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應天府城北東關大道,一道矯捷的身影自北門入城。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馬背上之人一攏紅衣,雲袖飛揚,俊美無雙,此人正是顧時珩。
他方方才去了城北打獵,入城中之後,雖知行人會主動避讓,亦稍稍勒了馬。
誰料方方轉道,入了光成道時,突然一襲青衣,徑直從路邊沖了出來,張開臂膀的,擋在了大路中間。
“籲——!”
見到來人,顧時珩急忙勒了馬,可□□良駒仍受了驚吓,前蹄高昂.
他一只手死死勒住缰繩,一邊輕撫起鬃毛,略示安撫,才讓其平穩了下來,轉頭見又是來人,自上往下掃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陸昭蘊?”
“…..”
陸昭蘊氣質清雅,擡頭看顧時珩,突然如夢方醒,往後退了一步,單膝跪地,道,“草民…草民參見九殿下。”
這時才想起行禮,顧時珩亦啞口無言,擺了擺手,道,“行了,免了,有事說事。”
陸昭蘊見顧時珩開口,才松了口氣,站起身來,道,“那日草民醉酒,多有失态,沖撞了殿下,後來幾次想向殿下解釋清楚,殿下亦不在宮中…”
“怎麽,你倒是在怪我不見你?”顧時珩聽到這話,反而笑了,道,“你當真覺得,我是誰想見都能見的嗎?”
“…..” 陸昭蘊搖了搖頭,自認絕無此意,百口莫辯。
顧時珩看他那日狂成那樣,竟也是夠不禁逗的性子,亦覺得好笑。
這便被唬住了?不過如此嗎?
“殿下。”陸昭蘊稍稍抿唇,擡頭遙往跨坐在高馬之上的錦衣少年,又拱了拱手,道,“總之,那日是草民不對,不該對殿下胡言亂語,動手動腳,若殿下心裏有氣,有什麽需要草民做的,盡數吩咐便是…”
“好啊,我心裏是有氣。”顧時珩稍稍玩弄了着手中的馬鞍,道,“白绫,匕首,鸩酒,你自己選一個吧。”
聽到此話,陸昭蘊嘴微張,望着顧時珩,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頃刻之間,顧時珩眉眼微微一彎,便是個戲弄人得逞的少年,神色活潑肆意得緊。
“行了,我若當真想跟你計較,你還能活到現在?不過我可告訴你,你這般對我沒規矩便罷了,對旁人如此,他們可放不過你。”
顧時珩擺了擺手,道,“再過三日便是殿試,還不溫書,整日琢磨這些?我要趕着回宮,你先讓開。”
而看到顧時珩态度,陸昭蘊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道,“殿下這是不跟我計較了?”
顧時珩覺得頭有些疼,緊接着輕輕點了點頭,“是。”
陸昭蘊的眼底閃過一絲欣喜,突然往後退了一步,朝他鞠了躬,道,“殿下不跟我計較,那是殿下大度,但那日的确是草民失了禮,草民在此謝過殿下!”
“不必多禮。”顧時珩擡了擡手,又望了他一眼,眼神示意讓他先讓開。
可誰料陸昭蘊竟是半點盯不住着頭,突然上前一步,湊進了馬匹,道,“不過恕我..草民直言,殿下當真..”
“陸昭蘊,你還當真沒完沒了了?!”
顧時珩瞪了他一眼,他雖是心大,但是那日回去其實遠沒有那麽輕松。
父皇聽到陸昭蘊竟當衆喊他什麽’秦将軍’ 之後,當日便要嚴懲他,顧時珩好說歹說費勁口舌,說了整整一夜,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這被陸昭蘊攔住,本以為其真心悔過,誰料這人剛一道完歉,便又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是殿下…”
“陸昭蘊,你不要得寸進尺。”顧時珩說道。
“那日草民并非胡言亂語,草民只求殿下陪草民去一趟白鞏樓。”陸昭蘊一咬牙,眉目一橫,道,“草民自會向殿下解釋全部!”
顧時珩步入白鞏樓時候,一時覺得若不是陸昭蘊瘋了,便是他瘋了。
這陸昭蘊看起來神志不清,多半是騙他來付酒錢,或是借着他的地位,在京城中搏些許名聲。
可縱使知道如此,他亦心底忍不住好奇,想看看此人究竟要耍些什麽把戲。
白鞏樓乃在京城鬧市,裏面多得是名門公子,吟詩作對,舞文弄墨。
這裏的小厮自然識得顧時珩,當即将二人請他進了天字一號包房。
陸昭蘊既不點菜,也不點酒,方一坐下,便轉身而出。
待到半柱香的功夫之後,匆匆返回,望向顧時珩,道,“殿下,我…草民囊中羞澀,殿下可否先借我些許銀兩?”
顧時珩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從腰間掏出錢袋,順手扔于桌上。
陸昭蘊亦略有些許不好意思, 腼腆一笑,輕輕打開錢袋,在其中摸出一方小的銀元,又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才回來,手裏拿着一本小冊。
顧時珩定神一看,這倒仿佛像是哪家公子自己寫的詩集,一時間亦看不出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殿下,此人喚作王季,名不見經傳,方才是草民第一次見他,自是沒讀過他的詩的,這本行卷,是我剛才買下來的。”
“用我的銀子買下來的。”顧時珩補充道。
“…是,是用殿下的銀子買下來的。”陸昭蘊借此,先遞給了顧時珩,讓他先看。
顧時珩卻順手将其仍在桌上,道,“你究竟要做什麽,陸昭蘊?”
“殿下稍安勿躁。”
陸昭蘊這般說着,竟自顧自的坐了下來,開始打開詩集。
他的速度極快,與其說是讀詩,不如說是在單純的翻頁,在每一頁上,他唯獨停留須臾,便立刻翻到下一頁。
這不薄不厚的一整本詩集,不過片刻功夫,便已被他翻完了。
這同樣的時間,若是常人認真去讀,能讀三五首詩已是不俗,可陸昭蘊竟将這詩集遞給顧時珩,突然開口,道,
“殿下,這本詩集我已盡數背下,一字不落,殿下可随意考我。”
“陸昭蘊,你可知戲弄皇子是什麽罪名嗎?” 顧時珩柳葉眉一蹙,未想到其開口又是亂言。
便方才那頻率,他能否看清一手詩集尚且不知,還已盡數背下,随意考察?
可陸昭蘊其人只是認真的看着他,眼底并無戲谑。
顧時珩雖覺有些荒謬,心底多有疑慮,仍鬼使神差翻開詩集,随意落到一頁,望向其上文,緩緩道,“巫峽見巴東,迢迢半出空。”
陸昭蘊想也不想,開口便是下文,竟一字不落,“雲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
顧時珩眉目一凜,亦稍稍認真起來,又順手翻了一頁。
“江上年年春早,津頭日日人行。”
“借問山陰遠近,猶聞薄暮鐘聲。” 陸昭蘊亦立即答道,全然無誤。
顧時珩又接連翻了好幾頁,每一首詩,無論出首要他答尾,亦是出尾要他答首,陸昭蘊皆全然無誤。
而此時此刻,顧時珩的臉色才認真起來,又反反複複掃了他好一眼,并未說話。
他怕其中有蹊跷,又便讓小厮拿了白鞏樓的賬本來,只不過讓陸昭蘊略看一眼,便立刻考察,竟精确到每年每日,收成數字準确無誤。
就在此時,顧時珩終是信了,陸昭蘊的确非同常人,他是真的有過目不忘之能。
所以那日,他說見過他…
顧時珩望着他,在等一個解釋。
“殿下,我自出生起便有此過目不忘之能,不只是書本文字,若要我此刻回溯,我所經歷的每一件事,見的每一個人,聽聞的每一句話,我都歷歷在目。”
說道此處,他擡頭看了一下這張臉,更是心底無比确定,他絕不可能記錯。
“我那日說見過殿下,并非胡言亂語,我當真見過。”
“建元六年我還沒出生,你能見過我?”顧時珩忍不住諷刺了一句,道,“如何,你想說見過我的前世今生嗎?要在此跟我談鬼神之說?”
“不,殿下,我那日喝多了,頭暈眼花,看得并不真切。”
陸昭蘊落到這雙桃花眼上,順着他高挺的鼻梁,望了一眼這薄唇,緩緩道,
“實則我見到的并非殿下,而是與殿下極其相似之人,其亦驚為天人,舉世無雙,莫說有草民之能,便是常人也見之難忘,而殿下同他雖不是十分,至少也有八分相似…”
“這怎可能!”
顧時珩下意識便想否認,他自小就連父皇母後都不像,跟諸位兄弟更是容貌相差甚遠,有血脈關系尚且如此,難道他還當真能跟什麽旁人如此相似,竟有八分之多?
可陸昭蘊情真意切,見他那副模樣,亦不是心思深沉之人。
他又有什麽理由騙他,騙他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顧時珩眨了眨眼睛,擡起頭,望向陸昭蘊,忍不住問道,“….你說的究竟是何人?”
陸昭蘊此時此刻,看起來極為忐忑,似是不敢開口。
話已說道這份上了,顧時珩必要個答案,又催促了一句,道,“快說!”
“是…”陸昭蘊低眸,突然起身,猛地便跪倒在地,“殿下,是武安侯秦牧!”
剎那之間,包房之中,乃是死一般的寧靜。
饒是顧時珩,亦屏息凝視,望着陸昭蘊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等他擡頭,掃了一眼,确保包房門緊縮,門外無人之時候,才望向陸昭蘊,道,“陸昭蘊,你是想害死我”
“….殿下,我絕無此意!”陸昭蘊急忙擡頭,口不擇言,道,“草民實話實說而已,對殿下無歹心…!”
“覺無歹心,便是對着大梁的中宮嫡子,說他的容貌跟反賊秦牧長得八分相似?!”
顧時珩望着他,一時間有些火大。
“秦牧離經叛道,造反謀逆板上釘釘,全家被斬首示衆,你說我長得像他,難道不是在害我?”
此時此刻,顧時珩才明白那日為何父皇反應這般劇烈。
他若知道這 ‘秦将軍’指的是大梁最大反賊秦牧,恐怕亦無法平靜。
可一向羸弱的陸昭蘊聽見此話,竟自己站起身來,道,“殿下,你難道當真相信,秦将軍乃是謀反?!”
“…..”顧時珩眉頭一蹙,一時不知他何意,誰料其接下來的言語,竟是如此離經叛道。
“殿下在京城深宮長大,自然不知,我家族世代居住關北,常年受北渝侵擾,祖上亦有不少人,死在了北渝人的刀劍之下…可自從寶正年間,秦将軍三次挂帥,建元元年,三年,五年,六年,秦将軍四次挂帥,皆痛擊北渝,使其不敢來犯.
這十餘年北渝雖偶有騷擾,但是關北并無大戰,百姓才得以安居,草民能平安長大,讀書考科舉,亦全仰仗秦将軍之功!”
“忠孝仁義,忠字第一,縱使秦牧他神勇千古無雙,那他也是個謀逆之賊!”
顧時珩聽到此話,更加不悅,繼而反駁道,
“他是震懾了北渝,守得百姓平安,可是那率領的大軍是他一人的嗎?士兵 ,糧草,辎重種種亦是朝廷和君主在後相助,仗着自己有些戰功,便目中無人,無君無父,叛上作亂,這便是你所欣賞和贊賞的?還是你只能看得到他對你之恩義,看不到朝廷對天下的恩澤?”
“究竟是無君無父,目中無人,叛上作亂….”陸昭蘊望着顧時珩,一字一句道,“還是水滿則溢,盛極則衰,因其舉世無雙,功高震主…殿下拿得準嗎?”
“你…” 顧時珩眉目一凜,“你這是何意?!”
“陛下是明君,可秦将軍伏誅之時,他尚且年少,那時傅家和虞家受先帝托孤,獨掌大權,難道秦将軍謀反之事,便不可能是他們二人陷害的嗎?”
傅家乃是四七二位皇子的母家,而寧家家主寧初堯,正是二,五皇子的姑父…
顧時珩淡淡的掃了他一眼,反問道,“空口無憑,你有何證 說陷害不陷害,難道便憑的你的臆想嗎?”
“不是臆想。”陸昭蘊擡起頭,目光堅定,道,“是民心。”
為将之人,若是福澤一方百姓,自得民心。
天下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絕非上位者三言二語便能改變——公道自在人心。
“我們關北深感将軍恩澤,莫說是草民不信,殿下到關北随意問一人恐怕也是不信,草民要入朝堂,其一是為天下蒼生,其次亦想暗中查訪此事,将其查個水落石出…”
說着,陸昭蘊擡頭看了顧時珩一眼,道,“只不過見殿下容貌如此,心底亦無比震蕩, 那日忍不住失了态!”
說道此處,顧時珩亦接受了這些解釋,顧時珩雖表面并無半點反應,心底卻是無法言語的激蕩。
秦牧是否當真謀反尚且不論,他此時才覺得自己當真小看了眼前這人。
世人學成文武藝,轉頭貨與帝王家,這陸昭蘊一開口便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跟自己毫無血緣,且已注定被打成發賊的将領平反。
此人疏狂,不是在皮,而是在骨。
想到此處時候,顧時珩看他,亦多了一份欣賞之意。
但他畢竟正位正宮,無論如何,秦牧這趟渾水他不想沾,至于陸昭蘊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行罷。”他長嘆了口氣,稍稍擺手,讓此處氣氛稍稍松弛下來,“人各有志,人各有念,你想做的和所信的,我不妄加評判,但唯有一事…”
陸昭蘊眨了眨眼睛,似是對顧時珩這般輕而易舉便讓此事過去,略有詫異,又急忙答道,“殿下請說。”
“無論想做何事,活着才是第一要務,你如果再對旁人說我長得像秦牧這種話,我不要你腦袋,也自然有人要你腦袋。”
“草民必然守口如瓶,不會再胡言亂語了, 牽連殿下了!”陸昭蘊見此,急忙說道。
顧時珩擺了擺手,亦覺心底有些亂,沒什麽心情,二人随意喝了杯茶之後,便離了白鞏樓。
陸昭蘊所住驿站便在不遠處,正好與顧時珩回宮順路。
一路上二人随意攀談了些許,亦覺得談天說地起來,倒是聊得到一塊去的。
等行至驿站時候,陸昭蘊朝他相邀道,“殿下,要不進去坐坐?”
“算了,天色也不早了。”顧時珩側頭看了一眼,見日簿西山,答道。
誰料陸昭蘊方一回頭,面有驚色,道,“噫,這窗戶怎麽開了! 該不會是有賊?”,說着,急忙朝顧時珩行了一禮,道,“殿下..我…”
“行了,你且去吧,回見。”顧時珩輕輕一笑,擺了擺手,見陸昭蘊風風火轉身便往包廂內沖去,亦暗自發笑。
他擡起頭,望着那搖曳的窗戶,注視剎那,笑容突然逐漸凝滞,随即僵硬在了臉上。
飛速狂奔,走到了馬鞍之上,取出雙锏,暗自驚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