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顧時珩,你放肆!”
段樂則望着這摔落在地的木盤與銀杯,猛地轉過了頭,道,“你還以為你是中宮嫡子,皇後的兒子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陛下要殺我,你讓他親自拿着刀來,糊裏糊塗賞我杯鸩酒,我絕不可能喝!”
顧時珩站起身來,怒目圓視,擲地有聲,說道。
“你便不怕…”段樂則被氣得渾身顫抖,看着這倒在地上的鸩酒,竟有一絲可惜之意。
“怕什麽?誅我九族嗎?我還哪來的九族?”顧時珩站起身來,生逢大變,竟在那俊美的面龐上,滲出一股妖冶的血色。
一團火是不能無聲無息的被澆滅的,縱使要他死,他也一定要把別人燒個徹底。
段樂則死死地握住衣擺一角,也覺得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之間,又是一道急促的腳步聲滑破死寂。
碧泉急匆匆地沖進了逍遙謝,道,“殿下!”
顧時珩擡頭,回望她,問道,“又怎麽了?”
“太子殿下回來了!”碧泉急忙說道。
就在這時候,顧時珩才往後一步,心底後知後覺生出些許安心….
大哥回來了,大哥他終于回來了….
太子顧時琛知道朝堂之上出事之後,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上之事處理完畢,夜以繼日地往順天府趕。
五日五夜,不眠不休,跑死了三匹馬,終在此時,趕回了紫禁城內。
傅正一年紀大,在出了最大的殺招之後,已回了傅府。
太監為皇帝搬了龍椅,置于房檐下的陰涼處,而不遠之處烈日下,諸位大臣還在跪着。
他們似是在等顧時珩的死訊,卻先等到了太子。
顧時琛風塵仆仆,面有倦色,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諸位大臣擡首回望。
顧時琛行至皇帝身前,行了一禮,道,“兒臣參見父皇。”
“起來吧。”皇帝擺了擺手,面色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朕并未喚你回來,你倒是自個兒先回來了。”
“兒臣憂心不已,不敢再多留,不過父皇斷可放心,分內之事兒臣已盡數完成,不知這諸位大臣,在此處跪着,是為何意?”顧時琛急忙開口解釋,又問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自知他是明知故問,顧時琛入宮之前,不可能沒聽說這事兒,否則他如此匆忙回來,又能為了何呢?
雖知如此,傅元俊卻仍耐心解釋了一遍,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九殿下之生母并非獨孤庶人,而是秦府之人,他便是秦府餘孽!按照大梁律法,謀反将誅其九族,九殿下作為秦府九族之中,自當伏誅,此乃其一;家父已用六爻窺破天機,民間傳聞說這大旱乃是因太子殿下或是九殿下而起,然九殿下,才是這旱魃入世,天下大旱的罪魁禍首,此為其二。”
“為社稷,為蒼生,臣等知陛下這如堯舜般的明君,自會忍痛割愛,只在此處,等一個說法罷了。”
“這九弟既為秦府所出,着實讓人意外…”
顧時琛沉了沉眉,面色無比冷靜,望了傅元俊一眼,道,“不過秦府謀反乃是死罪,敢問九弟又犯了什麽罪?這麽多年之後,還要被無辜株連?”
“謀反便誅九族的大罪!”寧初堯聽見此話,亦插了一句,道,“又何需他再犯什麽罪!”
“既然九弟乃是秦府九族,那孤且問諸位大人。”
太子說到此處,望向皇帝,雖心底忐忑,但作為兄長,他卻不可能不挺身而出,“要這樣算來,父皇算不算秦府九族?”
此話落下,滿堂皆驚,盡數擡頭,望向皇帝。
誰料皇帝雖眉頭一蹙,臉色極不好看,卻并未開口呵止。
傅元俊額上留下了些許薄汗,道,“陛下乃是天子,天之子,天潢貴胄,龍身鳳血,又如何可能是罪臣九族?太子殿下,慎言!”
“好,父皇乃是真龍天子,尚可說無父無親,既然九弟乃是秦府九族之一,那孤還有諸位皇子,皆是他同父異母的血肉兄弟,我們算不算在這秦府九族之中?”
顧時琛毫不示弱,雖語氣平淡,卻咄咄逼人,道,
“如若九皇子因為與秦府沾親帶故,便要伏誅,那他這個皇子殺得,其他的皇子也殺得,諸位大臣言下之意,便是要父皇将他的兒子盡數殺害,只因為這虛無缥缈的’沾親帶故’嗎!”
“….”
顧時琛自小受教于名師,往日不與人争,不代表便不能與人争,他能坐穩太子之位如此之久,胸中自有一番溝壑。
這一番質問有理有據,讓諸大臣啞口無言。
傅元俊不甘被壓一頭,猛地直起身,問道,“可這九殿下還是旱魃入世,如今天下大旱,各地民不聊生,全是因他而起!”
“有何為證?”顧時琛反問道。
“家父已算六爻,這民間四處皆有傳聞,旱魃入世作亂,九大王非全良善,一頭一尾存禍害,如若九殿下不是旱魃,難道太子殿下要說這禍害蒼生之人,是太子殿下嗎?!”
此話落下,似是空氣都已凝固了幾分。
顧時琛自知這是鬼神之說,不可信也,可天下傳言如此,又有傅文宗這裝神弄鬼的’六爻’為證。
假的亦能說成真的,白的便能說成黑的。
傅元俊見此,亦稍稍地提高了聲,道,“家父已勘破天機,若殺旱魃,天必雨,這大旱一日,九州四海多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百姓餓死,殺一罪人而救天下人,這又有何不可?”
顧時琛擡頭望向皇帝,似是希望在父親的眼底得到些許慰藉,可只有一片冰冷。
他頃刻便明白了,父皇變了,他跟顧時珩之間,已有一條無法修補的裂痕了。
這旱魃入世,一頭一尾,本多半是沖着他來的,畢竟這口號流傳開來時候,顧時珩只不過是個天天打獵吃酒的皇子,又有什麽非除去他不可的理由呢?
可如今不一樣了,其一是因為顧時珩與秦府之事,讓這些臣子再也容不下他。
其二也是這些臣子明白,他與父皇之間尚有感情在,或許此時再向他發難,反而得不償失,不如以此為由,先将顧時珩徹底踩死,永世不得超生得好。
但是他作為兄長的,又如何能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切發生…
世人說他溫潤,胸口百轉千回,竟是一股能将人燒裂開來的勇氣。
他掃了諸位大臣一眼,突然往後退了一步,朝皇帝跪下,道,
“父皇,兒臣本想說,鬼神之說必不可信,但是諸位大臣非要如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當真按六爻以及傳言所說,這旱魃入世,必在兒臣與九弟之中,兒臣倒覺得,此人必是兒臣!”
“大哥!” 顧時珩急匆匆地趕到紫宸殿,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便愣在了原地。
皇帝亦沒理會顧時珩,眉目一蹙,反而落在了顧時琛身上,厲聲道,
“太子,你在胡言亂語什麽?你當真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兒臣自然知曉,但欽天監的大人們也早已說了,兒臣乃是赤焰星當正宮,此正屬火,而九弟确是貪狼星當正宮,此為寒星,又如何可能是旱魃入世?更何況兒臣是荷月生人,正是酷暑所出,出生那年,亦是大旱,九弟卻是仲冬所出,又是一冰一火…這思來想去,若我與他之間當真有一人是旱魃入世,難道不該是兒臣嗎!”
“大哥,你這話怎說得!”
顧時珩急匆匆地行至顧時琛身前,心想這不正好中他們下懷。
他既是秦府所出,就算今日暫且放過他,日後必會找理由向他發難,可大哥竟當衆認下了這旱魃之禍,豈不是讓他們一箭雙雕?
顧時琛亦不是不明白,只是病急亂投醫,想着能保全顧時珩一日便是一日,無論要他付出什麽代價,亦在所不惜。
做兄長的,也就這麽一點點的心願。
他擡頭望向顧時珩,用眼神示意他勿要插手,随即朝皇帝叩首,道,“父皇,如若當真要因為這旱魃有人伏誅,兒臣願意替九弟挨下這刀…!”
顧時珩望着跪地的顧時琛,一時之間,心底仿似打翻了染缸,五味雜陳。
大哥說要替他死….
他又如何可能讓他死?
這番劍拔弩張氣焰之下,已沒人再多說一句話。
顧時微站在不遠處,與皇帝身旁人對視一眼,而其悄悄地點了點頭。
皇帝只是沉默,沒有盡頭的沉默。
顧時珩站在此處,見天邊烈日模糊了他的雙眼,灑落在這黑壓壓的王公大臣身上,他們每一個人都想要的他的性命。
非但是他們,他自以為的父親,曾經自己深愛着,也以為深愛着自己的父親,亦想要他死,他的母親,其實是他的殺母仇人…
十四年歲月,仿似大夢一場,真亦假時假亦真,假亦真時真亦假。
一切都是虛幻的,只有他大哥是真的,不是因為他是獨孤燕婉的兒子,亦不是因為他是顧時珩。
這世上他也只有他了。
他絕不可能再讓他出任何事。
想到此處,顧時珩突然笑了,桃花眼閃過一絲戲谑,似是自嘲,又似是在嘲諷這荒謬的世道。
在這烈日之下,仿似一灘血,紅得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一時不知他為何突然發笑。
可電光火石之間,顧時珩竟突上前一步,手猛地落在了獨孤劍玉的劍鞘之上,頃刻之間,竟将長劍拔了出來。
“護駕!”
此番過于突然,饒是獨孤劍玉亦沒反應過來,急忙擋在了皇帝的身前。
皇帝猛然站起身來,卻也沒往後躲,眼睛瞪着顧時珩,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把劍上,看起來不像是恐慌,反像是擔憂。
“你要做什麽!”
顧時珩單手持劍,只見其在烈日之下,寒光凜凜。
他擡起頭望向熾熱的太陽,仿似沐浴着這日光,深吸了一口氣,望向殿下諸人,
“既然你們要說我有罪,要說我是旱魃,那我認了就是。”
“於菟!”顧時琛似是有了不好的預感,急忙站起身來,道,“你先把劍放下!冷靜一點!”
“此事既沖着我來的,我不願再看旁人因我而死,再受牽連..這件事跟我大哥沒關系,便到我為止!”
顧時珩說到此處,桃花眼猛然一凜,竟反持住長劍,手臂一收,那長劍抵住了自己的喉結之處。
他這番動作,似是讓所有人心跳怦然停滞,不遠處聽到消息趕來的顧時翊與顧時承二人亦大驚失色,急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顧時珩!你這是要做什麽!”顧時翊此生都未如此焦躁,亦顧不上禮節,沖他大喊道,“ 別什麽事就尋死覓活的..跟…”
他的話語還沒說完,突然間,顧時珩猛地往前一步,一口鮮血迸濺而出,亦徹底止住了他的話語。
血氣翻騰湧上心頭,顧時珩只覺心髒刺痛,後知後覺才回憶起,這竟是顧時微給他倒的那杯茶。
但這有什麽所謂呢?
世界在他眼前模糊,他拼盡最後的力氣,手上用力,讓劍身抵在他的脖頸,猛地一劃。
他已感不到血肉被破開的疼痛,只見到一道鮮血仿似烈火,飛濺而去。
世界安靜了。
他似是看到了那些人一擁而上,驚慌失措的模樣,這在他眼底,竟燒成了笑意和對他們的諷刺。
而他仿似九月凋零的牡丹,徑直朝大地墜去。
建元二十二年,《梁書》對九皇子時珩生平蓋棺定論:
建元帝第九子時珩,建元七年冬為禾美人圓圓所出,皇後獨孤燕婉所養,天資聰穎,頗得聖心;建元二十二年夏,于順天紫禁城中暴病身亡,享年十五歲。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