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4
12.4
潤珠擡頭一看，手中的皮影具也掉了，愣愣地站起了身，是她的二姐盈珠。
撒花繡簾下，二姐盈珠丹碧紗繡紋長裙，滿目愁怨，臉有泣痕。
她手揪緊着絲帕，也不知何時站到了潤珠跟前、走進潤珠房間，也沒有禀告。
“是、是你！……是你，是你把那事兒告訴的大姐是不是？是你！都是你！”
前段時候不久，大姐美珠意欲熟絡衛珩，送了大撂書，什麽珍藏典籍，《資治通鑒》、《錢塘遺事》、《平宋錄》……都是高雅書籍。可是，這盈珠倒好，奶娘一個挑唆，腦殼昏脹，竟把那些淫/亂書籍往美珠箱子裏塞。美珠丢了臉，可事情敗露，這金二小姐也不好過，本欲去衛珩那裏解釋，以挽回自己受損的“惡毒虛僞”顏面，豈不料，衛珩冷冷的一句，“金二小姐，你說的這些本世子也忘記差不多了，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看着不太好……”是要逐客。
盈珠再一次覺得受了羞辱，覺得衛珩對這事上看她從此便很不好了！——盡管，之前也是冷冷淡淡的。
她咬牙切齒，先用帕兒勻了勻臉上粉淚，然後一步一步走向了潤珠。“是你！都是你！要不然！衛世子也不會用那樣的眼神來看我！這大姐是你的親姐姐，難道你二姐我不是？……”
聽了半晌，潤珠終于懂了，原是質疑東窗事發都由她告了狀，要不然，美珠也不會知道。
潤珠覺得這娘們無聊極了。
那個用盈盈燭光照亮的白色幕布後，潤珠依舊坐在一張長長的矮凳上，說了聲，“玉絡，咱們繼續！”手拿皮影玩具，便不再理她。
“——都是你！都是你！”
盈珠依舊像只死水裏的螃蟹在吐唾沫 ，越發沒完沒了起來。
她手捏着那粉色的繡紅絨花的香撲撲方帕，一邊在潤珠廂房裏走來走去，就像打圈，一邊老婆子似的泣聲念叨。“呵，你以為你二姐我不曉得麽？那日你在菊園田莊的時候，啧啧，穿得那麽鮮豔，招蜂——”
說着，她扭轉了身，嘴角輕微諷刺勾起，話裏話外，陰陽怪氣。
偏過臉，一雙美目怨氣十足冷盯着潤珠。“那身衣服，是衛世子送你穿的吧？我可聽說，他還給你親自量尺寸，吩咐匠人連夜到江南最有名的裁縫制衣間趕出來？三妹……”
忽然，她一把奪過潤珠手上正玩的皮影，似要潤珠認真聽她說的話。“你故意的？你想勾引他？你故意挑唆你大姐和我生分，你好漁翁得利，是不是？”
真個是越扯越蛋疼。潤珠不想理她。
她還不放過，繼續說，“咱們母親說了，這衛世子，就算她沒看上我，你不會看上你，她只會看上咱們那個才華出衆的大姐！”
潤珠忙點頭，“是！是！二姐你說得很對！”
盈珠越發勃然大怒，見潤珠要來奪她手上皮影，忙把身子一轉，偏過去，“——三妹，連你也欺負我！——你說，你大姐那麽興師動衆盛氣淩人來找我鬧一場，還，還扇了我奶母，你真覺得他就會看上你嗎？——你做夢！”
潤珠終于忍無可忍，“是啊！他是不會看上我？——看上我，他還不早說？看上了我，他會讓我去他身邊當丫頭使喚？——早到咱們老娘那兒提親了！”
潤珠不耐煩至極。這娘們，還真的沒完沒了了！
盈珠一雙眼睛似怒非怒，疑瞪着潤珠，“你說什麽？是啊！是啊！——”
她像是恍然大悟起來。
事情就是出在這裏，她們兩姊妹的又一次紛争，以及，後面有關于衛珩、小叔叔諸多事情，就這樣起的頭。
——很不好的頭。
潤珠的這二姐盈珠一番恍然後，終于徹悟起來，覺得，最近心裏的諸多疑慮、困惑、複雜、矛盾、恐懼、擔心、害怕……仿佛被風統統地一吹風。
她笑了，發自內心肺腑的。櫻桃似的紅潤小嘴兒彎了起來，白白的糯米牙。
她似在點頭，一邊認真思考，一邊自言自語，“往常，咱們這三個姊妹裏頭，都說你和小叔叔最好，而小叔叔對你，也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你瞧——”
她把潤珠手上的那具獸皮皮影玩具乜了乜，啧啧嘴，又搖頭，去看廂房內的其他關于小叔叔每次辦差回來都會潤珠一大堆一大堆的東西、玩物。
她說，“前兒一段時間，你大姐和咱們娘說，你和咱們這小叔叔的關系很不正常，當時，我也疑慮，覺得你是勾引了小叔叔，你心思不軌，這麽一瞧啊……”
潤珠整顆的腦袋都在嗡啊嗡地作響，她的四周，像感覺有誰拿着錘砸鐵鑽……
那種聲音，或者又像是二十四磅的榔頭在敲鋼板、旗杆頂上放了炮仗。
盈珠的那張粉嘟嘟櫻桃小口還在叽哩咕哝、自言自語說着。
潤珠整個周身的血液不停地沖，眼看就快沖上了腦門。
猛地揚起了巴掌，恨不得幾個大耳刮子就像這看起來總是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小娘們扇過去。
“你給我閉嘴！”潤珠冷聲呵斥，高擡起下巴。
丫鬟玉絡吓傻了。見自家的小姐潤珠臉色很不好看，偏那總是嬌滴滴模樣的二小姐還在說。玉絡道，“二小姐，你說話要注意輕重！天色晚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小姐要準備就寝了？二小姐，難道您也打算睡這兒嗎？——要不，奴婢這就去您的房中叫丫鬟過來服侍？”
兩姊妹的感情，當然不會好到兩人晚上還一張床裏說悄悄話地步。
盈珠罵，“狗奴才！誰要你多嘴！”冷哼，就要走。
潤珠真的是已經忍無可忍，忍無可忍，忍到了極限。
“你敢給我再放肆！這是我屋子！你以為是母親那裏嗎？——說話要積德，你再說一句，把剛才的那些話——”
潤珠猛地上前，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怒目以對。
盈珠吓呆了。
她沒想到，自己不過是來抱怨責問幾句，然潤珠的反應居然這麽強烈，“放……放，放手！三妹，你給我放——”
潤珠的力氣很大，眼前這個弱質纖纖、弱不經風的金二小姐自然不是她對手。
潤珠閉目深籲了口氣，正要警告，“你敢再——”
突然，就在這時，因皮影帷幕的燈需要十足的照亮，蠟燭一盞盞點在幕布後面臺上。
兩姊妹争鬧期間，“哐當”一聲，有一盞下來。而盈珠當時的右邊側臉，正好不高不低，不矮不偏，正對着那燭臺落下的位置。
“啊！臉！臉！我的臉！我的臉！臉……”尖利的叫聲回蕩整個廂房與屋子。
晚間的夜鼓才剛剛敲過，整個金家老宅陸陸續續點上了燈火。
潤珠闖禍了。
冷沉沉氣氛，潤珠母親金太太的屋子。烏壓壓的一堆人，丫鬟，婆子，奶母……
當然，金太太，還有老大美珠也都統統在場。
金太太手指着潤珠，她微微發白的頭發，臉上皺紋隐現。
燈光下，衆人的屏神斂息，她一遍遍地，聲音雄渾，蒼老疲憊。“你說你，你說你——”
盈珠這時正坐在她屋子的最東面一角。急匆匆地，出事之後，婆子仆婦并走告舌，又是請大夫，又是準備一大撂一大撂冷水臉盆等東西。她的臉其實并未毀，不過是些皮外小傷，蠟油濺了一些在離耳廓不遠的腮幫，估計只要精心調理，最多半個月時日就好了。
“娘，我的臉，我的臉……”盈珠的聲音絕望、沙啞，這是她的最最鮮亮明豔的大招牌。
女人這一身中，尤其像她們這樣的大族人家，攀上好親，如衛珩這樣，沒準可能成為皇家之媳，若是再大膽一點講，要是衛珩的老子假若造反成功以後，那麽……
盈珠仿佛處在崩潰的邊緣。
金太太“心肝兒肉”已經不叫了多少遍。“沒事了！沒事了！”“好……”“乖……”“不會留疤的……”
她就那麽一遍遍安撫着，也不知安撫多久，事畢，這才終于想起潤珠這個肇事者，氣不打一出，只哽着那硬邦邦的喉，想罵，罵不出來，想說什麽，也說不出。急得直跳腳，可跳了半天，見潤珠仍舊木頭樁子一個，不賠禮不道歉也就算了，冷瞅着眼，完全一副“你活該、你自作自受”的樣子……
金太太的那口氣，差點沒被活活噎死。“孽障！你個孽障！”
——她仿佛只會說這麽一句！
旁邊的婆子丫鬟都慰聲來勸，“太太，三小姐應該不是故意的，您別氣了，您別氣了……”
美珠也道，她向來冷言冷語，即使勸人安慰，也是那副冷冷冰冰，孤傲無比樣子。
“她闖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灑了我滿頭發的香灰，還有……”
就那麽說着，金太太越聽越氣，真不知道是火上澆油還是在勸。
一個巴掌，金太太猛地朝潤珠臉對過去——
“你給我住手！”
潤珠的小叔叔來了。
“——你、給、我、住、手！”
堂屋外，丫鬟婆子俯伏在一地。“二，二爺！”還沒來得及阻攔請示招呼什麽。
盈盈的燈燭，小叔叔一雙眼睛血紅通亮，他穿着滾紅邊的白色偏襟錦袍，外披了一件紫褐色繡金線披風大氅。
人很高，一從門檻筆直身挺頭也不擡地邁進，所有的人全都噤了聲，齊齊轉過臉，循聲而去。
“你再敢打她一下試試……”
小叔叔二話不說，走上前，一把扼住潤珠母親金太太手腕。
金太太面色大震，頭上的珠翠釵環震動着，顫顫微微，搖搖晃晃，像是受到了驚懼恐吓。
“你再敢動手打她一下試試……”
他的聲音，不怒不燥，自威森冷的氣勢，或許，只有把玉石金器擊節在水底湖心的吐字，才會如此清朗，如此沉穩有力。
“你信不信，我讓你那京城四十八家的所有大小商行全部毀于一旦，你信不信？大嫂，咱們就在今晚！？”……”
潤珠像個木頭樁子樣一動不動。眼圈紅了，眼角濕潤了。
衛珩這天晚上緊接着也來了。
金太太上嘴唇合不攏下嘴唇，腮幫子一直抖，一直抖。“好你個金家老二！你又要威脅我！好你個！好你！……”
她上氣不接下氣，連聲咳喘。
丫鬟婆子美珠等來扶她，“太太，太太——”“娘——”
“京城的那四十八家商業，名義上，我們叔嫂是一直在共同打理，可私底下，你我也都心知而肚明，你商管的物事，在江南，而我，主要在京城，也包括你們這房名下——”
小叔叔的聲音，依舊不冷不淡，不急不燥。微微含諷而勾動的嘴角，甚至還看出隐隐約約的笑。
那種笑，雅致冷峻，溫潤至極，可金太太的背皮陡然發麻。
連美珠那麽高冷清傲的一個女人，也忍不住臉也白了。“小叔叔，你，你——”
這場對峙不知僵持了多久、幾柱香功夫。
小叔叔最後還說了些什麽，從那極其平平靜靜的字眼裏，他慢慢、慢慢放下她母親金太太的手腕。
潤珠的耳嗡嗡越發響得厲害。
金太太終于跳起腳來，“姓金的！金延！金罄容！”
小叔叔的別字又叫金罄容。金太太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這麽些年了！我忍你！忍你忍到實在無法忍受了！我每次一只要管教自家的女兒，你總是第一個到場？你觊觎我的女兒？！是不是？！你勾/引她，引誘她，這麽些年，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是老光棍一條！你藏有什麽目的？是不是？！美珠，美珠——”
她氣抖抖地，像是氣瘋了，也不管有沒有下人在場，抓起旁邊的大女兒美珠就問。
并一邊手指了指潤珠，再惡狠狠指向金延，“美珠！你說！你說你那天都看見了什麽了！那天！對，就是在那個後花園小月河中元節的晚上……”
潤珠的腦袋再次嗡地一下。
就在這時，一大堆滿屋子人，烏烏壓壓，沒個開交。
衛珩面無表情，冷板着死氣沉沉老氣冰山臉，倒背兩手。“呵！真是熱鬧！”他一邊走，一邊眼皮兒也不向旁人夾一眼，嗓音淡淡地，說，“鬧什麽？小胖子——”然後，看向潤珠，依舊是那樣永遠沒多大波紋表情的死板面癱臉。“過來，我有話給你說？——嗯？誰欺負你？本世子的丫頭，也敢欺負？”
接着，目光把衆人若有似無淡淡一掃，先是金太太，接着，美珠，再是旁邊角落裏抽噎不停的盈珠……
一頓，落在了小叔叔金延的臉上。
小叔叔怔了怔，眉頭一皺，再眼眸一眯，嘴角挑起來，冷冷地，像是不想理他，或者厭惡至極。
衛珩又把潤珠往他身邊一拉，“——嗯？誰欺負你了？告訴本世子？”
頓時，偌大廳房，屏氣的屏氣，斂吸的斂呼吸，靜若雅雀，落針可聞。
小叔叔的過去會一點一點揭開，但是絕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