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日冰河
“可我還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蘇筠無可奈何地說着,摸索着扶住許飏的肩膀站起來,擡起的手下意識地扶了下眼鏡卻抓了個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眼鏡已經丢了。
他暗自苦笑,失去方向感的身體站在風中給人一種柔弱不堪的錯覺。這種倒黴又狼狽的夜晚他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了,記得小時候不是下樓好端端地走着突然踩空摔下來,就是被各種車撞,除了滿身晦氣惹人狂笑,自己性命也實在撐不住,好在後來遇到寧笙就有所改善。
後來他偷偷翻閱寧笙的藏書,裏面說前世極兇極惡之人要不魂飛魄散,要不來世日日活着受煎熬,他沒前者那個福分,只能像後者那樣熬着。
至于他第一次遇見許飏,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憶起來因為當時年齡小很多過程都說不太清,只隐約記得是他被鬼困在某個地方無法求救,許飏突然出現來了場英雄救美。但不知道為什麽那次他的脾氣特別差,一出手就差點把鬼打得魂飛魄散。末了,道,“我的愛人被你折騰得受了涼,你既然人已經死了,再死一遍也沒什麽意義,那就徹底涼了吧。”
蘇筠看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莫名心悸。但當他轉身面向自己時,眼中卻只剩下溫柔。他說我想來續一段情緣…
蘇筠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下文,許飏卻像是早已忘了這件事,親自把他送回了家就走了。
現在細數起來,他這些年來絞盡腦汁知道的也無非就是自己前世與許飏是戀人,至于前世種種,他又姓甚名誰,蘇筠一概不知。
許飏是個把過去和現在分得清清楚楚的人,他很精明,永遠只會讓人知道他想讓人知道的。他無所不能的形象在蘇筠與他相處的這些年裏從未被打破過,有時蘇筠會覺得,許飏就像一只看似無害的蜘蛛,卻在人不知不覺中把一切收入自己的網中,供自己支配。
如果他什麽都不說倒也罷了,奇怪的是許飏從未掩飾過自己對他的愛意,有時猝不及防蘇筠還能從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抓住幾分歉意來,但都是一閃而過。
“那你希望我是什麽人?”許飏站在他身旁替他擋去大部分夜風,被風吹得微涼的手拂過他的臉頰,蘇筠微微一愣,被他摸個正着。“阿筠,你在發燒,我可以抱你回去嗎?”
蘇筠沒有回答,甚至可以說是十分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許飏撫摸他臉頰的手懸在空中,他平靜地看着眼前的愛人,墨色的瞳眸少了黑曜石般耀眼的光彩。“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關于你的過去…我有愧于你,我不能再失去你…對不起…”
兩人默立了許久,天上的星随時間淡去,又在遠方薄雲飄過的地方悄悄亮起。蘇筠身子晃了晃蹲下身捂住自己受傷的地方,輕抿的唇像是疼得厲害,最終他不得不破罐子破摔地坐下來,抱着腿懼寒地蜷縮起來。
他說,“其實如果你真得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完全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拿走。我本來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也就只有你把我當個寶。”
蘇筠嗓子有些啞,像只被人抛棄的小奶貓,蜷縮着身子極力克制自己顫抖的身體。
他想他一定是腦子燒糊塗了才會像個孩子一樣發脾氣。現在的他就像一個只喝了一點酒就到處撒酒瘋的傻子,自欺欺人地認為明天自己還能像個大尾巴狼一樣僞裝好自己。
他看不到對方悲傷的目光,許飏不容人反抗地将他抱住,溫暖幾乎是在瞬間就驅散了身上的寒意。“我知道,所以你只能做個一無所知的人。阿筠,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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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許飏低頭吻了吻蘇筠的額頭,看着懷裏的人不甘心地昏睡過去,毫無防備的身體舒展開,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這一刻他竟想把人立刻藏起來,讓他遠離塵世一輩子只和自己在一起,可惜他沒有這麽做。
曾經沒有,現在也不會。
樹林中不知何人幽幽道,“抱着個替身彌補遺憾的感覺怎麽樣?”
許飏連頭都沒有擡,像是對那個人的出現毫不在意,“蘇晗?還活着呢啊。”
這世上許飏對誰都可以畢恭畢敬,但這個人不行。
“當然,不然沈何生也不會來找他。”蘇晗并未現身,看上去像是有些懼怕許飏。
許飏面色不善,問道,“你想幹什麽?”
“我就是來知會你一聲,我要把他變回原來的樣子。”
“所以說這次出現的雙鬼是拜他所賜?”寧笙用了點時間趕回來時,許飏正抱着蘇筠在等她。他指間夾住的符紙在風中悄聲燃燒,不過剎那他們已日行千裏。
回到住處後許飏輕車熟路地推開了蘇筠卧室的門,将人輕輕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廚房裏隐約飄散出藥香味來。兩人雖沒有正面上的交流,卻配合得極有默契。
不知許飏在幹什麽。寧笙站在爐竈邊,沖着藥壺發呆,一時思緒放空竟想起些過去的瑣事。
那時靖朝靖平帝病逝,勒令長子守陵終生,同時留下尚未及冠的幼子繼位收拾爛攤子。不少明眼人都能看出靖朝将滅,靖平帝寵愛長子才會令他守陵,方便來日找機會逃脫。
當然他們這樣想也不奇怪,靖平帝不喜歡貴人生的小兒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而小兒子從小就被當成儲君養着,看似器重實則卻只是給謀反人留個活靶子,這樣來日改朝換代,新帝登基也有的話說。但也因此造就了靖平帝幼子,靖朝最後一任皇帝,靖寧帝陰晴不定的性格。
她第一次見到靖寧帝是在一年中秋的晚上,齊襄王表面上将她進獻給靖寧帝做琴姬,暗地裏卻讓她給靖寧帝的茶水中加些折壽的東西。
靖寧帝不懂音律,也鮮少聽她完整彈完一首曲子。有時彈至一半,人已伏案沉沉睡去。後來她才知道,自己下在茶中的藥極易讓人疲憊,而靖寧帝就好像從未察覺過一般,一杯接着一杯喝下。直至齊襄王起兵,天下大亂,靖寧帝才完整聽了一首她的曲子,而那時,她們早已大婚。
靖寧帝那日沒有上朝,穿了身平民才穿的灰衣,坐在涼亭裏喝被下了藥的茶。他不知想起什麽,微微提起嘴角,笑得特別好看。他說,“齊襄王不日破城,你能拿個什麽功?”
寧笙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的,但她還是手一顫,弦音大亂。她連忙跪下,心裏卻悔恨大于恐懼。
“怕什麽,要死的話早就死了,還能省我幾年皇糧。”靖寧帝也不看她,自言自語安排着,“來日王城易主,記得守好了自己那些珠寶,別讓齊襄王妃搶了。”他低頭抿了口放了藥的茶,像是沒什麽好再說的了,便又低頭喝了一口。
那天寧笙在那裏跪了多久,他就喝了多久的茶。平日裏兩人便沒什麽話可說的,眼下更是無言。
許久,寧笙才問道,“陛下,您既然知道我要來殺你,又為什麽要娶我?”靖寧帝看了她一眼,“因為你喜歡我,傷害一個人最好的方法難道不是讓他喜歡上自己嗎?”他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就像我那多情又倒黴的母親。”
寧笙讓他說得一愣,這才想起靖寧帝的生女,阮氏跟她做過一樣的蠢事,只是後來那個不幸的女人死了,而她還活着。
靖寧帝看她身子有些僵,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雖然我并沒有想過安慰你什麽,但就如這杯中茶水的味道變了,我不殺你,總還是有些私心的,但是親愛的皇後,一個人有時索性從一而終,說不定反而沒什麽損失,但當你哪一天內心搖擺不定,你就有可能真得要喪命了。”
…
藥水從藥壺裏冒出來,險些把火焰澆滅,寧笙猛地回神關了火,動作熟練地過掉藥渣将藥汁倒進玻璃杯裏。
她平息了一下情緒,拿着藥敲開了蘇筠卧室門,蘇筠已經在醒了,正靠着床頭抱着他的兔子。聽見人進來,他輕聲道了句謝。
寧笙看了眼他懷裏的兔子,無法明白許飏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變回一只畜生。事實上她很多時候都不太理解許飏這個人,他溫柔也紳士,好像什麽都沒有做,卻什麽都不曾脫離他的掌控。事實上,他遠比表面看上去更加強大,所以當年與其說是他們之間的一場交易,倒不如說是她迫不得已的妥協。她深知自己沒有和連通天地的巫師抗衡的能力,為了能陪着蘇筠,哪怕心有不甘,哪怕深深恨着這個人,她都只能放棄。
将所思所想收歸眼底,輕輕垂眸便不會再有人看到。她走過去貼了貼蘇筠的額頭,燒已經退了,只是臉色還有些白。
“寧姐,我想休息了。”蘇筠喝了口藥,苦得微微皺起眉頭來。他一口氣将藥喝盡,并沒有和寧笙交流的意思。
寧笙只得無可奈何地離開,一如既往,沒有掙紮。
屋子再次安靜下來,哪怕屋中燈火通明蘇筠現在也什麽都看不見。他躺下來,将兔子放在臉旁,兔子很自然地過去蹭了蹭他的臉。
“你受傷了。”
“嗯。”
“疼嗎?”
“嗯。”
可你…從來不給我擁抱安慰你的機會。
兔子失落地垂着耳朵,看着對方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才變回原樣。他跪坐在愛人身邊,垂首看着那人。看着他淺淺得呼吸,顫動的睫毛如同墨色的蝴蝶,在此稍作停留。他很漂亮,繼承了阮貴人樣貌上所有的優點,卻又不失男子該有的硬朗,略失血色的薄唇緊抿着,固執又脆弱。睡夢中的人不知在找尋什麽,摸索中無意抓住了他的衣角。
許飏整個人都僵了,他不敢動,不敢驚擾這片刻的依賴。指間的火焰落到書桌下的香爐裏,清幽香意推着人墜入沉睡的深淵。
關了燈,許飏小心将人擁入懷中,仿佛這便是他全部的寶藏。穿梭時空,從回往日,兩人初見…
蘇筠,我來續一段情緣,希望在我死的時候,已經得到你的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
許飏:求抱抱
蘇筠:(無視)
寧笙:求抱抱
蘇筠:(意味深長地說)寧姐,像我這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死,死在哪裏的人,有什麽資格擁有你。
兔子:求抱抱
蘇筠主動抱起,被兔子趁機親了嘴角
許飏&寧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