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八歲的女孩獨自對抗着父親的婚禮,若擱在平時,他或許會抱肩當做一場好戲來看,可是,當時——
他分開人群,走到女孩面前,捉住她的手臂,神色有些兇狠:“去給我姑姑道歉!”
女孩仰頭望着他,小臉上滿是倔強。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不甘後母到來的女孩,和一心為姑姑出氣的男孩。
他幹脆拖着她往鐘其秀面前拖,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她既羞又窘,小手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撓,趁他吃痛的時候,拔腿就溜。快要消失在樓梯拐角的時候,卻還記得回頭,溜圓的眼睛帶着深切的恨意,直直地瞪向他。
那樣稚嫩卻淩厲的眼神,像是手臂上她留下的抓痕一樣,很長一段時間內還頻頻在他面前閃現。
他時常會想,如果那時他不是以這樣一個反派的角色出場的話,那她現在對他的态度會不會截然不同,然而,這樣的假設永遠也不會有答案。就算你猜到了故事的開頭,也永遠不知道它接下來要走的步驟。
“石頭,今兒可是出來慶祝你們家老爺子高升的,咱別擺出一副深沉樣兒行不?”聒噪的宋思木過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鐘磊眯眼看他:“你還是知道是給誰慶祝的啊?”
花蝴蝶一樣滿場飛舞着同漂亮妞兒攀談的宋思木“嘿嘿”一笑,“這不就圖一樂呵嘛,你往這兒一坐跟佛似的一動不動,斧頭又是塊冰山,我要是再不活躍一點兒,人還以為咱哥仨轉性兒了呢。”
“行了,就你理由多。”鐘磊伸手取了一杯紅酒,一邊慢品,一邊環視四周。
本來不願意舉辦這樣的宴會,可這圈子就這規矩,反正就一個形式而已,照做也無妨。
可能是看出他的不耐,宋思木揶揄道:“別皺着眉頭了,你爸現在可真真正正是位高權重了,你至少也要喜慶一點兒啊。”
鐘磊依舊面無表情:“人多,煩。”
明明只是小範圍的聚會,誰想不再受邀之列的人卻也來了不少,借慶賀的由頭行巴結之實,一個兩個虛僞得可以。
“得,你現在跟惜字如金的斧頭快一個樣兒了。”宋思木又瞄準一個少女,拍拍他的肩:“你慢慢修煉着,我去搭個讪先。”
去洗手間歸來的齊霁坐回鐘磊對面,看着周圍對鐘磊“關注有加”卻不敢上前打擾的人群,有些嘲諷:“虧得這次你爸是升官了,要是降職,這幫人這會兒還不一定在哪兒躲着呢。”
“哼,這圈子哪有真心的。”
“不說這鬧心的了,”齊霁難得有興趣:“說說你的泡妞進程吧?”
在得到鐘磊的一記瞪視之後,攤攤手,改口:“好吧,是追妻計劃。”
鐘磊按了按眉心:“……總會成功的。”
“要不,兄弟我給你支個招兒?”
“就你?”鐘磊鄙視地看着他:“你的經驗不比我豐富到哪兒去。”
“那可不一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道理你該認同吧?”
鐘磊想了想:“那你說說看。”
“跳過戀愛這一環節,直接結婚不就得了,憑你爸的大家長氣勢,她還能不同意?”
鐘磊沉思一會兒,搖搖頭:“再看看吧。”強娶,是他最不願意用到的方法,否則也不會由着她逍遙這麽久。
鐘其輝在本次選舉中能直接調任中央的事情,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座城市的歷史條件。當初青城還勉強只算是一個二線城市,但以當時他的能力,已足夠去一線城市任職,不過,越是貧窮的地方越能出政績,也有更多施展的餘地。
青城如今繁榮的面貌與日漸重要的地位,雖不能全部歸功于他,但沒有人會否認他在這其中所起到的砥柱中流的作用。
距離調離之日還有三天,鐘其輝疲于應對各方宴席,稱病在家,拒不外出。
鐘家的根基還在青城,鐘家其他人是并不跟着遷居的,因此,鐘其輝吩咐兩個女兒整治一桌酒席,全家小範圍地聚聚。
鐘其輝臉色依舊平和,并沒有因高升而現出一絲一毫的得意,鐘其秀卻有些傷感,因為畢竟也算是分別。
雙胞胎還小,不明白這特殊的形勢,依舊“咯咯”地笑着,倒是給席間增添不少活力。
鐘其輝摸着兩個孫女的小腦袋,道:“都別苦着臉了,看兩個小的多懂事。”
鐘磊漫不經心地玩着一個陶瓷酒杯:“這倆才是人精呢,那是裝樣子給您看的。”
他這句話成功地活躍了席間的氣氛,旁邊的鐘其秀笑着嗔他:“混小子,怎麽說話呢?沒個大人相。”
鐘淼也笑:“是該找個人好好管管他了。”說罷,若有似乎地瞄了一眼寧清。
寧清眼觀鼻鼻觀心,不太能融入鐘家人的話題中。
鐘磊心中一動,想到昨夜齊霁的話,原本堅持先奪心再奪身的想法有些動搖。他悄悄扯了扯鐘其秀的衣角,求助的表情不言而喻。
鐘其秀幾乎是看着他長大的,哪能看不懂他的心思,她瞥了瞥仍帶着生分帶着疏離的寧清,暗暗嘆了口氣,在鐘磊期待的眼神中,對鐘其輝道:“大哥,你看看,石頭他現在就這麽無法無天,等你離了青城,就更沒人能管住他了,要不……”
剩下的話她沒說,但鐘其輝也能明白。
鐘其秀的聲音壓得極低,但除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的寧清之外,其他人都能揣摩到大概的意思。
鐘其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寧清,和藹地開口道:“清清啊,你今年滿二十了?”
寧清整整神色,恭敬地回答:“嗯,臘月份的生日。”
“哦。”鐘其輝點點頭,又道:“我聽你秀姨說你爸爸最近康複得有點兒慢,你也別着急,我了解你爸,他舍不得你擔心,會醒的。”
提起父親,寧清的鼻子有些發酸,她竭力忍着,點頭稱是。
鐘磊在一旁急得不行,第一次覺得他爸循序漸進的處事方法真真費事。
鐘其輝瞪了兒子一眼,暗罵一聲“沒出息”,轉向寧清的時候,又是一片和煦:“雖說沒有血緣關系,但在我們眼裏,你就是阿秀的女兒,我們有責任照顧你,尤其是在你爸爸沒醒的時候,我們就是你的親人。”
寧清也垂首道謝:“鐘家這些年對我們家的扶持,我們父女倆永生難忘。”
鐘其輝擺擺手:“一家人就不用說這些見外話了。”然後話鋒一轉:“你跟石頭處了也有不短的時間了,你覺得我這個兒子怎麽樣?”
寧清沒想到他會突然轉換話題,又抛出這麽犀利直白的問題,為難地咬着唇,大腦飛速運轉着,醞釀适當的措辭。
一旁的鐘磊也繃緊了身體,臉色乍一看是平靜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裏那顆心此時跳動的頻率有多快。
“他……很有能力。”把別人家的企業當成自己家的來發展。
“很有毅力……”纏了這麽久都不願意放手。
“很聰明。”總能拿捏到她的軟肋和死穴。
“很健談……”某些時候聒噪無比。
“很……”
這算什麽看法?鐘磊越聽越郁悶,明明說的都是優點,聽在他耳中卻比缺點還令他不喜。
“呵呵,看來你對他了解的很透徹嘛。”官場混出來的鐘其輝仿佛沒看出寧清說出這些特征的時候,眼底仿佛受虐般的情緒。
“……”寧清不知如何接口。
“你爸昏迷前,口頭承諾了你跟石頭的婚事,本來我們想着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以不作數。不過現在看來,你們處的還不錯,所以……”
“鐘伯伯!”寧清心急之下,大着膽子打斷他,“我爸還沒醒,我不想……”她咬着唇,心髒幾乎都要縮在一起了。
“我知道。”鐘其輝面不改色,“我的意思是先訂婚,這樣你也有了個名分,免得外面多嘴多舌的人總議論。”
聽了這話,鐘家大姐先不淡定了,她心底是一百個不願意讓寧清做唯一的弟妹。“爸,她還在上學,現在說這事是不是太早了?石頭也還年輕,再等兩年也不遲的。”
鐘磊又朝鐘淼使了個眼色,鐘淼放下手中的水杯,插口道:“大姐,你跟姐夫結婚的時候不也才二十二歲嘛。”
“……”鐘晶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當初結婚還是家族聯姻式的,雙方認識不到半年,兩家就張羅着準備婚事了,因為體質原因,婚後九年才好不容易懷上雙胞胎,因此,說起來,她心裏不是不慶幸當初的早婚的。
“好了,”鐘其秀發言道,“這事還得問問當事人的意思。”她直接跳過掩不住一臉喜色的鐘磊,看向寧清:“清清,你怎麽看?”
怎麽看?寧清此刻紛亂的腦海裏只有這句看似商量,實則毫無回旋餘地的話,還能怎麽樣?鐘家要把口頭婚約诏告天下,她這個無親無靠,連住的房子都在別人名下的孤女又有什麽理由拒絕?
一旦訂了婚,她就會被打上鐘磊的專屬标簽,從此再沒有自由。
寧清的指甲幾乎要陷進手心裏去了,半垂着頭,脖頸彎出一個脆弱的弧度,漆黑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的,抿着嘴角,看得一旁的鐘淼心生悔意,有心想開口幫她說句話,可觸到弟弟那緊繃的、等待審判似的臉色後,終是沒有開口,就算拖得了一時又怎麽樣呢,弟弟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倔,他認準的事誰有能力去改變,父親和姑姑現在拿出家長的威嚴給這個女孩施加壓力了,就說明這樁婚事真的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鐘晶也是緊盯着寧清,怕她點頭同意,卻更怕她拒絕——如果是這樣,那弟弟怕是要受打擊了。
鐘其輝與鐘其秀意思都一樣,既然石頭喜歡,那就娶回家來,雖說寧家家業敗了,可鐘家現在也的确不需要用兒子的婚姻換取什麽了,只要女孩清白可靠就行。
一時間,餐廳陷入奇異的靜默中,兩位長輩氣定神閑,大姐二姐持續觀望,鐘磊緊迫地盯視着寧清象牙白的側臉,右手不知道什麽時候緊握成拳。後面站着的仆人們大氣也不敢出,時間好像凝固了一樣。
唯一活躍的就數天真可愛的雙胞胎了,小丫頭們以為訂婚就是結婚,而結婚她們知道,就是兩個人住在一起的意思,這意味着她們往後每天都可以見到漂亮舅媽,還能從心情很好的舅舅那裏得到很多的禮物。
依依拍着小手叫:“舅舅舅媽結婚嘛!結婚嘛!”
雙雙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笑眯眯地看着寧清:“嘻嘻,雙雙喜歡舅媽,舅媽答應嘛!”
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寧清的腦海裏突然就閃現出了另一雙純淨得不染一絲雜色的眼睛,那還是一個豔陽天,男孩微笑着的臉龐迎着光,聲音真誠:“清清,将來我向你求婚的時候,一定要選在早晨你剛剛睜開眼的那一刻,我要你在新的一天剛開始的時候,在你的眼睛裏只看得到我的時候,說一聲‘寧清,嫁給我’。”
可是,說這話的男孩已經牽了別人的手,諾言中的場景永遠也不會在她的世界裏出現。
就在整個餐廳詭異的氣氛即将升至頂點的時候,寧清聽見自己輕飄飄的好像是從異度空間裏傳來的聲音:“好。”
于是,餐廳裏重新恢複和諧,鐘其輝與鐘其秀欣慰地笑着,鐘晶忙着幫雙胞胎擦嘴巴,鐘淼放下手中一直緊握着的刀叉,鐘磊揚着嘴角,一臉喜色地看着她。仆人們穿梭在餐桌旁,收拾着餐盤碗筷。
“不過,至少要等我大二學業完成之後。”寧清又加了一句,這是她唯一能為自己争取的時光了,只希望父親能趕快醒來,父女倆再想其他的辦法代替“賣身”來償還欠鐘家的債。
還有六個月……鐘磊想了想,同意道:“好。”
一場宴席,除一人之外,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