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何為天命
有些麻煩總是追着人跑,蘇筠和許飏回去時,看見寧笙站在樓門口和一個穿着有些老土的鬼冷眼。
那鬼身着灰色的袍子,看上去像是上個世紀的款式。衣服質量并不好,但那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正是人一生中最好看的年歲,一時襯得那不起眼的袍子也好看了幾分。
反觀寧笙,只穿了一層薄薄的保暖衣,冷風把耳朵吹得通紅,但她并沒有回去的意思。
“幫你我們能有什麽好處,提兩箱鬼票子回家燒着玩嗎?”可能是和蘇筠相處的久了,這幾個人說過調子都越發相似。
林程看着寧笙不肯松口,有些着急,但他孤魂野鬼一只,确實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就是這點鬼票還是家裏人燒給他的。
人總覺得自己活着,孤苦伶仃的。實際上死了卻還流連在凡間,才是真正的孤獨。沒有人看得見,也沒幾個鬼搭得上話,運氣背點還會被人追殺,說不清的凄慘。
他無意間瞥向樓上某層緊閉的窗戶,暗自猜測蘇筠應該還沒有回來,心裏下意識松了口氣。
只要他還沒回來,一切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只要蘇筠那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還沒有表态,就還有回旋的餘地。林先生,你是這麽想的嗎?”蘇筠突然出現在林程面前,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說。
林程身子一僵,雖然控制住臉上表情,卻還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他也是一把年紀了,又作鬼這麽多年,誰能想到還會有被人吓得夠嗆的一天。
“怕什麽?一只老鬼還鬥不過一個三十歲不到的戰五渣嗎?”蘇筠諷刺地說着,放下懷裏的兔子轉身走到寧笙身邊,動作自然地将脖子上圍着的圍巾解下來給她圍上,溫聲道,“天冷,先回屋吧,”
蘇筠說話時的表情很是溫柔,收斂住頑劣性情後的氣質尊貴且毫無破綻。兔子耳朵微動,別過臉不去看他們,做到眼不見心不煩。
寧笙上一刻還凜冽如寒風的眼瞬間溫柔下來,小鳥依人般低聲應了句好。
這樣看上去兩人雖沒什麽親昵的動作,并肩行走卻十分默契。
兔子将目光落在林程身上,看一臉糾結地看着蘇筠的背影,也沒起什麽壞心思,便擅作主張沉聲道,“一起上去吧。”
蘇筠現在住的房子是兩年前寧笙買下來的,因為不常居住所以裏面的家具都還很新。三樓的采光不錯,樓上樓下住的人也都喜靜,鮮少會發出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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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筠沒阻止林程進來,自己接過寧笙沏好的茶喝了一口,之後便拿了塊濕毛巾把等在一邊的兔子抱起來開始給他擦爪子。
兔子縮在蘇筠懷裏,很是享受地眯着眼,垂在腦後的耳朵因為蘇筠的撫摸輕輕顫抖,像是十分舒服。
林程并未想到如此不平凡的幾個人會有這樣平凡的生活,一時更加開不了口。
他之前在鬼宅裏雖然有搶蘇筠身子的念頭,但終究最後一沒殺人,二也沒搶成功,所以和蘇筠實在算不上什麽深仇大恨。何況如果不是許飏傷他那一下。他也用不着出現在這裏。
但他現在畢竟有求于人,要幫的忙也不是舉手之勞,所以不得不壓下脾氣低聲下氣地說話。
寧笙進來後給蘇筠沏了壺茶,便如尋常人家的女子那般開始打掃房間和準備晚飯。
如果一個外人不知道他們前世的故事,一定會被他們現在表面的祥和所迷惑,毫不沖突的三人把每一件事都配合的格外協調,完全不會出現不必要的麻煩和差錯。
蘇筠自然不知道這會兒功夫林程在想什麽,他給兔子擦好了爪子,随口問道,“你面貌正常,衣服也并不破舊,是怎麽死的?”
林程一下沒反應過來,後來才發現蘇筠是在問他,連忙道,“自然死亡。”
“是麽。”蘇筠若有所思地道了一聲,“那你找我又是什麽事?”
“我想找一個人。”
林程要找的那個人姓孟,孟文儒,是個教了半輩子書最後一事無成的老光棍。而蘇筠他們要做的,就是把靈魂快要消散的林程送過去與之見面。好在這次林程的記憶是完整的,目的地也不遠,是他們所在的帝都旁一個直抵四線的小城市。前些年還因為鬧凍災扒了援助人的衣服而贏得了個窮山惡水出刁民的稱號。
蘇筠玩着兔子的耳朵,想,如果不是許飏打傷了這倒黴蛋,他現在根本不會看見他。而這一點,恰巧與林程不謀而合。
思緒漸遠,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那個在老樓裏給他治眼睛的人,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麽他的身邊會多了這麽多不該出現的人?
腦中雖是這麽想着,但蘇筠還是面不改色地問,“我有辦法把你安全的送過去,但你為什麽一定要我陪同?”
“因為他現在居住的地方鬼進去會神智全失,我需要您幫忙讓我清醒地見到他。”林程毫無保留地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求你幫忙。”
“不幫,送客。”蘇筠幹脆利落地說完,将茶一飲而盡,獨自走向書房。他沒有看林程變得很差的臉色,一如既往的冷漠給人一種難以交流的錯覺。
而蘇筠,并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
事實上他也不是沒有思考,只是他本身就體質特殊,一直鬼進去會神智全失的樓他又能好到哪兒去?
他讨厭自己無法自控。
蘇筠關上書房的門。沒有拿書,只是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托着下巴看着窗外。
今年下的第一場雪比去年又提早了一個月,急速下降的氣溫逼退了所有好動的生靈。
鹽粒般大小的雪花貼着窗戶上迅速融化,來不及看清剎那間雪花的美,可很快就會有很多的雪花停落,融化,飛蛾撲火一般。
蘇筠眼簾微垂,并不明白那些執着的死人為什麽一定要放棄回到陰間轉世的機會,去見一個此生注定與他再無幹系的人。他們就像停滞的時間只記錄了剎那的光陰,卻偏要在現在找尋曾經的美好。
他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隐約聽到了嘈雜的人聲…
“快點快點,要開始了!”“哎,你怎麽這麽笨,拿個東西拿到你娘家去了嗎?”“小心!”裝滿水的盆子反扣在地上,嘈雜聲更盛了。
“都給我安靜!”
聲音猛地止住,一名身着宮裝的中年女子惡狠狠地數落着跪了一地的宮女,“今天是陛下祭祀天地的大日子,你們誰出了問題無需陛下多言,我親自送你們上路。”
“陛下…”寧笙身着鳳裙跪坐在他身旁,鳳釵上的流蘇長長地垂下來,拂過蘇筠的肩頭,“陛下,您自己看看,好看嗎?”她雙手托着銅鏡,蘇筠可以輕松看到裏面的人,雖然靠胭脂粉極力補救卻依舊蒼白病态的一張臉,高挑的眼角張揚跋扈,一雙鳳眸無比冷淡,薄薄的唇輕抿,看上去卻要比世上任何人人都更加刻薄。
原來這就是靖寧帝的樣子。
他又閉上眼,像是不願看自己的模樣,道,“走吧。”
奢華的馬車自皇宮中的緩緩駛出,長長的隊伍繞過清水河畔,行至青山一腳。山上旗幟迎風飄揚,不知名的花芬芳盛開。漢白玉石砌成的石階一路向上蔓延,如鋪往天際的路。文武百官跪在山頂上架起的平臺下,向着馬車的方向道萬歲。
寧笙扶着他下了馬車,最終在祭臺前的石階下止步。他離開寧笙的扶持,獨自踏上石階。
這條路在此之前從未有人踏上過,身側連盛開的花枝都沒有,光禿禿的,就好像他的生,無人祝賀,無比孤獨,又或許也是他的結局,千年往複無人過問。
驀然回首,卻不知望向何方,群山矗立,碧水萦繞,飛鳥自山間飛過,猿猴的哀叫不曾停止。
他茫然地看着跪拜叩首的忠臣,卻不知那眼中片刻的脆弱被遠處跪伏的人盡收眼底。
不過剎那回首,便被輕拂心弦,此生不忘。
“焚燒香草驅周身邪祟,手持燃香以拜天地四方…祈五谷豐登風調雨順,願我靖朝永久不衰共享千秋萬代…”
靖寧帝拿起放置在祭臺上的刀子,朗聲道,“願以吾生換爾命,願以吾世換爾太平!”刀刃劃過掌心,鮮血滴滴落入杯盞之中。
他舉起杯盞敬向天空,遠處一道驚雷劈過,大雨傾盆。随行祭拜的大臣大呼天神發怒,亂作一團。
靖寧帝看着天空驚雷不斷,心中升起一絲無力。他手一松,杯盞落在地上一聲輕響,眼中世界越發暗淡。他身體微晃,一頭栽倒下去。
天若要亡,掙紮又有何用?不過死的更早些罷了。
蘇筠在某個溫暖的懷抱中轉醒,被風吹過的臉頰一片濕冷。他想擡手摸摸,被許飏一把握住手腕。
他明白了那是什麽。
許飏溫柔地問,“夢見什麽了?”
“祭祀大典。”蘇筠嗓子有點啞,任由許飏抱着。略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右眼,許飏擡手幫他別在耳後。
蘇筠問道,“真得是神滅了靖?”
“這世上沒有神。”許飏身子有些涼拿了個薄毯把他裹在裏面,兩個人便這樣一個人擁抱着另一個人坐在書房的沙發上。
他繼續說,“上古或許真得有神存在過,但到靖朝時期我可以确定已經沒有神族的存在,而那時大多以神自稱的,只是通過一些手段擁有神力的凡人罷了。那些凡人需要依靠十位神巫的舉薦進行天問,成功者返回時既可稱神。但由于十位神巫都已轉世,且轉世者分散世界各地,所以如果哪個時期十位神巫同時出現還舉薦了同一個人,那這個人的地位在凡人間已經不容置疑。像齊襄王那時就是十巫同世,但他最後沒有封神成功,聽說後來又輪回轉世了數載才登上神位。不過那已經是我退出神巫之位後幾百年的事了。”
蘇筠并未問他齊襄王失敗的原因,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麽要退出神巫?”
許飏并未直面回答蘇筠的問題,“十大神巫有性別不同男女老少皆有,有的看破紅塵四大皆空,也有的醉生夢死性情灑脫,但這些人總還有一點東西牽着,而我心無一物,對這世界無知無感。直到你的最後一氣生氣在六界中消失,我的□□突然恢複才決定舍棄神巫之位。”
“你的意思是說我并沒有正常下到陰間,還在地上轉悠了好幾年?”蘇筠有些不敢置信,像他這樣罪大惡極的人,死了應該第一時間就會被黑白無常勾走,哪兒還會給他欣賞凡間美景的功夫,所以一定是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知道…你确實是我親眼看着斷氣的,但屍體入館時我并未參加,後來為了複活你我才進了齊襄王給你修建的陵墓,那裏沒有你的遺體。我去到陰間找一位故友,他告訴我,你因為一些原因在地獄服刑百年,最後在重刑下靈魂散盡。”
“……”蘇筠身子有些僵,哪怕如今他已轉世多年,仍然能感覺到那種根深在靈魂中的疼痛。永無天日的黑夜,無休止的徭役,每一個被關押在那裏面的靈魂都沉默着,沒有人關心你是什麽,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每天都有人魂飛魄散,而剩下的人依舊機械地幹着手裏的活…
“阿筠。”許飏把他的恐懼盡收眼底,收斂住陣陣心痛。他低頭吻了吻蘇筠的額頭,“那些人欠你的,我一定幫你讨回來。相信我。”
蘇筠垂眸埋在他的懷裏,像是默許了他的保證。哪怕是再堅強的人,在生死面前依舊會恐懼,退縮,又何況他這個死後重生的人。
安撫了許久,看着懷裏人又沉沉睡去,許飏才緩緩松了口氣。他燃了安神的熏香,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林程還在外面等着。
“明天帶你去。”許飏道。
林程連忙道謝告辭,那模樣有些匆忙,像個毛頭小子第一次約會,一刻也按捺不住。
不知為何,許飏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如果那時的自己像現在這樣強大,他是不是可以更早地擁有并保護蘇筠?
可惜很多事沒有如果。
收斂思緒,許飏走進廚房,寧笙背對着他關了煤氣,很是随意地問,“有事?”
“蘇筠究竟是怎麽死的?”
“你殺的。”寧笙不做過多思考,回答道。
“在那之後。寧笙你少給我賣關子,蘇筠如果那時就已經死了,為什麽魂魄多年後才會出現在地獄裏?他在人間又做了什麽?”許飏有些微怒,蘇筠怎麽對她那是蘇筠自己的事,他不是蘇筠,也不喜歡這只騷狐貍,說話自然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感。
“如果我說無可奉告呢?”寧笙背在身後的手握成拳,微微顫抖,但她看向許飏的目光并不畏縮,“你可是我的仇人。”
“是,我殺了蘇筠這個事實無法掩蓋,你我之間的矛盾也不可能輕易化解,但如果今天站在這裏問你這個問題的人是蘇筠呢?你會不會告訴他?”許飏的目光咄咄逼人。寧笙的目光下意識避讓開,她從未想過那時的場景,因為曾經的她,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一步步見證了那人走向地獄。
“……”寧笙沉默許久,老實說,“我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靖寧帝沒和寧笙行過房事,這是寧笙一輩子的遺憾,作為一名女性,哪怕她曾想過害死對方,但在墜入愛河後還是忍不住想要為對方留下子嗣。
但靖寧帝對這種事卻十分冷淡,他說,“生一個累贅做什麽?方便以後當傀儡嗎?”
寧笙啞言,如果她生的是個普通的孩子,肯本不用在意這些,可她生的是未來靖的太子,說不準就是靖的最後一位儲君,那時他要背負的,是寧笙自己都不敢想象的。
她知道自己舍不得,所以不得不放棄,但這并不能平息她對靖寧帝的一些執着。
她知道靖寧帝喜歡男人,也知道許飏那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很愛纏着他。如果說靖寧帝以一個君子的态度對她,卻會以格外惡劣的态度對待許飏,開始她還沾沾自喜,後來才明白,因為是終究要分別的人,所以才會對愛的人惡語相向。
她落寞地守在深宮中,沒有想到她在最後會得到一個吻。那是齊襄王攻城前的一個晚上,靖寧帝咳了血後無法入睡,一個人坐在樹上看月亮。
她拿了披風想給他披上,那人跳下來,吻了她。
“你會記住我曾經的好嗎?”
他這樣問。
那時的自己回答說,“會的,會記一輩子。”
那人苦笑着搖搖頭,沒說什麽。
她知道靖寧帝并不需要這樣無意義的答案,但那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唯一可以說出的保證,而如今他若是再次問起,她會說,“生生不忘,世世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