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白芳的丈夫早已不在了,唯獨留下了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
顧時珩将白芳的後事料理完畢,再将這孩子送到春風樓安頓好,又是傍晚了。
他似是覺得這一切地一切,仿似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将他一點一點的蠶食分割。
縱使他身為皇子,亦無法在其中保全自己,而旁人,白芳,陸昭蘊…或是其他跟他身份沾上半點關系的人,多半會死無葬身之地。
在清風樓中,顧時珩坐于圓桌之上,如煙為他倒了一杯酒。
他不拿酒杯,反而拿起酒壺,微微揚頭,灌了一口。
喝得又急又快,熱辣辣的酒順着喉管往下流,讓他嗆了兩口,如煙在旁一笑,問道,“怎喝得這般急,殿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顧時珩擡頭看她,輕輕一笑,道,“說不定明日便喝不到了呢?”
“殿下何出此言?”如煙眉目一凜,急忙問道。
“….我如今就仿似大海之中一葉孤舟,風浪要把我往哪邊吹,我便不得不往哪處去…”
顧時珩搖了搖頭,道,“不過那孩子也是個可憐人,倒還有勞姑娘照料了。”
“這是自然。”如煙點了點頭,“殿下,你….會有事嗎?”
“再給我彈首琵琶吧,如煙。”顧時珩的手指落在桌上,輕輕點了點,道,“再彈一首。”
顧時珩回翊坤宮,竟難得地睡了好覺,一夜無夢。
洗漱完畢,已是辰時,一出內殿,竟見一抹白色影子,其人正是顧時微。
顧時珩微微一愣,望着顧時珩玉般容貌,竟也覺其仿似玉山之将崩,站起身來,道,“…於菟。”
顧時珩并未行禮,其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架勢不言而喻,顧時微看着他,道,“我自知因為七弟的事情,你也對我放心不下,但是我保證,此事我一無所知,并且..”
“行了,四哥!”顧時珩眉頭一蹙,徑直望向他,道,“我聽過太多空言空語了,保證立誓對我而言不值錢,更何況如今你們傅家得償所願,我信不信你,對你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跟傅家并非一體!”顧時微站起身來,似是百口莫辯,眼底竟生出了幾分委屈之意。
反複踱步良久,道,“我來便是想告訴你,今日朝堂,必有大變,於菟,這不只是傅家,亦是寧家,我七弟他本心并非如此,他不是想把你逼到這份上,但是一旦開了端口?又怎麽由得了他..如今二,五皇子亦摻和進來了,他們是真的想要..你死。”
“我現在能送你出宮,於菟!”顧時微擡眼,望向他,眼底頗為堅定,“我能把你送出去!”
顧時珩并未回答,只是遙遙地望着含元殿,似是在靜候這場風暴,将他襲個粉身碎骨。
含元殿上,皇帝高坐于龍椅之上,宰相傅元俊以及左仆射寧初堯身着緋色官方,位處于百官之前,望着皇帝,竟生出了無形的壓迫之感。
皇帝沉眉,手拽着龍椅把手,望向二人,道,“二位愛卿這是何意?”
“回禀陛下,臣等已說得無比明白。”傅元俊朝皇帝行了一禮,行至大殿中央,緩緩道。
“陛下已故嫔妃禾圓圓出自叛賊秦府之事,如今舉朝皆明,臣得知此等消息時,亦覺得錯愕無比。當年陛下親下聖旨,将反賊秦牧滿門抄斬,又怎會有女眷流入宮中,還誕下皇子?
不過臣等思來想去,亦覺得當時陛下年少,雖有過錯,亦情有可原,然知錯能還改,善莫大焉,九皇子顧時珩既為罪臣之家族之後人,還望陛下能彌補當初之過錯,将其立即處死!”
“傅元俊,你好大的膽子!”皇帝聽見此話,猛地一拍龍案,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這是在要挾朕,殺掉自己的親生兒子?!”
“陛下,這天下人心中自有一杆秤,臣既為君子,亦為直臣,見陛下做錯,不得不說,不可不說!”
傅元俊見天子發怒,竟并不驚慌,道,“顧時珩雖為皇子,但在這之前,更是罪臣之後,生來便罪孽深重,不死如何平天下人之心呢?新都侯王莽之子殺人犯法,新都侯便勒令其子自刎,以儆效尤,孝文帝之子元恂誤殺侍官,便被孝文帝賞鸩酒一壺,這二事流傳千古,成為美談,便可見一斑。”
“九皇子自小行為乖張,目無法度,此前雖衆大臣頗有微詞,但念及此子為明國公府所出,亦覺得雖行為如此,本性亦必善良,可如今其身世昭然于天下,不正是告知天下人,此乃惡根結下的惡果?如若九皇子不死,其一,讓天下人質疑法度,其二,難免以後後患無窮。”
“故…” 傅元俊猛地跪倒在地,道,“臣叩請陛下,按照律法,将其伏誅!”
“臣附議!”左仆射寧初堯亦跟着跪下身來。
“臣等附議!” 身後近百名重臣,亦跟着如此。
“兒臣附議!”二皇子與五皇子見此,亦跪倒在地。
整個含元殿,竟只有七八二位皇子還站着,顧時翊望着傅元俊,忍不住上前一步,輕呼了一聲,
“舅舅!”
卻挨了一記眼刀。
此事是因他而起,此時卻也由不得他了。
他本以為這禾圓圓不過是什麽普通風塵女子,把這身份供出來讓顧時珩不必如此偏向太子,可天知道這禾圓圓怎會跟那秦府扯上關系?
在知道禾圓圓出自秦府之時,顧時翊第一次在他舅舅的眼底發現了錯愕。
傅元俊與寧初堯曾經是師兄弟,後來兩人的妹妹都入宮誕下皇子,德妃華妃在後宮對立,二人也在朝堂對立,多年都不來往了。
在知道顧時珩親生母親禾圓圓出自秦府之後,二人竟能冰釋前言,再度聯手,只為了一個目的。
他們太想讓顧時珩死了,而且顧時珩必須死。
這樣的壓力落到皇帝身上,他眉頭微蹙,突然站起身來,道,“這事讓朕想想,今日先退朝。”
‘陛下!”傅元俊猛地擡頭,又喊了一聲。
“退朝!”
紫宸殿中,皇帝顧景煜不過清閑了片刻,便見段總管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道,“陛下…”
“方才大臣們跟了過來,在殿外長跪,說陛下不給個說法,他們便不走,這外面酷暑,許多大人年紀也已不小了,屬下怕這麽跪下去,恐會出事…”
“他們要跪,那就讓他們跪着!”顧景煜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望向段樂則,道,“顧時珩縱使身份再卑賤…那也是朕看着長大的兒子,難道朕随随便便,就要因為這些臣子将他賜死嗎?”
段樂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道,“屬下明白了。”
到了午時,熱氣在宮殿中翻滾,在天地間升騰。
諸臣子已在此處跪了近一個時辰,被熾光烤着,肌膚火辣辣地被曬得發紅,滴水未進,口舌發幹,額頭上青筋暴起,衣袍上濕透的痕跡清晰可見。
傅元俊與寧初堯對視一眼,眼底皆有些明暗不定。
雖歷朝歷代,大臣與天子都是在雙方博弈,但若不是事出有因,他們很少再将皇帝逼到這份上。
可是今日之事,卻不得不做,更何況他們還有一計殺招。
幾位年紀稍長的臣子跪在他們身後,已面容蒼白,額上留下的汗水已經變成了鹽漬,突然之間,雙膝漸漸軟弱,猛地墜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侍衛見此,急忙将其拖到陰涼之處,呼喚太醫。
很快便一個又一個地倒下,而壓力卻一點點的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如若有人死在這裏,他們便落下一個直臣死于進谏的千古美名,而顧景煜則會落下一個不顧臣子,□□剛斷的惡名…
縱使身為天子,也不能為所欲為,顧景煜年少時便懂得這一切,可如今再次感受,竟那般真切。
就在這僵持不下之時,突然間,東直門出現了一抹身影。
一位老者跨過門欄,緩緩地走了進來,其約莫耄耋之年,頭發花白,手持檀木拐,只着布衣。
雖步伐輕快,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似能讓天地震蕩。
諸位臣子皆回首,眼底詫異無比,宰相傅元俊忍不住驚嘆了一聲,“父親?”
而這諸位臣子亦多半在心底喊了一聲,“老師。”
“陛下!大事不妙!”
段樂則急匆匆地走進紫宸殿,往向皇帝,道,“帝師/傅文宗來紫宸殿外了!”
聽到這消息,顧景煜猛地站起身來,仿似失神地往後退了一步,悵然良久,道,“老師..竟然來了?”
傅正一乃是天下文宗之首,帝師,其退出朝堂之後,四處講學興學,于讀書人心中,便是仿佛神明一般的存在。
這跪在紫宸殿外臣子向他行禮,他看也不看,反而轉身,還未跨進這紫宸殿中,便見到一道明黃色的影子,自其而出。
皇帝行至此,他也不行禮,中原儒家,從來都沒有老師拜學生的道理,反是顧景煜朝他拱了拱手,道,“老師,今日亦也不是什麽大事,怎把老師也驚動了?”
“陛下。”見此,傅正一才拱了拱手,卻也并未低頭,道,“已經很久不下雨了。”
“是…這朕亦知道,天不雨,故蒼生不寧,所以此時殺戮,并不妥當.”顧景煜急忙解釋道。
“殺第九子。”傅正一滿是皺紋的手劃過拐杖,道,“天必雨。”
“老師!”顧景煜蹙眉,正欲開口。
傅正一卻打斷了他,道,“老夫已用六爻勘破天機,民間傳聞,必然為真。旱魃入世,則是在長子與第九子之中,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不至于此,而九子身流叛賊之血脈,必是罪魁禍首,以其血祭大地,萬物蒼生可安。”
顧景煜看着他那老态龍鐘,卻如鷹的雙目,寒意一點一點地從脊背升起。
他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翊坤宮,緊緊地繃住了手臂。
翊坤宮中,四皇子看着顧時珩蹲在一旁逗蛐蛐,一時猜不出這人心頭到底在想些何物。
讓他走,他不走,問他如何想的,他不開口,只拿着木草在那裏看蛐蛐打架,仿似狂風驟雨要來之前,他說他要喝酒。
“於菟…”
顧時微喊了他一聲,目光落到瓷杯之上,望着那看似純淨的水,輕輕地蕩了蕩,道,“喝口水吧。”
“多謝。”顧時珩站起身來,接過瓷杯,一飲而盡,随即坐在了顧時微的對面,二人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聽到殿外傳來了腳步聲。
一步。
兩步。
三步。
來的人不少,且步伐沉重。
顧時珩微微站直身子,望向來人,竟對上一副清俊的眸子。
段樂則站在逍遙謝外,昂首伫立,并不行禮,道,“皇九子時珩接旨。”
顧時珩目光望着身後太監所盛的木盤,只見其上一杯銀尊,裏面盛的酒滿滿當當,卻并未跪地。
反是他身後顧時微以及旁人,盡數跪倒,恭敬至極。
段樂則見此,又喊了一遍,“皇九子時珩接旨!”
顧時珩一言不發,動都不動,只是擡頭看着段樂則,死死地攥住了手。
“皇九子時珩,天性乖張散漫,身世不明,又或為旱魃入世,禍亂天下..”段樂則見此,只好硬着頭皮往下念,“故賜鸩酒一杯,已恕其罪。”
他此話落下,顧時微猛地擡頭,似是不敢相信地望着段樂則。
身後的太監拖着木盤,一步一步往前走,顧時珩突然周身暴起,猛地揚手。
那木盤伴随着那杯鸩酒,同時砸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