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顧時珩在東宮逗留了一下午,用過晚膳之後,才回翊坤宮。
待他回到蒹葭殿時,已是夜色茫茫,十三皇子正在被皇後守着溫書,他請安之後,便先回了自己的側殿。
四下無聲,唯有北風蒼茫,夜色濃厚,似是天生的一層保護色。
顧時珩還未走到殿門,便察覺到一陣微妙的氣息,下意識的撫向了腰間的匕首,而越發靠近,便越是察覺到了廊頭那夜色之中,必有旁人, 走近一瞧,心底十分詫異。
顧時承一身黑衣,宛如跟黑夜融為一體,抱着胳膊靠在柱上,微阖着雙眼,似是在養神,而他單薄的肩頭,已有幾片落葉,看似在此處倒是等了許久。
腳步驚擾了來人,顧時承睜開眼睛,深邃的眼底倒是十分清明。
顧時珩站在遠處,并未開口,說到底還是有些氣他今日的态度。
顧時承朝他伸出手來,徑直說道,“我手帕落在你身上了,還我。”
“….”
顧時珩微微皺眉,心底起了一陣無名火,轉身便推開房門,道,“洗過了,晾幹之後會給你送回去。”。
顧時承聽鬼使神差的跟上腳步,見顧時珩反手便要關門,突然猛地伸手,抵住了門。
他站在門後,顧時珩站在門前,二人都沒松力氣,角力之下,顧時珩眉頭皺得更甚,擡眼看他,既有些暗火,又覺得莫名其妙。
顧時承眨了眨眼,避開對方的眼神,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道,“….今早我不是故意的。”
顧時珩看着他沒說話。
“我是被吓到了。”說着,顧時承小心翼翼的看了顧時珩一眼,又低下頭,“而且我心底很亂。”
“那你方才呢?”顧時珩反問道,語氣這般兇巴巴的,仿似是他偷了他的手絹似得,這換誰也得生氣。
“…也是”顧時承眨了眨眼睛,硬着頭皮答道,“也是被吓到了。”
這話說得,幾近要把顧時珩氣笑了,不說別的,還以為他是什麽怪物。
顧時承這麽大個人,寬肩細腰的,使一把比七八歲孩子還長的刀,還能這麽容易被他吓到
“那我讓你進來,又把你吓到了怎麽辦?”
顧時珩擡頭看了他一眼,話語帶了股戲谑,手稍稍松了松,“你要是再莫名其妙吼我兇我,我該不該對你發脾氣?”
顧時承抿了抿唇,“…..我盡量不這樣。”
盡量不這樣…
顧時珩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松開了手,顧時承站門口良久,才邁開腳步跟了進去。
這是他第一次來翊坤宮,自然也是他第一次進顧時珩的偏殿。
他擡頭望了一眼牌匾,上面乃是狂草所書,唯有三字。
逍遙謝。
進門處是好幾珠半數高的枚數,此時正是寒冬,上面散發着清冽但沁人的香氣。
往裏走,偏殿兩側的檻窗上都挂着隔簾,隔簾很薄,上頭用銀線繡着姿态各異的神獸,每個檻窗下頭都擺着幾盆木蘭。
木蘭仙鶴兩相呼應,愈發顯得整個殿內雅致脫俗。
最裏之處,除了裝潢考究的書案,便是那張惹眼的實木大床。
這是正宮,如此雅致本在意料之中,可出乎顧時承意料的是遙遙挂在牆邊的那處大梁全輿圖。
他走近一看,圖上用墨色狼嚎勾出好幾個地方,一眼望過去,有成都府,大理國,巴川,江陵府…
“這是我成人開府之後要去的地兒。”少年清亮的聲自身後響起,顧時承身軀不自覺的繃緊,感覺到他走近。
顧時珩也不管顧時承,望着輿圖,眼底生出濃烈的向往,輕輕用手一劃,道,
“我早便跟父皇母後說了,只要我一加冠,我便去浪跡天涯。
大漠朝跑馬,江南夜聽雨,行蜀道難,爬軒轅山,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所以難免在此偷偷規劃一下了。”
顧時承轉身,眼底有幾分羨慕,忍不住道,“你倒是自由。”
“你難道不是自由的?”顧時珩反問道。
顧時承低下頭,又不說話了,顧時珩勾了勾嘴角,道,“看, 我都忘了。”
言盡,便喚了殿外的下人為二人泡茶,又轉向顧時承,請他入座于小檀木茶桌兩旁,笑道,
“我這逍遙謝可大方,來的人怎麽也能坐着喝杯茶的,不像某些地方,我去了兩次,是連口水都沒喝上。”
顧時承悶哼了一聲,自知理虧,亦只好認了。
須臾之後,侍女碧湖将古樹紅茶送入,繼而轉身告退。
顧時珩提起茶壺,滿上兩杯,将一杯輕輕的推到了茶桌中央。
顧時承心底啞然,他從下午等到深夜,本便有些渴了,伸手想要去接,顧時珩突然将茶杯往邊上推了少許,恰恰避開了對方的手。
顧時承擡眼看他,滿臉都是不解,顧時珩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笑道,“想想覺得還是我虧了。”
顧時承悶哼了一聲,他便知道,顧時珩遠不可能像他表面那般人畜無害。
畢竟有時候他甚至都要懷疑自己眼前那個彬彬有禮的九皇子,和宮女大臣們口中傳的飛揚跋扈,到處惹事的顧時珩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而在此時此刻,亦才感覺到二者之間有些許重疊。
“你想要如何?”顧時承問道。
顧時珩又滿上了一杯茶,将第一杯遞了過去,仍沒到顧時承順手能夠到的位置,“一杯茶,一個問題,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能騙我。”
顧時承低頭看了一眼波瀾四起的茶水,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在自投羅網。
顧時珩想要問他什麽,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可是到了這地步,他是不答應也得答應,答應也得答應了。
他輕輕的應了一聲之後,顧時珩又笑了,直直盯了他良久,讓人不敢直視。
顧時承亦有些後悔,覺得他要必要問些尖銳讓人兩難無比,根本說不出答案的問題時候,顧時珩笑了笑,開口道,“你用的是什麽熏香”
顧時承本全身緊繃,如臨大敵,聽着他這開口,連眨了好幾次眼,本一向嚴肅緊繃的面龐之上,亦流露出了少見的迷茫和少年氣息,反問道,“香?”。
顧時珩點了點頭,顧時承思索片刻,道,“冷杉。”
“難怪。”顧時珩嘀咕了一聲,又開口道,“那你喜歡吃什麽?”
這問題一問出口,顧時承雖有些不自在,亦放松了許多,思索片刻,才緩緩開口,道,“….乳糖圓子。”。
不出他所料,顧時珩明眸皓齒,笑容更甚,道,“乳糖圓子?”
顧時承嘆了口氣,道,“想笑便笑吧,是你說我不能騙你的。”
這乳糖圓子乃是湯圓狀的糖丸子,用糖霜為餡,有時候還會加些牛乳,顧時珩只記得自己五歲之後便再沒吃過這東西,顧時承這看起來高高大大,冷若冰霜的,竟最喜歡的吃的是這個?
這一來二來,氣氛便松弛了下來,顧時珩又問了幾個輕描淡寫的問題,就在這時,他先前吩咐膳房做的陽春面亦被送來,在遞出茶之前的,他問了最後一件事,道,“你功夫是誰教的。”
顧時承臉色驟然一僵,道,“這個不能說。”
“好罷。”顧時珩往後揚了揚身子,靠在靠墊上,揚了揚下巴,道,“吃飯吧。”
顧時承聞着這面香,自然有些發餓,可是不急着動筷子,反而擡頭多看了顧時珩一眼,道,“你問完了?”
“不然呢?”顧時珩反問道。
顧時承滿臉不相信,似是看不明白眼前此人,顧時珩笑容更甚,輕輕的嘆了口氣,道,
“八哥,我今日在寒武軒問你,你覺得我是獵奇或者是想看你的笑話嗎?我是怕你過得不好,所以才想幫你,不過你反應如此強烈,我想這要麽是你不願意說的,要麽便是你不願意對我說的,确實是我沒分寸了。”
說道此處,顧時珩又給他到了一杯茶,道,“我不想強人所難。如若有朝一日,你想說了,或是想要我幫你,來找我便是了,我随時都在。
顧時珩的話語說得雲淡風輕,堅定得仿似山盟海誓。
顧時承看着這雙桃花眼,想在其中找到一絲半點的欺詐和城府,所見的确是如碧湖般清澈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一個比這些是僞裝出來的更可怕的事實,那就是顧時珩是認真的,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肺腑。
他是真的想對他好的。
為了什麽?因為他們是在皇宮裏長大,說話不超過十句的兄弟?還是因為他把他從湖裏救了出來,給他解圍,将喝醉的他帶回皇宮?
不說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分明巧合得離譜,顧時珩不懷疑倒也罷了。
全天下換成任何人,圖謀顧時珩的身份地位和在皇帝面前的寵愛,亦必然如此,說不定做得比他好更多。
顧時珩生在這麽一個陰風詭雨,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竟因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輕而易舉的決定對他真心相待…
只有顧時珩敢,也只有顧時珩會。
顧時承被勾起開口念頭時才明白,顧時珩的确不強人所難。
他雲淡風輕得像姜太公釣魚,連餌都懶得挂,只等着願者上鈎。
但天底下很難有人能忍住不去咬鈎。
“……亦不是不能說 ,只是到現在亦沒什麽好說的,都已經過去了。”
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攪得顧時承五髒六腑沒一處在該在的位置之上,良久之後,他似是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将方方擡起的筷子放下。
顧時珩眨了眨眼睛,用眼神示意對方他在聽,顧時承抿了抿唇,手不自覺的拽了一把衣擺的布料,道,
“你應該知道,我母親是榮妃侍女,當初葉落塵奉旨嫁入大梁,被封為榮妃,卻并不得父皇喜愛,父皇來了寒武軒幾次之後,反而對還是侍女的我母親生了情意….然後便有了我。”
顧時珩眨了眨眼睛,心底散起一股淡淡的惆悵,一時之間,他覺得蘇才人有些可憐。
顧時承眼底稍有些泛紅,輕嘆一口氣,話鋒一轉,繼續道,
“我母親心底并不願意,但是由不得她,生下我之時候,她心底亦無比痛苦,可卻還是惹得了葉落塵嫉妒。”
“我母親跟她一同入宮,不過是個侍女,先被君王寵幸,又先有子嗣,雖然位分上還是比不過葉落塵,但在這宮中也成了主子,葉落塵心底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她走了之後,父皇覺得母親跟葉落塵關系親近,又都有北渝血脈,便将我送去葉落塵宮中撫養…你先前問我葉落塵是不是待我不好,你覺得她可能待我好嗎?”
顧時承的話語分明輕描淡寫,字字句句,仿似針在錐顧時珩的心。
他的笑意全然褪去,眉頭微沉,望着顧時承的那張臉龐,追問道,“她對你…做了什麽?”。
“冷言冷語是家常便飯,拳打腳踢我也早已習慣了,更過分的亦不是沒有做過,不過都過去了。”
“這皇宮之中,竟然還有這等事情?!”
顧時珩猛地擡頭,火燒到了眼底。
這股怒意,幾近要讓他無法平息,雖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麽,身體已經率先一步行動,猛地站起來身來。
顧時承似是便料到了如此,猛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道,“這件事你不必插手,還有不到半年我便開府了,而且自十歲之後,她亦沒對我做什麽了。”
顧時珩凜眉,反問道,“那你便什麽都不做,就讓這些過去了?”
聽到此話之後,顧時承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為難,道,“本來便已過去了。”,
他态度便已如此,顧時珩悻悻的坐了下來,心裏暗自想道,雖也不可能全然不管,但也不能風風火火,需得多思量思量。
顧時承見他眉頭緊皺,輕嘆了口氣,道,“亦不全然這麽悲慘,還是有好的事情,也有親近的兄弟。”
聽到此話,顧時珩神情微松,問道,“是誰?”
“這我不能告訴你。”顧時承說着,拿起了早已冷掉的茶,輕輕的抿了一口。
顧時珩輕哼了一聲,跟着喝了口茶,緊接着便看到顧時承望了過來,道。
“能告訴你的…
就是現在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