煉金裝置上溢散,原本穩定存在于凱瑟琳體內的元素因子也從她的血液中被過濾剝離出來,漸漸消失在了空氣中。
躺在床上的漂亮小女孩粉嫩的面色肉眼可見慢慢化作慘白,一頭如緞的金發仿佛幹枯失去了光澤,孩童肉嘟嘟的臉蛋也如脫水般幹癟凹陷了下去……
伊馮一直縮在陽臺窗戶邊躲着,直到入夜以後,叔叔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才脫了鞋子靜悄悄摸了進去。
凱瑟琳仍被綁縛帶捆在床上,淡藍色的眼睛毫無光澤半睜着,眼神全無焦點。輸液瓶高高懸挂在空中,正在往她身體裏輸注着營養液吊命。
金發小女孩已經氣若游絲,虛弱到說不出話來了。
伊馮那時候才七八歲,年紀小到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她剛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對生命的流逝有一種超乎于尋常孩童的感知與本能畏懼。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只能避開那個坐在椅子上睡着的別墅男主人,趴在凱瑟琳床的另一邊,将手伸進好朋友的手心,像當初陪伴病床上的母親一樣陪着她。
凱瑟琳一動不動,某一瞬間,手指微微蜷縮握住了她。
幼小的伊馮如夢初醒,她決定不聽叔叔吓唬她說的那些話,也不管凱瑟琳是不是真的病了需要治療。
她湊到好朋友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随後便原路返回自己的卧室拿了錢,從高高的別墅外牆翻了出去。
深夜,只有半人高的小女孩偷偷跑到了街區對面的公共電話亭,從旁邊那棟人家房子前面的花園栅欄底下來回搬了好幾塊磚壘到電話亭下面。
等高度足夠以後,伊馮爬了上去,踮着腳尖撥通了自己家草場所歸屬小鎮警務巡查官辦公室的電話。
沒辦法,她年紀太小,記得的號碼只有這個,好在家鄉就在首都邊上,那是個鄉下小地方,巡官幾乎認得鎮上的所有人。
大半夜聽到維吉哈特家的那個小姑娘在電話裏奶聲奶氣求助,問她在哪,她說自己一個人正在一條黑黑的看不清街道編號的馬路邊,值夜的巡官瞬間瞌睡都吓沒了,迅速叫人趕去牧場把伊馮的祖父接了過來。
祖父幫忙聯系上了正在首都之外進行選舉活動的佩吉。
佩吉知道情況後大怒報警,連夜趕回,從首都警察廳的保護中将兩個孩子一起接了回來,送到群山森林環繞的草場之上,交給了伊馮的祖父母照顧。
兩個孩子就這麽相伴在藍天白雲下的群山牧場上度過了一段快樂且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雖然凱瑟琳自那以後身體一直很虛弱,發育也較普通孩子遲緩很多,更是隔三差五就會患一場大病。
但坐落在青山綠水之間的小鎮牧場空氣遠比被工廠與汽車排放的廢氣所污染的城市更清新健康,凱瑟琳的身體終于慢慢好轉了起來。
而佩吉則與丈夫離了婚,跟家族大吵一架險些決裂,讓那時候曼森威爾其他的上流社會政治家族看了不少笑話。
不過這位憤怒的母親後來又花費了數年時間,以兇狠淩厲的手段擠進政壇,成功拿下了家族話事人的身份。
李斯特家族裏沒有人阻礙佩吉的腳步,那些差一點就害死她女兒的長輩們甚至樂于見到她今天站上高位,因為這些眼裏只能看見利益的人根本不在乎所謂的親情。
佩吉也不在乎了,從那以後,她的親人就只有那兩個女孩兒。
當她清算完一切以後,便和伊馮的祖父母商量,去群山牧場将兩個孩子都接到了身邊來。
孩子們已經長大,該送去上學了,只可惜凱瑟琳的女妖身份已經被毀,天賦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過好在凱瑟琳對此也不在意,在這個女孩兒看來,女妖的天賦頂多就是施加些微弱的精神暗示,能吸引些小動物而已。
“‘林中的幻夢之國’,伊馮,喬安娜教授的星象占蔔應驗了嗎?”
“我就不該找你幫忙的......”
“哎呀,你不找我還能找誰?”
凱瑟琳在電話那頭嘻嘻笑,“放心,我誰都沒告訴,連媽媽都不知道。你真在漢克遇見了一名女妖?
真是個幸運的家夥啊,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女妖的影子,你一下就遇上了兩個。一個是你了不起的摯友我,還有一個是誰?女朋友還是正在追求的美人?”
“……為什麽直接就猜是女朋友?”
“你這個笨蛋,如果不是關系進展到一定程度,你犯得着分出精力又花這麽一大筆錢去求購古董書來尋找某種答案嗎?
就算真有在學術上難倒你的問題需要翻閱古籍,你幹嘛不找喬安娜教授,而是跑來找我幫忙?”
“再說了,”凱瑟琳笑得開心,“就算我猜錯,你不是也被我詐出來承認了嗎?”
“好吧。”伊馮手肘支在桌子上抓抓頭發,有些煩惱,“凱茜,你先別跟其他人講,我們現在的關系很複雜,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們沒在談戀愛?”
“不是,已經确定了戀情,只是沒有公開。
她、她的身份有些複雜,我們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只說先試一試,但到了現在,我越來越看不明白這段關系了,以後也不知道會怎樣發展。
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喜歡我的,但有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并沒有抓住她,我好像跟她的朋友也沒什麽不同,區別只是、只是……”
“只是肉體關系?”
伊馮不說話了。
凱瑟琳看了看自己辦公室牆上的挂壁鐘,“伊馮,通話時間可能不夠了,就這麽一小會兒我也沒辦法給你多少建議,不過以我的親身經歷來說,女妖的感情跟普通人沒什麽不同,只是會更充沛且捉摸不定。
‘除去真理公式與定論,太過于依賴相信書本裏的東西及他人的觀點都只會加深刻板印象’,這不是你曾對我說過的話嗎?
你當初作為專家學者出席軍事法庭指證犯下戰争罪的渎法者的時候,說他們也是人類,但客觀環境和元素對精神及身體的影響并不能為他們主觀上選擇傷害他人的行徑脫罪……
任何人對感情的不同對待方式都只是個體差別而已,跟地位、環境以及身份都無關。現在你愛上了一名女妖,就開始為她的放蕩與花心尋找辯護的借口了嗎?”
伊馮忙解釋道:“你誤會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只是——”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一些事情,又如何向好友準确傳達出自己的想法與情緒呢?
良久,伊馮頹然道:“她其實很好,但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和她在一起,我總是開心中又夾雜着些許消沉與難過,一段積極健康的關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我不知道困擾我的症結在哪裏……”
“你的戰後創傷應激障礙複發了?”
伊馮眼球微微轉動了一瞬,“沒有,來約德郡以後我的睡眠質量好了很多,也不做噩夢了。夜裏卡洛不需要再時時刻刻守着我安撫情緒,相較于在家裏的時候,我的情況已經好轉許多。”
“但劉醫生說,他最近一個月都沒有收到你的信。”
凱瑟琳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們不聊這個了,說回到你的女妖小姐。”
“伊馮,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大部分人都不會選擇和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的。尤其是女妖,更不可能。
我理解那種感覺,我們是絕對無法忍受跟不喜歡的人有肢體的親密接觸,她答應你的告白,一定是因為你吸引了她,她選擇了你。
但女妖往往有一個特點,她們很容易發現他人的優點而付出情感與喜歡,但她們的愛卻很吝啬。
你現在難受的點或許是,她愛你,卻遠遠沒有達到一個戀人所應該給予到安全感的那種程度。”
“不——”
“先別急着否認,伊馮,她和你說過多少次‘我愛你’?她真的關心你嗎?”
凱瑟琳食指纏繞上自己披散于肩前的金色長發,紅唇噙着笑意,湖藍色的明亮雙眸滿是漫不經心,“你還記得我前男友吧?”
伊馮應聲:“當然記得,洛伊德學長說你是一個完美女友,無論友情與愛情都做的很好,是他當初反應過激了。分手後他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上次從西洛弗群島上給我寫信還問起了你——”
“完美女友,跟你的那位女妖小姐是不是很像?”
煉金術士愣了愣。
“唉伊馮,你明明和我一起長大,怎麽還不明白這種圈套?我和你說過,越是在上流社會,越是權貴階層的有錢人,就越難分辨出他們的真心。
哪有人能周全到顧及所有人感受的?我們有花錢雇傭的秘書和管家啊。
我為數不多能記挂在心裏的人只有寥寥幾個,至于其他的你也知道,無所不能的秘書包辦一切。
這就是有錢人與普通人的區別,你的女妖小姐和我一樣,都不必親力親為,噓寒問暖就夠了。
體貼送到你辦公室的下午茶,一份珍貴的禮物,一場精心布置的美妙約會……這些都能用錢堆砌出來,她只用打個電話或者動動嘴唇就好了。”
“不是這樣的,”伊馮喉嚨有些幹,“如果像你這麽說的話,有錢人,包括你和佩吉阿姨,難道你們對他人的所有好都要歸于虛情假意嗎?”
“當然不是,所以才需要從別的角度來輔助觀察啊!”
凱瑟琳懶懶趴在桌上數自己那一摞要看的檔案資料,“真心不能不用物質來衡量,但也不能只用物質來衡量。
我覺得,你與其困在自己都理不清的那些矛盾與患得患失的複雜思緒裏,還不如換個角度來看待這段關系,看看她到底适不适合你。”
“比如說,她或許喜歡你、在乎你,也愛你,但她了解你嗎?在愛人面前誰都不願意展露自己的缺點,但也一定願意去探究了解對方的生活。
愛不只是付出,還有傾聽探究對方內心世界與生活的欲望。”
“你們在一起這幾個月,你知道了她的家庭、她的身份、她的好友及過去,那她對你呢?”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跟她閑聊時一定偶爾提及過我……我、我媽媽和你祖父祖母,還有你過往的生活環境,她追問過這些嗎?”
“你作為随軍術士參加過兩場大型戰役,她有沒有關心過你那段慘烈的軍中生活?
她知不知道你被曼森威爾的專業心理醫生診斷為患有嚴重的戰後創傷應激障——哦這個就算了,整個北大陸在人道主義及心理健康方面的研究好像都挺落後的,我聽說很多地方還在用電椅來執行死刑,博頓公國前幾天更是把一個少年犯送上了絞刑架,真是野蠻人行刑的方式……”
“哎呀,扯遠了,我繼續跟你說。你這家夥一放出去就被人哄了,真叫我擔心。
如果那位女妖小姐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且年紀還小壓根沒考慮過未來、只顧享受當下生活,她的行為可能就只是自私與自我。
她只看見了你選擇展現出來的東西,不需要也不必了解你深層的內心世界,因為那太親密了......抛卻所有外部條件,純粹被一個人的本性所吸引,這才是最危險的愛情,因為它會把你套牢,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離開。
如果不是,那她可能和我一樣,壓根就——欸?時間已經過了嗎,什麽時候斷線的?”
伊馮在電話裏一直沉默,凱瑟琳也不知道線路是什麽時候被切斷的。
她哀嘆一聲挂了電話,高聲問道:“柏莎,沒有需要我簽字的文件了嗎?”
女秘書在外面笑,“沒有了李斯特小姐,您得盡快處理桌上的那些檔案申請,外相下午就要過目那份駐外參贊人員的變更名單,明天需要送到首相的幕僚團隊那兒去……”
而電話線另一頭,此時約德郡警務廳的署長辦公室,克拉克敲了敲門,“伊馮,你還好嗎?”
伊馮挂上早已斷線的電話,起身,把外套從椅背上拿了起來。
她一對墨黑烏亮的瞳孔仿若兩汪深不見底的幽潭,煉金術士神色如常,輕笑道:“沒事,謝謝您長官,我回辦公室去了。”
“這杯茶——”
“送給您的,街頭午餐咖啡館的下午茶新品,加了鮮牛奶,趁熱喝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