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甘情願
一般這種人群消費水平普遍偏低的小城市到了夏秋的交換季,過了十一點後街上行人就會寥寥無幾。
路旁的酒吧裏攙扶着走出兩個人,門口投射的燈光晃過兩人的臉落在地上。他們又向前走了幾步,耳中轟鳴終于有所緩和。
沈何生被人扶着,迷離醉眼掃過路旁愈發昏暗的燈光,手胡亂指着前方破口大罵,“都是那個賤人,非要我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分手,來了也不見人影…他娘的,讓我逮着她非得給她丫的扔水溝裏洗腦子!”
“沈少看您說的,這種賤人要是再出來,不需要髒了您的手,我們哥幾個就給您收拾了。”扶着他的小年輕一邊狗腿地應和着,一邊擡手理了兩下被染成奶奶灰的劉海。
他們在路邊等了半天,本就靠近外環的酒吧因為臨近午夜,更是一輛車也攔不上。
沈何生像是沒聽進去,又開始破口大罵,如同雷霆般的嗓音吼得人一陣耳鳴。小年輕忍不住,好言讓沈何生到燈下靠靠,自己繼續站在路邊苦等。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遠處一輛開着微弱車燈的出租從漆黑一片的坡上緩緩駛下。
沈何生眯眼看着那車打了轉向,緩緩向這邊駛來,原本頭頂聒噪的蟬鳴戛然而止,好像被什麽東西小心扼住了咽喉。頭頂路燈緩慢閃了一下,像是在無聲倒計時。一滴冰冷的液體啪得掉在沈何生脖子上,瞬時,頭頂的路燈滅了。來不及反應,小年輕已經應付差事地拽住他的衣服,強行把他塞進了出租。
這幾年出租車汽油改成天然氣,雖然起步價漲了,卻也好過以前一車汽油味。
車內沒開燈,也看不清司機是男是女,但從平穩程度來看,車技可以說很不錯。
沈何生将身子往後用力靠在椅背上,原本大醉渾濁的眼漸漸清明起來,這樣看上去,剛才那個吵鬧的人更像是他故意裝出來的。他并不準備和司機聊天,将手機調成震動後放松了身子閉目養神。
出租車上了外環,卻聽不見蟲鳴,本就漆黑的路因為陰天更加黑暗。
脖子微癢,他胡亂擡手摸了一把,以為搓起來的是條汗泥便用指甲摳了準備彈掉。許是因為他手指湊的有些近,竟聞到一股血猩味,分明只是指間一點卻好像只身泡在血水中。
“何生,以後一個人出門記得多叫個人,大晚上回家不安全…”聲音弱弱的,從駕駛座上響起。
不知何時,車內溫度降下許多,沈何生放下那只異味的手,一反常态的溫柔掩飾住內心的恐懼,“你不是我害死的…溫雅,我愛你。”
駕駛座上的女子靜了靜,沒有回應。
出租車再次駛過同一下限速牌,沈何生腳脖微癢,彎腰用力一抓,竟将一只蛆掐成了兩截。他直起身,正撞上一張滿是泥濘,因為呼吸不暢和青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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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何生忍不住吸了口氣,腐臭味直沖鼻腔嗆得他一陣咳嗽。哪怕雙眼浸滿眼淚,他仍能看見一雙死氣沉沉的眼死死地盯着他。
她像是想起什麽,諷刺地笑笑,張開的嘴裏幾只幼蟲正在緩慢扭動,沈何生看着她連牙縫都塞滿了泥土,剛想說什麽,已被對方堵了回去。
“沈何生,,我活着的時候你也是這麽搪塞我的。”
汽車猛地頓了下,沈何生扶着椅背強行撐住自己的身子,下一刻車子再次飛快向前駛去。
車內的燈無聲亮起,沈何生被晃了眼,只覺身體一沉便是天旋地轉。等到他再睜開眼,自己已被死死壓在座位上,這一次他終于看清了溫雅的模樣,那頭曾經柔軟的栗發如今如一團蓬草般扣在女子凹陷的頭骨上,那雙曾經靈動的眼,浸着血僅剩眼白。
溫雅的身體扭曲癱軟在座椅上,被骨頭刺穿的皮肉暴露在空氣中。她死死地盯着沈何生,青紫的臉露出一絲柔情,像是情緒平息下來,誰知下一刻她卻撲了過來,掐着沈何生的脖子凄厲地喊道,“我已經死了!”
出租沖出護欄向下栽去,沈何生餘光隐約掃到一個少女貼在車窗上,浮腫的臉露出一份哀求。來不及多想,溫雅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黑暗,不容他思索。當他睜眼看到樹上垂挂的屍體時,早已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這些屍體和溫雅不同,溫雅生前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說白了就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窩囊廢,就算做了厲鬼索人性命,也不見得能成功。
而這樹上屍體懸挂,一眼望去就有十多個。況且放眼望去樹林成海,一時數目難以估量,要是齊齊詐屍,他就是被切成厘米做單位的屍塊也不夠分。
愣神時頭頂殘破的衣擺在無風下先是一晃,一張僅剩幾個黑洞的骷髅頭迎面而來。來不及躲避,沈何生手臂被人猛地抓住,迫使他向前奔跑。
血夜無月,泥土混着血腥從天而降,在地面上會聚如潮水般湧來。樹上殘衣猛地被風掀起,露出遮掩下的森森白骨,僅剩黑洞般的眼直視着他,像是急于見證什麽。
“人若死,葬天地,披其袍,染其妝,借其生,享其樂…此謂,小鬼之欲。”冥冥中有人附在他耳邊,輕笑言語。那聲音似多情,似無情,話中帶笑,卻又不是為他而笑。
沈何生被腳下絆得一個踉跄,拉着他急奔的人猛回頭,青紫的臉如同幹涸的大地,裂開條條溝壑。他吓得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一只被蠶食僅剩白骨的手從地面鑽出來,擦着他的腳脖暴露在空氣中。
分明已是深處黑暗,身前卻還是映出足可遮天的陰影,不需轉身,身後裹挾着大量泥沙大石的洪流已至。
溫雅默立在他身前不語,那雙早已無法流露感情的眼像是在無聲詢問,“上一次我救了你,那這一次,你會帶上我一起走嗎?”
“溫雅,女,28歲,沈何生的妻子,全職主婦,無子。抛下陳年爛谷子的八卦話題不說,是個命好人也賢惠的美女。半年前沈何生受朋友邀請去南方某城市游玩,開車途中遇到泥石流,溫雅為救他不幸遇難。”寧笙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一邊為蘇筠照亮,一邊說。
“事後沈何生給女方家屬賠了不少錢,雖然對方多有怨言,但因為人死不能複生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不過聽說沈何生一直不太喜歡自己的妻子,這下溫雅意外喪生,就好像瞌睡了立馬有人過來塞了個枕頭,讓人十分佩服他的運氣。”
“你懷疑沈何生在中間動了手腳?不會的。溫雅這種人天生沒什麽存在感,在她身上做文章,不值得。”蘇筠懷裏抱着兔子,略有些疲倦地打了個哈欠,“雖然不知道他們走到一起的理由,但她這次回來不是為了複仇。”
寧笙擡頭看着蘇筠嘴角淡淡的笑容,不再多言。她想,蘇筠真得是一個敏感到可怕的人。
他們又走了片刻,在大片被外力折斷的灌木叢後面找到了被迫沖下緩坡的出租車。
從車窗往裏看,沈何生被溫雅護着,身上只有幾處擦傷。扭曲的車門被寧笙拆下來。溫雅警惕地看着他們,分明容顏早已面目全非卻仍能從中依稀辨出恐懼來。
“你沒殺人,我不管你。但這個人我受人之托不能讓他缺胳膊少腿,還有這輛車,天亮前弄走。”
蘇筠說完作勢要走。一只昏迷不醒的沈何生突然推開溫雅手腳并用地爬出來,沖他們喊道,“殺了她!”
無人注意到溫雅暗淡的目光,眼見沈何生毫無阻攔地跑過來,蘇筠手中寒光一閃,一柄銀白色巨鐮剛好勾住沈何生的脖子,只差分毫便可讓他人頭落地。
“我不是殺豬的。”看着沈何生布滿冷汗的額頭,蘇筠握鐮刀的手微動,迫使對方一點點挪過來。
如果有心人注意到期間溫雅幾欲沖過來的态勢,便一定會重新思考流言中二人的感情。
不知何時,頭頂的天更加黑暗,身處其中就好像進入了一個密閉的空間,伸手不見五指。
“放我下來。”寧笙秀眉輕皺,将小聲和她說話的兔子放在地上,不過眨眼功夫兔子就不見了蹤影。她眉頭不解,身在濃墨般的黑夜之中,明明鬼怪已經現身,為何周身陰氣還是越來越重?再看蘇筠,好想并不在意這些,她只等悄聲護在他身後。
“人若死,葬天地,披其袍,染其妝,借其生,享其樂…此謂,小鬼之欲。只是不知道夫人這只鬼,要何時奪主還生呢?”蘇筠并未注意到沈何生略變的臉色。分明是相同的內容,卻是出自不同人之口,蘇筠究竟是什麽人?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和他是什麽關系?
蘇筠收起鐮刀,和氣道,“溫夫人人鬼情未了回來看丈夫,又何必被過去的選擇困擾,一再試探對方的心意呢?他愛不愛你,恕在下無知,你愛不愛他卻早已在生死抉擇時做出了答複。何況如今他生你死,縱使情景再現你也得不到什麽好結果。”
誰知兩人聽後皆是一愣。溫雅看着沈何生,即使此時早已腳踏實地,剛才沈何生吼出的言語卻依舊讓她殺心大起,但只是再看一眼那頗為狼狽的人,她便又不舍地收了手。
曾經她嫁無悔,而後她死無怨。往事重現,他将自己推向死亡,道一句你已經死了。重憶舊日,自己也曾慶幸,對方還活着。
因為她死了,便失去了問心的機會。而後百年,她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再次娶妻生子,最後壽終正寝,而自己卻連一句是否真心喜歡也得不到。
可她,還是心甘情願。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每一個給我鼓勵的人,更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