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建元二十二年,方過了入春時節,寒意已徹底消散,天氣暖和了起來。
至三月底,顧時承終迎來了自己十六歲的生辰,得以擺脫那給予他無數噩夢的寒武軒,被封為越王,于天府西萬成坊建越王府,同時領了兵部司郎中一職。
方過了晌午,顧時珩一身紅衣,快馬輕裘,至越王府前勒了馬。
管家早已等候多時,請他入內。
顧時珩拿了在馬鞍之上,用絲綢所包裹的一方長物,行至書房之處時候,亦全然沒把自己當外人。
徑直走到書桌後那本是主人才能坐的老爺椅,将手中物件往檀木桌上一放,側身一躺,順手拿了本書蓋在臉上,便小憩起來。
越王顧時承聽到顧時珩回京,急匆匆地從兵部趕回來,推門見書房的時候,便是瞧見的這幅模樣。
四周傳來了讓人心安的冷杉氣息,那人窩在椅子之上,清風徐來,吹去柳葉沙沙作響,還有些許落在了對方肩頭。
仿似此情此景,便喚作歲月靜好。
顧時承眨了眨眼,本放輕了腳步,想讓他再睡一會兒,方一走近,取了披風,想為他搭上,竟突然驚醒了歸人。
顧時珩将書放在一旁,一只手反握住顧時承手腕,仰頭看他,那雙桃花眼睛亮晶晶的,既漂亮,亦帶着少年人天真爛漫,道,“回得這麽快?”
“聽見你回來了。”顧時承說道,目光落到顧時珩的眼眶之下,見稍稍有些黑青痕跡,道,“怎困成這樣?”
“我可快馬加鞭趕了半個月路,想把你生辰賀禮在你生辰之前帶回來,結果還是遲了兩天。”
顧時珩說着,語氣反而委屈巴巴的,繼而揚了揚下巴,指向書桌上那被絲綢包住的長物件,說,“罷了,看看吧,看喜不喜歡?”
“自然是喜歡。”顧時承看都不看,立刻說道。
顧時珩見他這幅一本正經模樣,突然笑了,笑靥如花,道,“那也要看看嘛。”
顧時承側身往書桌走去,顧時珩望着他的背影,笑容卻稍稍滞住。
自那日太液湖鬧劇之後,顧時珩雖知道了真相,卻也沒當真往心底去。
他的确是被牽連了,但是顧時承也可不出手,但是他還是出手,且不止一次的救了他。
葉落塵母子謀害了顧時承的生母,又對他施虐,那他們二人是死有餘辜,雖然他是受了很多平白無故的牽連,甚至兩次因這事兒陷入了危險之中,但是最後結果是好的。
那便這麽着吧。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最讓他耿耿于懷的,并非是顧時承所做的那些事情,反而是他跟顧時翊的關系。
顧時承全力在自己面前保全他,顧時珩又想到蘇湛方方去世時,顧時承亦被送到過德妃的宮中撫養半年,亦不難猜出,顧時承指的自己十分親近的兄弟,必是顧時翊,而這一切多半也是二人一起籌劃的。
如今顧時翊在朝堂之上如日中天,顧時承又已開府,便是又添一員大将…
這或許亦意味着,顧時翊的勢力會更大了。
顧時承自不知身旁之人所思所想,只聽他的話,行至書桌邊,輕輕地掀開絲綢,見這絲綢之下,所包裹的,竟是一方氣勢非凡的苗刀。
其劍柄由上等的黑色鹿角所制成,上鑲嵌一顆青琅石,此乃這天地間一等一的鳳毛麟角之物。
據說上古之時有神将在兵刃上鑲嵌此物,在沙場之中能萬箭過身而毫發無損。
可不止于此,顧時珩送禮,自不可能送些繡花枕頭,無用之物。
顧時承握住刀柄,長刀出鞘,威風凜凜,而頃刻之間,顧時承亦從眼底閃過一絲欣喜。
“北域鐵?”顧時承滿眼詫異,目光已經舍不得離開它,分明是喜歡至極的模樣,“此物如此珍貴罕見,你從哪裏找來這麽多北寒鐵.. 竟能…”
“我自有我的法子。”顧時珩輕輕一笑,打斷了他,道,“切金斷玉,削鐵如泥,亦不知道是不是像傳說那樣,你要不…”
顧時珩話還沒說完,顧時承突然轉身,走到不遠處的槐樹之前,猛地擡手。
剎那之間,只覺得一道寒光閃過,那長刀自槐樹樹身劃過,乍一眼仿似其還完好無損,而突然之間,竟橫腰折斷開來, 那粗壯的槐樹,竟立即土崩瓦解。
“當真神兵。”顧時承回過頭,眼底藏着欣喜,道,“你可有給他取個名?”
“這是你的了,自然是你取嘛。”顧時珩輕輕一笑,可笑容亦不如往日明媚。
顧時承察覺到他情緒異樣,急忙收了刀,走到了他面前,沉眉問道,“怎麽了,你不開心?”
“你能否答應我一件事,八哥。”顧時珩亦沒否認,擡起頭看他,道。
“你說。”
“我送你一把刀,卻也不是想看到你将其對準我的兄長。”顧時珩眨了眨眼睛,微微凜眉,道,“我自知你跟老七交情非同一般,但是他…”
“我與七哥是親厚,但是他是他,我是我,我自然不會助他奪嫡。”
三言二語之間,顧時承亦知道顧時珩所指,立即答道。
顧時珩亦未想到,他會答應得這般快而幹脆,擡頭看他,眼底頗有不定之意。
而顧時承亦然看出其疑慮,眨了眨眼睛,反問道,“你要怎才會信我,要我發誓嗎?”
顧時珩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見顧時承突然上前一步,豎其三指,并将其并攏,道,“好,我給你發誓。”
“…八…”顧時珩喚了一聲。
而顧時承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目光如炬,道,
“皇天在上,後土為證…我顧時承在此立誓”。
他如深井般的目光,徑直地望向了顧時珩,喉結微動,
“ 此生我若再有愧顧時珩半分,傷其,其所愛,其所念半分…”
“便讓我萬箭穿心而死….死無全屍。”
“八哥!” 顧時珩稍稍起身,想止住他的話,顧時承卻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墜無間地獄,碓磨鋸鑿,锉斫镬湯,生革絡首,渴飲鐵汁,永世不得超生!”
“行了,別再說了!”顧時珩心驚膽顫,猛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擡頭看他,道,“話說得這般吓人,我信你便是了。”
“你當真信我了?”顧時承眨了眨眼睛,神色稍松。
“嗯。”顧時珩點了點頭,道,“我信你。”
半月之後,西洲傳來消息,說要派使者來梁,顧時承領了兵部的第一份差事,前去西境落實接待來使的安排。
而朝中傳來消息,三年一度的科舉會試已落幕,中榜進士二十二人,已盡數入京。
四月初一,受天子之邀,諸才子于龍亭湖赴曲江宴,皇子大臣亦在其列。
此地樓臺起伏、宮殿林立,綠樹環繞,水色明媚。
滿園牡丹綻放,與各位進士鮮衣怒馬,春風得意的神情所輝映。
正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人一生之極樂,也莫過于此了。
皇帝着明黃卷龍衣,頭戴衮冕烏紗折角向上巾、盤領窄袖袍、金帶束腰,坐于龍椅之上。
宰相傅元俊,左仆射太子少師虞業平,右仆射寧初堯,明國公獨孤胤祥,各部尚書等重臣皆在列。
除去八皇子領了差事在外,太子,二至九皇子的盡數受邀出席,好不熱鬧。
顧時珩身着杏黃色蟒袍,以片金緣,繡文為九蟒,裾左右開,頸挂朝珠,擡起酒杯,聽諸君高談闊論。
皇帝只不過在此處露了個臉,簡單與諸位進士示意之後,便帶朝廷一幫重臣進行宮休憩。
他離去之後,氣氛瞬間活絡不少,紛紛三三兩兩起身,互相敬酒,而顧時珩坐在此處,也讨了不少酒喝。
江南四公子杜陽羽,白宜民,易俊楚,鄭和煦四人各是青年才俊,未到而立之年,便已名滿天下。
他們四人結伴,并未先行走向太子,反而走到了二皇子顧時源身前,颔首敬酒,
“見過二殿下。”四人先行過禮,又道,“寧文宗博學強識,天下讀書人敬仰已久,今日得見真容,實屬三生有幸。二殿下也當真是名不虛傳,不同凡響!”
聽到此處,顧時珩手稍稍攥緊銀杯,他自知二皇子母家在讀書人中之影響不可小觑。
“哈哈,諸君謬贊了。”二皇子笑道,“都說天下讀書人是一家嘛,以後同朝為官,還要仰仗諸君,與我一同為大梁江山社稷出力,為黎民蒼生開太平了,來,你我痛飲此杯。”
“殿下痛快!”
“來,幹!”
這讀書人三三兩兩,多半都走向了二皇子那處,等敬了酒才再去敬太子。
太子雖被掃了臉面,卻仍對這些人彬彬有禮,看不出半點不悅。
顧時珩自然在幾個哥哥中順位最末,喝酒間也有了不少空閑,側頭回望,竟見七皇子顧時翊在看他。
想到那日之事,略有些尴尬,避開了其目光,再朝反方向望去,遙遙地見到了坐在最末端的一白衣書生。
他生得文質彬彬,但眉宇間自有一股浩然之氣,從始至終既沒有起身,向任何人敬酒,只是一人獨飲。
顧時珩望了一眼身旁侍候的婢女,問道,“這是何人?”
“禀九殿下,此人便是鄉試、會試的榜首,晉陽才子陸昭蘊。”婢女回道。
陸昭蘊?
顧時珩微微一愣,此人便是名滿天下的陸昭蘊?
據說其三歲能詩,五歲能賦,有經緯天地之才。
可顧時珩倒未曾想到,陸昭蘊竟還是個不合群的性子。
顧時珩方方準備起身,與其攀談幾句,便被太子臨場叫走,并未得機會。
而待到回席之時,亦不見其蹤影,被其他才子纏着敬酒, 喝了許多杯。
他年紀雖輕,酒量卻好,仍耳目清明,見諸位醉态,亦覺得心裏好笑。
而就在這時,突然一雙手落在了他的肩膀,輕輕的點了點。
他回頭,竟發現身後之人一襲青衣,正是陸昭蘊。
雖說這曲江宴諸位才子皆飲酒做樂,可醉成陸昭蘊這幅模樣的,才是少之又少。
顧時珩掃了其一眼,便知其醉得不輕,畢竟這大梁普天之下,有幾個人有膽子敢這麽碰他的肩膀而不行禮?
其消瘦清俊的面龐之上,浮現些許緋色,光是站立,便已是搖搖晃晃,将摔未摔的模樣。
顧時珩沒在意他的失禮,望向身後侍女,囑咐其為陸昭蘊倒杯解酒茶來。
再一回頭,便見陸昭蘊突然走近一步,目光反反複複地落到顧時珩臉龐之上。
突然大喊一聲,“我見過你!”
“….”
他這話一落下,有不少人側頭回望,顧時珩只當他喝醉了胡亂說話,并沒回答。
可陸昭蘊突然笑了,道,“我真見過你,建元四年,你率大軍出征路過晉州,我才三歲,我在路邊見過你!”
“陸昭蘊…!” 顧時珩環顧四周,稍稍提高了聲音,喊了他一聲。
這不是胡言亂語,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建元七年才出世,陸昭蘊從哪見他?還率大軍出征,這人怕不是在百日做夢。
“當真,你那時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威風凜凜,我便暗自想到,大丈夫當如此….你可別忘了,我天生便是過目不忘。”
“…來人。”顧時珩神色一滞,轉頭望向侍衛道,“陸公子醉了,将他帶下去休息。”
他言語方方落下,侍衛便急忙上前,去将陸昭蘊架開。
而在這頃刻之間,陸昭蘊突然慌了神,猛地一把抓住了他蟒服的衣袂,道,
“我當真見過你!”
侍衛扶住陸昭蘊,陸昭蘊推攘之間,使滿座目光都落到了顧時珩身上。
而他站在席間,稍稍掙紮,望着顧時珩,突然又大喊了一聲,
“我當真見過你啊——”
“秦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