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石菖蒲滿頭大汗地奔進院內,正在院內熬藥的司天厲覺得好笑,取笑道:“慌裏慌張的,怎麽了?石禦史?被蚊蟲叮咬了?”
“師父,師父的身子…”
司天厲神色一變,将石菖蒲拉在一旁,低聲問道:“蒼太師怎麽了?”
“張韶禧來看過了,搖頭走了。師傅不想被人知道。”石菖蒲壓着悲痛,道:“沒法子,只能親您來一趟了。”
“蒼太師身體一向硬朗,怎麽會突然至此!”司天厲一疊聲喊着司幽過來看火,一邊心浮氣躁的将襜衣扯下,抱怨着:“拖了這麽久,怎麽不早來說!”
“師父本來不想麻煩您走一遭的。”
司幽睡眼惺忪,滿臉不悅的出現了,接過了司天厲手中的扇子。
“我即刻就去。”司天厲忙道:“石禦史先回禦史臺吧,禦史臺事務繁多,脫不了身的。”
司天厲站在門口,沒有通傳,陶治坐着四輪車,嘆息着帶蒼海粟進來了。
蒼海粟已經起不了身了,窩在床上重重的咳着,手邊散落許多奏章。
“你來了。”
司天厲點了點頭,伸手搭上了蒼海粟的脈,神情越發嚴肅。
蒼海粟還有心情取笑着:“是不是石菖蒲去找你了?小題大做,都說了沒什麽事的。不過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蒼大人,”司天厲不忍心說出口,彎腰許久,眼眶紅了,不知怎麽說出口。
“你且說就是了。”蒼海粟見到他的反應,心內一沉到底,穩了穩情緒後,笑道:“你自小是我看着長大的,還不知我的脾氣,又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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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盡燈枯,怕是沒有幾日了。”司天厲想不明白,蒼海粟的身體一向很好,怎麽會突然至此。
手指攀上了蒼海粟的手腕,不死心的反複診着脈搏,無論怎麽看,都是救不得了。
原來還是可以繼續沉下去的,蒼海粟想要苦笑,都是笑不出來,他不能死,還不能死,他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
蒼海粟斟酌着詞彙,反複的想了幾句,都覺得不夠妥帖。久經官場,沉浮許久,他已經許久不曾這麽認真的想過要說出口的話。
他并非貪生怕死的人,但此刻他得活着。
“若是,若是…”蒼海粟遲疑了下,覺得組織好的措辭并不好,穩了穩思緒換了詞繼續道:“若是想要體态康健的再多撐幾日呢。”
“虛不受補。太師比我明白的。”司天厲不敢看蒼海粟期冀的眼神,咬牙說道:“若是硬要逆天而為,實在不知會是怎樣的結果。”
“若是連你都不能确定,我便是不必賭了。”連幾日都不能得了,蒼海粟釋然笑道:“且罷且罷,既知命數,不應強求。”
司天厲默默颔首,寫好了藥方出去遣人抓藥了。
陶治的四輪車是不是要做新的了,蒼海粟恍惚的想着。無數的想法閃過,蒼海粟想要都記住,一一處置。
司天厲熬好了藥,端進來道:“能讓你身體暫時好一些。”
“多謝了。”蒼海粟顫顫巍巍地想要接過,手抖得太厲害了,司天厲嘆了口氣,坐下去一點點喂着蒼海粟喝着。
“你陪我熬了兩天了,回家去看看吧。”蒼海粟咳了幾聲,勉強道:“陛下身邊也是離不了的。”
司天厲不忍心想要說什麽,蒼海粟擺擺手道:“且讓我随心說說話,安排些許身後事。”
望着還在踟蹰的司天厲,蒼海粟笑道:“幫忙去找石菖蒲過來,要他今晚不要吃飯了,來喝酒。”
司天厲脆生生應了一聲,蒼海粟覺得心裏開始透亮了,忽而想要笑了。
聽說師父找自己過來,石菖蒲一溜小跑,這幾日司天厲一直在府上,時時傳消息給自己,才能在禦史臺暫時安心處理事宜。
看見蒼海粟坐在椅子上,神情大好,石菖蒲喜出望外,心內感謝着司天厲堪稱神醫。
“禦史臺雜物繁忙,本不應該找你過來。”蒼海粟為石菖蒲斟滿酒杯,伸手讓道:“不過今天有事情要說,實在耽誤不得。”
“師父是有什麽大事嗎?”不好的預感在心內升起,石菖蒲不知如何面對。
“我将陶治送到了你的府上,以後你要多多照拂了。“蒼海粟唇邊揚起苦笑:“我的身體多半是不中用了。”
雖是意料之中還是始料未及,石菖蒲怔住,不知該作何表情。
蒼海粟寬慰道:“不必為我操心。”
石菖蒲心緒複雜,知道應該要笑一笑,勉強抽動面部表情,笑的比哭還要難看了了。
“師父,師父,總不該的。”石菖蒲說出的話覺得字字剜心,望着蒼海粟的神情中帶着祈求的懇切:“師父,不要信司天厲的,我為您尋遍名醫,定然是可以好起來的,不要聽…”
蒼海粟笑着擺擺手,打斷了石菖蒲:“你知道的,司天厲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醫了。”
石菖蒲啞然,目光閃爍着,淚水下一瞬就能奪眶而出。
蒼海粟有些不忍心,想給他擦掉眼淚,嘆息一句小孩子的脾氣,逼着自己冷硬着心腸,正色道:“我找你來,不是說這些消遣的廢話的。”
“師父…”下一瞬,石菖蒲的鼻子紅了。
“叮囑你幾句話,我的身後事,你要認真聽。”蒼海粟深吸口氣,道:“你要等,等陛下來找你。”
“等?”石菖蒲困惑的看着他。
“對。”蒼海粟堅定道:“你要沉住氣,等着陛下的反應,而不是,跟上陛下的反應。”
“學生愚鈍。”
蒼海粟轉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将畢生所經歷的事情瞬間過目,更想用最簡練的話說明白世間的所有道理。
他所剩的時間真少啊。恨不得不惜一切,向天意再多借來些許時間。
在他的保護下,石菖蒲的性子的确欠磨練,過于順風順水。
“陛下不喜歡人雲亦雲,不喜歡朝臣蜂擁而至的喝彩道好,更不喜歌功頌德靡靡浮誇。陛下想要知她意,順她心,事事能走在她的前頭,思慮補齊周全,不露痕跡的貼心人。”蒼海粟嘆着,忍不住病痛佝偻了身軀,伸手錘着腰間,期冀能夠暫緩疼痛。
蒼海粟剛一動,石菖蒲就看明白了,心內酸楚難以遏制,忙上前伸出手為蒼海粟輕錘着,偏過頭不想被蒼海粟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眶。
石菖蒲應了一聲,聲音中是難藏匿的哽咽,蒼海粟恍若未聞,繼續道:“我很希望你能快速的站起來,成為陛下的臂膀,緩解陛下憂愁。”
“學生,學生一定竭盡全力。”
“陛下果敢剛毅,不是尋常帝王。她是大鳳朝第一位女帝,她的所思所慮遠超一般俗人所想,她心中的江山社稷,不是你我能想到的。”
“學生…謹記。”石菖蒲咬緊牙關,不想在師父面前哭出聲音。
“你已為右都禦史,位級人臣,以後還要謹言慎行,小心謹慎不可越規。”蒼海粟望着石菖蒲,目不轉睛地悠悠嘆道:“你要跟緊陛下,只有陛下才能保全你啊。”
門外晚風急,驚擾了人的思緒,略一分神,恍惚中想不起要說什麽了。
“誰都想着聖恩永顧,到底事情不盡如人意,天威難測,又豈是你我能夠左右的。”蒼海粟笑着嘆息,多少無可奈何,要怎麽說清楚呢。
“陶治年輕,許多事不懂,以後要你悉心教誨了。”蒼海粟難以遏制的重重咳着:“我與你們,雖是師徒,但脾氣秉性都太過相似,太過耿直不是好事情,只怕将來難以保全。”
“師父放心,我會像您一樣,悉心照料陶治的。”石菖蒲鄭重承諾着。
“以後的事,師父沒辦法再為你做主,你要自己給自己撐着。”蒼海粟不舍婆娑着石菖蒲的臉頰,笑道:“剛見你的時候,你才幾歲啊,一丁點大,我的一只手都比你的臉還要大了。”
“我老了,老了…”
蒼海粟的呼吸越發沉重然後越發輕,石菖蒲腦子裏都是亂的,張嘴想要喊什麽,卻是喊不出聲音。
蒼海粟逝世。家仆勸說着石菖蒲,應該進宮遞消息給陛下了。
石菖蒲恍若未聞,直直的跪在蒼海粟的屍身前,直到家仆為他收斂下葬後,被半拉半拽地扶起來。
石菖蒲悲恸的站不直身子,不舍得轉頭一直看向蒼海粟的遺體,這是他的師父啊。
蒼海粟一生未娶,為了維持蒼家榮耀苦苦支撐了一輩子,奈何時運非人力所能控制。付出再多,蒼家依舊迅速的沒落了,甚至在傅崇時期也未能保全。
蒼海粟一生剛正不阿,傅崇要他活着,背負着血海深仇的活着。
清算了傅崇,清算了厲光庭,才感覺苦苦支撐的蒼家不過是笑話。
都是笑話。直直跪在靈前的石菖蒲,望向師父的靈牌咧嘴傻乎乎的笑着。
慕容紀到場後,以國禮下葬,晉石菖蒲為都禦史,命石菖蒲扶棺送葬。
石菖蒲被扶起,按着頭謝禮,蒼白着臉,神情木木的,像是行屍走肉。
慕容紀難免不忍心,嘆息着回宮了。
頭七已過,不論石菖蒲願意不願意,都要回府去面對陶治了。
蒼府已經沒了。蒼家已經沒了。蒼海粟已經沒了。
石菖蒲站在蒼府門前,望着內務府的人緊鑼密鼓地收拾着後續,蒼家的仆役,該放歸的放歸,該歸內務府的歸內務府,獨留他一個不知道還有哪裏能看見師父。
推開家門,陶治坐在檐下等着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整個人看上去憔悴的似乎能随風而逝。
望着石菖蒲虛浮的腳步,陶治心急地迎了上去,質問着:“師父到底如何了?為何要我來你的府上?”
石菖蒲沉默地擡起頭,不知道該怎麽說沉痛的事實。
“為什麽師父要把我和我的東西都送來你的府上,為什麽你幾日不曾回來,你的家裏人也不準我出去?”
陶治的诘問,字字誅心。
石菖蒲沒有回答。
陶治眼中的光徹底消息了,宛如喃喃自語,勉力道:“即便你不願意說,我也聽說了,師父…沒了。”
“陶治…”石菖蒲宛若輕嘆溢出,下一瞬,陶治放聲大哭,不住的問着自己,應當如何。
石菖蒲無言,将他擁進懷中,悲痛中來,也是涕泗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