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之後
第35章 之後
我二十一歲那年,六月二十六日,一場突如其來的礦難像座山一樣壓了下來。采礦操作不當致導致頂板脫落,一共三十六名作業礦工受困。我知道消息那天是六月二十九日,距離事故發生已有三天。
我是在手術室門口找到了朱丘生的,他的側臉埋在晦暗裏,遠遠只能看見瘦得嶙峋的下颌。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陪他呆着,沒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走廊盡頭的窗戶染成紅色,天黑日落無情地進行了。又過了很久,久到我們像在那裏枯坐到死,手術室的燈終于熄了。
醫生出來,吐出的字很冷很陌生,是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聽到的。朱丘生黑漆漆的眼珠盯着醫生罩着口罩的面部,死盯着。
他的嗓子啞得厲害,發出的聲音是被風吹滾的礫石,他說所以,救回來了是嗎?
醫生點頭,繼續說,我們不能保證後續恢複情況,病人的行動……
所以,朱丘生打斷他,真的救回來了是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崩得像面弓一樣的腰背立刻就松了,撐着我的手給醫生道了謝。醫生走了之後,他的手扶了會兒額頭,像是頭暈得站不住。後退一步,整個人滑進了我懷裏,傻帽兒,他叫我,傻帽兒,給我靠靠。
朱丘生吊着我的脖子,就那麽站着睡着了,發出了貪婪的呼吸聲。他的眼下青得發紫,大概是許久沒合眼了。
我把他放在走廊邊的長椅上,讓他枕着我的腿,朱丘生睡得如同昏厥。但他沒休息多久,大概四十分鐘就強打着精神扒開了眼,他剛醒的時候有點迷糊,握着我的手,小聲說了一句,我可太讨厭醫院了。
朱丘生之前進了醫院三次,每次都會送走一個人,幸好這次小叔留下了。
小叔送進重症監護室了,咱們過去吧,我說。
我們往醫院十二樓走,那是個讓人心情複雜的樓層,誰都不願意讓家人去那兒,但能呆在那兒,說明還有希望。一路上迎面而來的是臉上死氣活氣交織的家屬,眼神都是重的,沉的。空氣裏是來蘇爾消毒液的味道。
我透過門玻璃先看到的是插管,繩索一樣捆住小叔。他原本那樣高壯,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薄薄一片,紙一樣輕飄飄搭在床上。
他露出的四肢纏着繃帶,繃帶裏打着鋼釘,他被砸碎了,然後物理地拼了起來,看起來有個人形了,但沒什麽人樣,就像剛剛醫生說的那樣,大概是高位截癱。
我難受,眼一熱就滾下淚來。
朱丘生的眼紅着,眼底卻是幹的,半點水霧都沒有。他是最該難過的,但他的脆弱全留在了手術室外那條走廊裏,轉眼之間又是如常的神色。平常的,他看着小叔,就像每次看他帶着豬頭肉回家一樣。
朱丘生站在離門兩米的位置,臉上只有生氣沒有死氣。不哭,他對我說,不哭傻帽兒,他活着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溫和而有力。我轉頭望着他,望着他幹涸的眼床。朱丘生是不會哭的,他有更多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淚都變成了汗液,從他毛孔而非眼角流出。
小叔是四天後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我們終于可以每天見他。他變得寡言少語,像一下老了十歲。總是睜着一雙深凹的眼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洞的,壓壞他脊柱的落石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
我早上把草生送學校,去醫院比朱丘生換回來,他晚上再來換我。我倆一個守白班一個“上夜班”,交流變得很有限,只在來往的路上能說幾句話,匆匆看對方一兩眼。
夏天總是煩悶的,知了一聲聲叫,醫院裏冷氣卻開得極大。我每天進屋通風後第一件事就是對着小叔插科打诨講笑話,有時候打趣他幾句,小叔就有氣無力地笑笑,對我來一聲“去你媽的”。
每次“去你媽”之後,他都能開懷不少,所以我給自己弄了個硬性規定,每天至少達成五次“去你媽的”的指标。
小叔癱在床上,整個人的刺兒好像都被拔光了。除了叫我傻帽兒,還會叫我“好孩子”。我這人聽不得誇,他一叫我好孩子我就渾身難受,必要挑釁他幾句,招出句小兔崽子才算完。
病人在卧床期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得褥瘡,要經常翻身、按摩。我每次給小叔翻身的時候,他的嘴巴都緊繃成一條線。捏腿的時候他也不耐煩,連連說,哎喲喲,傻帽兒你別動我大腿,別以為你裝過我媳婦就能占我便宜哈。
我停了下,沒說話,我的手明明捏在他小腿肚子上。
對小叔來說,最難熬的其實是排洩。久卧的病人時常會發生便秘。朱丘生去菜市場批發了一箱蘋果橘子塞在房間裏,每天用小刀切塊喂給小叔吃,這情況才有好轉。屎尿都在床上,排洩的過程都得被觀瞻,這對所有懂事的人來說都是件羞恥的事,更何況小叔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替他清理的時候,繞到他臉一側去拿衛生紙。小叔抓着枕頭把腦袋蜷在裏面,身體顫抖着,并沒有發現我。我把一切都做好,等他的肩膀平複,我才說,好了。
小叔迅速地抹了把臉,被轉回來的時候,眼角已經沒淚了。他的嘴稍微扯了扯,嘟囔了一聲,這叫什麽事。
放寬心吧,我說,你聽沒聽說過一個說法,人一輩子能走的步數是有定數的?
這當然是我瞎扯,我還在朱草生小時候忽悠過她“每個人一輩子眨眼的次數都是一定的,用完就要翹辮子”,逼得她生生練出來了十分鐘不眨眼絕技。
小叔當然沒草生那麽好忽悠,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一個學人體的同學正和他導師研究呢,我睜着眼說瞎話,你看,你走的路沒那些登山、遠足運動員多吧?
沒,小叔說。
說明你在走路這事上還有富餘,醫生都說了,你這不一定是永久性的,只要好好恢複,卧床期後複健就能好,別太當事兒,現在就是老天爺給你個機會躺床上歇歇,等着複健好了之後你愛怎麽樣怎麽樣。我說。
小叔沒說話,擡眼看我。
行了行了,把你這蘋果吃了,我拿着小牙簽對他說。
小叔把蘋果叼走,咔吧咔吧地吞進肚子。他說,傻帽兒啊,叔拜托你個事……就,你別光安慰我。
啊?我有點愣。
幫我看着點你哥,他不是個善于表達的孩子,什麽事都往自己肚裏咽。我,我其實挺不放心他的,你多和他說說話……
诶,我答應道。
還有啊,好好讀書,別太挂心我。
放心吧叔,我成績好着呢。我說。
該念研究生就念,該讀博士就讀,再往上什麽博士後啥的我也不懂,小叔抽了抽鼻子,知識有用,能讀到哪算哪。
诶,我說。
他今天話格外多,還有草生呢,他說,那個死丫頭不少讀書的料,咱平時也把她養太糙了,她大了,還是得精細點兒,讓她有個小姑娘樣。
她懂事兒着呢,我笑笑,聽她老師說最近乖了不少。
小叔眼睛亮了下,微微點頭,反正得教好了,青春期的孩子躁動,別犯什麽錯誤,跟着哪個渾小子跑了。
她有數,我說。小叔第一次用這種大家長的語氣和我說話,讓人不習慣。我推推他肩膀,怎麽老氣橫秋的?
哎呀,本來就是老了啊。
老個屁,你這正當年呢,一枝花。
小叔嘿嘿笑了兩聲,對了,他說,從我宿舍給我收拾回來的東西可千萬別瞎整啊,裏面有沒有個上鎖小鐵盒?
皮兒上寫“為人民服務”那個,還是那個“銅山籃球大賽男子組參與獎”?
“參與獎”那個,小叔說,我有條藍色保暖褲,膝蓋底下掏了個洞,打了個補丁,你拿刀把那補丁喇開,裏面有個小鑰匙,能開那鐵盒。
什麽寶貝啊?這架勢我還以為你偷文物了呢!
去你的吧,裏面是存折,一共倆……密碼一個是你生日,一個是你哥他生日,我給你倆攢的,嗯,老婆本兒,小叔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打住打住啊,我心裏覺得有點不對,但說不出來是哪兒。我說,你留在自己抽煙喝酒吧,我和孬蛋兒沒長手啊,不會賺啊?
诶,小叔躺床上,拿胳膊指我,像是個催人收禮的。他說,你嫌少?
嫌少個屁,我說,趕緊把你這蘋果吃了,一會兒該氧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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