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時節過了寒露,秋意漸濃,杭河兩岸的垂柳染了黃色,本是蕭瑟之景,卻因岸邊簇擁的人群而添了幾分熱鬧。
“談少爺,樓上都布置好了。”丁四将布巾甩到肩上,看着門外圍着的許多人,反倒有些擔憂,“只有持有請柬的人才能參加這清秋詩會,外邊這些人會不會因此生怨?”
“不會。”談錦将賬冊攤開,“你即便請他們去參加詩會,他們也不會想去的。”他大略掃了一眼,外邊圍觀的人都是熟面孔。平日裏哪裏有熱鬧他們就聚在哪,近些日子談錦這的熱鬧格外多,因為也就常常聚在談錦這兒。他們只對熱鬧感興趣,對所謂的詩會,賞花品茶吟詩作對,皆無興致。即便是請他們進去,多半也是瞧完熱鬧便離開。
“到時辰了就去門口核對請柬,請客入場。”談錦看了眼時間,将核對好的賬簿收起來。
丁四站在門口迎客,他今日穿了件鴉青對襟短打,是新做的,想着今日是個大日子,特地穿出來。來的都是城中有才學的書生,也大多是常客。其中一位同丁四打過招呼後,卻沒慌着上樓,反倒問起請柬是誰寫的,只道那一手小楷寫得實在是極具風骨,他一見便想與幕後之人結識一番。
少年聽了仿佛與有榮焉,頗驕傲地挺了挺胸,“那請柬是齊夫郎寫的。”
“齊夫郎?”那男子驚聲叫道:“便是從前彈琴的那位?”陳正良還記得他第一次來這酒樓欣賞琴音,便撞上談少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将那位谪仙般的齊夫郎帶走了。往後便再也沒聽過那般好的琴音。
不過好事是自那之後,談氏酒莊的飯菜便變得美味許多,讓他盡享饕餮之樂。
“一個哥兒竟能寫出那麽好的字,倒叫我們這些自诩文人之流慚愧了。”男人嘆道,他不知齊元清從前在書院念過書,更覺得青年定是天資聰穎且後天勤勉。
“正是,不過齊夫郎如今不彈琴了。”丁四向後門的方向望了一眼,一刻鐘前他瞧見自家少爺站在後門處等着,現在還沒進來,顯然還在等,他扭過頭,神色認真,“談少爺心疼他,不讓他彈了。”
談少爺竟也會心疼自家夫郎?難不成是徹底地改頭換面了?陳正良心中驚嘆,又想起那日驚鴻一瞥的場景,忽然又覺得本該如此——娶了那樣的美貌又有才華的夫郎疼寵些才是正常的。他一揮紙扇正準備上樓,忽然瞧見談少爺領着一人從後門進來,正是那位才藝非凡的齊夫郎。
談錦今日束了個高高的馬尾,系發的黑色帶子長長垂墜下來直過肩背,他身後的人便悄悄繞着系帶。許是陳正良打量的目光太熱烈,青年擡頭朝這邊冷淡地望了眼,複又垂頭在系帶的尾端打了個結。
他做這事時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前邊人發現了,但陳正良卻覺得走在他前邊的男人分明已經感覺到了,還極配合地放慢了步調。
此情此景,倒真叫陳正良相信那小二的話了。
“元清,若要打結,就打個對稱的吧。”男人的聲音忽然響起,齊元清沒料到自己幼稚的舉動全叫對方察覺了,一時間又是窘迫又是羞惱,趕忙開口道:“我幫你解開。”
“沒事,我覺得挺好看的。”談錦對着那歪歪扭扭的結硬誇,“只是要麻煩你幫我把另一邊也系上一個同樣漂亮的結。”
齊元清覺得他是在捉弄自己,但對上對方含笑的眼又沒法拒絕,垂着長睫系得格外認真,系了半天系出一個同樣歪歪扭扭的結。對稱,卻不漂亮。
“好像不太好看。”齊元清伸手想解開,談錦卻身子一閃躲開了,“好看,怎麽不好看。”他把人領進特留的小房間,“我去給你找幾本書來看看解解悶?”
“我還得幫你對賬本呢。”前幾日青年的身體大好後,談錦也不再裝病,遵照着先前的承諾讓齊元清來店裏“管賬”。說是管賬,卻不敢讓他太辛勞,每回談錦都提前核對好了給他看,權當是個解悶的消遣。
“是,賬本也一同送來。”談錦無奈應道,他擡手招來大堂的小二,讓人将提前準備好的糕點和書冊送進來,“我待會呆在樓上,若是有事你就喊丁四。”
青年點了點頭,目光落在男人身後那兩個歪歪扭扭的結上,仍在糾結着要不要解開。談錦沒聽見他的回答,倒誤以為他對這個安排不滿意,不由反思自身——他一味地将青年放在要保護要照顧的位置上,不自覺地便隔斷了對方與外界的接觸。但齊元清從前假扮成男子去書院讀書,可見他對詩詞歌賦一類是真的熱愛,說不定他也想去湊個熱鬧。
“你要一塊上去嗎? ”
“一塊上去?”若是談錦上去鬥詩,他說不定還會跟着上去幫他撐撐場面,畢竟對方連字都寫不對,作詩肯定更不擅長。
但談錦今日不過是提供一個場地,召辦一次詩會來提高酒樓的知名度,他去了便要喧賓奪主了。更何況,在樓上與一群人鬥詩哪有自己吃着點心看着話本有意思。“我不去。”齊元清搖頭,這恐怕是兩人關系好轉後他第一次如此直截了當地拒絕談錦。
“行。”談錦笑了笑,看出他是真的不想去,“別吃太多點心,留着肚子吃晚飯。”
*
二樓。
從樓梯上來便是镂空的屏風隔斷,中央開了個半圓,可供人通行。越過隔斷,便進了事先布置好的大廳。
這大廳是将幾間屋子打通後形成的,牆上挂着談錦先前從家中搜羅來的字畫,兩邊擺了紫檀木制的雕花桌椅,桌椅不大,勝在精致小巧,其上擺了形狀不一的墨色瓷瓶,每個瓶中都插了花。這些花或高或矮,或豔麗或雅致,極為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又恰好與墨色瓷瓶相襯——姿态舒展的如蘭竹,便插在高頸瓶中,花形碩大如荷花,便擺在寬口盆中。
賓客們被引着上樓,沒料到樓上的布置與平時相差甚大,紛紛驚訝贊嘆。再見到牆上挂的字畫,只以為是名家之作,紛紛猜測究竟是出于誰手,衆說紛纭之間,陳正良将丁四的話全盤托出。
一石驚起千層浪。一位青衣書生滿臉不可置信地開口:“你是說這牆上的字畫與請柬皆是齊夫郎所做?”
“這畫中的題詩、邊上這副字,還有請柬中的字一看便是出自一人之手。”另一位年紀稍長的儒衫男子接話道:“陳兄說請柬是齊夫郎所做,那這字畫定然也是了。”他搖了搖頭,眼中有欣賞,也有可惜。
欣賞他的才華,卻也可惜他只是一個哥兒。只是觀其字畫便知其學識不低,品味不俗,若是身為男子,定能平步青雲。
一時間,皆是唏噓,有一位還忍不住做了幾首酸詩,方才吟出一句,一扭頭便正對上進來的談錦,不由尴尬地住了嘴。
談錦微微挑了挑眉,“感謝各位前來捧場。”他微微俯身作揖,“今日舉辦這清秋詩會不過是邀請諸位品鑒酒樓新出的茶點,欣賞秋景,品茗頌詩,以文會友,豈不美哉?”
“談老板實在雅興。”那位儒衫男子拱了拱手,“今日有幸到此觀賞佳作,實乃我幸。”
談錦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牆上的字畫,突然發覺有些眼熟,這字跡和青年的很像。若是安市在這,就能認出這牆上挂的都是自家公子的廢稿。回回他收拾書桌時,便會把這些寫得較好的廢稿收着。哪能想到還有被談錦翻出來挂到牆上的一天呢。
談錦想到青年不願上來,多半是不想抛頭露面,便忍住了炫耀的心思,只一笑了之。
身後已經有小二端上茶點,薛樂等人也提着長嘴壺緩緩而入,腳踩蓮步,身姿挺拔,在衆人驚嘆的目光中将滾燙茶水注入早已準備好的茶碗中,過程中竟未濺出一滴。
“各位客官,這茶便是本店的招牌魁龍珠,是今年現摘的明前春茶,茶味清醇持久。而這點心,喚為人間四味,形狀取的是春夏秋冬四時之花,而味道嘛……”小二嘿嘿一笑,“我也不多說,各位客官自己嘗嘗吧。”
每人桌前都上了杯清茶,擺上由墨色淺碟盛着的四塊點心。
“讓我來猜猜。”一位紫衣書生一揮折扇,“這碧綠的是杏花,暖白的是荷花,淺黃的是桂花,緋紅的是梅花。”他仔細端詳着碟中糕點,不由驚嘆道:“這點心究竟是如何做出的?盡态極妍,栩栩如生,我幾乎要聞見香氣了。”
“說到這,我倒有些疑問。”那紫衣書生湊到擺着的插花旁聞了聞,“這鮮花怎麽一點香氣也沒有?”
“公子不如仔細瞧瞧?”談錦取下面前的一支芍藥,摘下花瓣放入口中,“各位桌上擺的不是鮮花,而是以山藥粉配上花汁揉出的面食,今日早上現做的,各位不妨嘗嘗。”
“果真?”在場衆人皆是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桌上的花瓶,有幾人摘了花瓣品嘗,“确實能食,甜的。”
“古語有雲:握月擔風且留後日,吞花卧酒不可過時。【1】如今我們也學一回古人,以茶代酒,且做個風雅之士。”一位瘦高的書生端起瓷杯,飲了一口,“好茶。”
其餘的人有樣學樣,有幾位拈起碟中糕點來嘗。陳正良也夾起一塊“梨花”放入口中。那梨花酥入目碧綠,聞之有淡淡的清香,卻不是梨花香氣,而是果香。入口品嘗,是恰到好處的酸味,不會酸到倒牙或是難以忍受,只叫人嘗了生津開胃,想吃下一塊。
“這‘荷花’竟是苦的。”還未等他嘗,身邊便有人驚嘆出聲,對面又有一人喝了口茶水後道:“這‘梅花’瞧着美豔,入口也是烈到極致——竟是辣的。”他側頭想了想,“書中有雲,辣不屬五味,倒與梅花不争春的氣性吻合了。”
他們這樣說,倒叫陳正良更好奇了,飲了口清茶後又拈起“蓮花”放入口中。這糕點不知是用什麽材質制成,入口即化,由舌尖流入舌根處時,他便嘗到了那苦味,不像尋常苦味,反倒像是飲了口濃茶,苦過後又有回甘。
至于那“紅梅”,确實是辣。花溪城居民慣愛吃甜,少食辣,因此談錦制作時便特地只放了一點辣,是類似酥餅的做法,其中包了竹筍、雪菜、豆腐幹、豬肉等餡料,捏成梅花形狀,入鍋初炸後,再上色複炸,嘗起來不像是糕點之類,反倒像是微辣的脆皮餡餅。而唯一是傳統糕點甜味的便是桂花糕,是用板栗泥加上丹桂制成,聞之有淡淡的桂花香氣,放入口中又是板栗清甜綿潤的口感。
“嘗四色糕點,品百味人生。”年紀較長的青衣男子站起身,“不如我們以此為題,作詩一首。”
“張兄真是雅興。”陳正良擦擦嘴,“那便由我先來!”
……
談錦在上邊陪了一會,實在聽不懂這些書生咬文嚼字,告了聲失陪便下了樓。
“談少爺,上邊怎麽樣?”丁四端着個茶壺,顯然是要上去添茶。
“還不錯。”外邊還聚了些瞧熱鬧的人,談錦看了眼,便低聲對丁四道:“你待會悄悄從外邊找兩位守信之人,讓他們去酒肆茶館之類說些清秋詩會的好話,就說樓上這些客人回去都稱贊酒樓布置高雅,菜色不凡。”
“這些賓客瞧着都很滿意,原本便會誇贊咱們酒樓吧。”丁四有些不解。
談錦笑了笑沒解釋,“你就照我說得辦。”
“行。”
“談少爺!”王旺瞧見兩人聚在一處竊竊私語,又見談錦笑得一臉滿意,心中一震,趕忙出聲。
“何事?”談錦已然知曉上次王旺偷換主推菜,還惹出幾個差評的事,臉上的笑淡了幾分。管理者最不喜的便是沒有能力又不聽指揮的下屬,王旺上次的行為把這兩點占全了。
“呃……”王旺也不知自己要說什麽,胡亂扯了個理由,“昨日買回來的青菜都蔫了。”
“按理說昨日采購的昨日便該用完。”談錦念着舊情,仍就和藹,卻不免微微皺眉,“下次去菜市買菜時注意些,莫要再買多了。”
“是。”王旺抹了把臉,見談錦又扭頭對丁四囑咐着什麽,心中五味雜陳。明明先前談府人去樓空的那個晚上,談錦還說他是合夥人,但如今,除了分的錢多些,談錦待他甚至不如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