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這是他們自上次辦公室沖突事件後,首次見面。
寧清不确定他是否還在生氣,因為一路上,他的臉色平靜,但又比平時沉默許多,讓她拿捏不準他此時的心情。
這真是件悲哀的事,寧清想,因為她目前還要靠揣測他的心意謹言慎行地走下去的處境。
彩色的霓虹燈光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打出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車廂的寂靜裏,他突然開口:“還去上次的西餐廳怎麽樣?”
“……”寧清沒接口,因為他明顯不是詢問的語氣。
強勢的人永遠擅長“通知”而不是商量。
寧清不喜歡吃西餐,如果她被鐘磊帶去西餐廳,那只說明一件事:她做錯了事。
果然,他還在生氣。
牛排、紅酒、音樂、玫瑰,完美的約會氛圍,但同他們這一桌詭異的氛圍明顯不搭。
鐘磊熟稔地切割着七分熟的牛排,吃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呷一口酒,惬意無比。
而對面的寧清甚至連刀叉都沒動,目光偏向一邊,透過餐廳二樓的窗戶,看着外面車水馬龍的夜景。
“服務員。”鐘磊打了個響指。
“請問先生有什麽吩咐?”一個侍者走過來恭敬地問。
鐘磊指指窗戶:“麻煩拉上窗簾,——外面太花哨,影響進餐。”
那侍者照做。
寧清氣憤地收回目光,瞪一眼對面明顯食欲旺盛的某人,然後落在不遠處正為一對情侶演奏《夜曲》的小提琴樂者身上。
“你想讓他失業?”鐘磊陰測測的聲音再次響起。
寧清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睛。
“怎麽不吃?不合胃口?”鐘磊明知故問。
“……不餓。”從中午就沒用過餐的寧清暗暗用手捂住自己空空的胃部。
“那好,”鐘磊惡劣地伸出手,端走寧清面前的餐盤,“我正好還沒吃飽。”
然後,在寧清火大的眼神中,慢悠悠地享用掉了那份賣相很好的牛排。
回去的路上,鐘磊的心情明顯跟來時不一樣了,甚至還放起了節奏歡快的音樂,聽得寧清直想把CD抽出來,砸到他的臉上。
鐘磊像是沒看到她明顯窩火的臉色,到達寧家之後,還自顧自地跟了進去,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比主人還自然。
寧清才不會招待他,一進門就直接上樓,眼不見為淨。
剛洗完澡,劉媽就敲門進來,手裏端着一個托盤,笑眯眯地道:“鐘少吩咐的。”
寧清擦拭頭發的動作頓了頓,眼神複雜地看了看那盅灑了黃色玉米粒和紅色枸杞的冒着熱氣的米粥。
四月份的時候,全國各高校聯名舉辦一場舞蹈盛賽,單人舞、雙人舞、團體舞各舞種均可參與。晉級選出的冠軍将有可能跟随國家頂級舞劇團,赴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
崔清芬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可以提升學生競技水平的機會,決定排演《天鵝湖》,為第一階段的初賽做準備。
但在選角的時候卻犯了難,白天鵝不僅舞蹈動作難度系數高,而且情感跨度也很大,對演員整體要求很嚴格。
學生們深知能在這樣備受矚目的賽事中獲獎對以後的舞蹈生涯意味着什麽,因此削尖了腦袋,對白天鵝的位置虎視眈眈。
然而,盡管不太願意承認,人人也都心知肚明:候選人只有三個——蔣涵涵,傅芊,寧清。
蔣涵涵依舊是衆多學生中最認真刻苦,舞蹈能力也最佳的一個,即使是難度級別頗高的動作也能輕易拿下。
傅芊則是身體條件最好的一個,一米七零的身高,纖腰長腿,比例完美,大方明豔的舞臺氣質同身為公主的奧傑塔比較符合。而且,臨場應變能力極佳。
寧清則是三人中對角色心理把握得最到位的人,換句話說,她走的是感情表達路線。單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她必定曾受過名師的指點。
崔清芬多番斟酌之下,心理上還是比較偏向選用寧清的,因為她作為一個資深的舞者及教育者,更清楚動作和感情這兩者中,哪一個更能打動人心。
選角的結果最終由崔清芬及其他幾位舞蹈老師共同商讨決定。
“這次白天鵝的角色,我決定讓你來演。”辦公室裏,崔清芬遞過一張精裝的教學光盤,“準備一下吧,寧清,別讓我們失望。”
寧清沒有上前接過光盤,而是出人意料地恭敬地鞠了一躬,并且久久未直起身子,“抱歉,老師,這次比賽,……我不想參加。”
幾位老師詫異地對望了一眼,最終,由崔清芬開口道:“你再想想,寧清,這次比賽是一個很好的平臺,你應該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
“……崔老師,對不起。”寧清依然很堅持。
這是崔清芬執教十餘年來,從未遇見過的事情。
但凡是芭蕾舞者,或多或少總會對白天鵝的位置有所觊觎,連她當年也不例外。或許是女孩子天生就有這樣的執念,總想讓自己成為舞臺上唯一的亮點。這樣毫不猶豫地拒絕站在那個位置的,寧清是第一個。
她斟酌了一下,問:“你是不是怕拿不了獎項?沒關系,這個我們不會做要求,重在參與。而且即便拿不了獎,我相信以你的實力,也能被不少人記住,這對你以後的事業将會是莫大的助力。”
“……”寧清依舊垂着頭,既歉意又無奈。
崔清芬已經隐隐有些不悅:“能說出理由嗎?”
“……我不能跳《天鵝湖》。”其實不能跳是假,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兒才是真的原因。
她對每個舞蹈角色投入感情已成習慣,而白天鵝的心境,她曾發誓永不再嘗試。
“寧清,”崔清芬的聲音已經帶了幾分嚴厲:“舞者是不能因為主觀感情而拒絕任何角色的。”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老師,對不起。”
“……你出去吧。”崔清芬用手指輕揉着眉心。
寧清依舊垂着頭,拖着仿佛灌了鉛一般的雙腿吃力地走出辦公室。
門關上的那一剎那,還聽見某個老師的搖頭嘆息聲:“現在的學生啊,任性!不懂事!都被家長慣壞了啊……”
寧清悲哀地咬住唇,只覺得連呼吸都蒼涼起來。
六歲的時候,有一回到了該練舞的時間,她依舊賴床不起,将近中午十分才磨磨蹭蹭地推開舞室的大門。
母親已經在裏面等了很久,她卻渾然不覺,皺着包子臉,帶着起床氣,坐在地上耍賴不換舞衣。
母親好言好語地勸了很久,她卻仗着平日裏家人的疼寵,依舊固執地撅着嘴巴。
終于失去耐心的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變了臉色。
“你氣死我了……”母親用手捂着心口,她那時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好了,大聲說上幾句話就喘得不行。
她看着母親泛着水光的眼睛,立馬就害怕了,撲過去抱住她的雙腿:“媽媽不生氣,清清不敢了。”
然而,母親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忤逆過母親。
八歲的時候,父親跟秀姨舉行婚禮。
因為怕她會有抵觸情緒,所以一向被诩為“工作狂”的父親特意抽出一整天的時間,陪她去吃甜點,帶她去兒童樂園游玩,直到最後才猶猶豫豫地希望她能在婚禮上為秀姨獻上一捧鮮花。
她那時候極為不滿母親的位置即将被他人取代,所以想也不想就拒絕,把父親晾在原地,自個兒蹬蹬蹬的跑上樓。
因為她從不曾回頭,所以沒看見仍舊蹲在原地的父親悲涼而無奈的神情。
後來在舅媽以及表姐的好一番哄勸之後,她才同意下來。
婚禮極盛大,因為寧家近幾年冉冉上升的新地位,以及鐘家炙手可熱的權勢,青城市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随了禮,入了宴。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小紗裙,手捧豔得刺目的花束,在衆賓客含笑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人群的中央。
那裏,一對新人正含笑應對各方的祝賀。
她看着父親臉上許久未見過的舒心的笑容,突然就為母親感到委屈,心中發了狠,将手中的花束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還用穿着白色小皮鞋的小腳狠狠地踩了幾下。
漂亮的花朵被碾得看不出原型。
全場寂靜無聲。
父親剛才還笑着的臉突然蒼白起來,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大廳裏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冒失的小女孩一定會受到懲罰,因為她給了鐘家難看,即便寧錦程再怎麽不舍,面上也還是要做些什麽來補償的。
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
父親很快就恢複了和煦的笑容,聲音平靜:“讓大家見笑了,小女一向愛耍小脾氣,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平時太縱容了。她還小,沒什麽惡意的。”
人群很快恢複了熱鬧,但是仍不免對剛才的狀況竊竊私語。
仆人很快上前來收走了破碎的花瓣,父親牽着新娘走遠,然而,即便隔了那麽多攢動的人頭,她也看懂了父親臉上的疲憊……
…………
“清清?你怎麽在這兒?”一個清亮的女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寧清慌忙用手擦了擦眼角,想轉身卻先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鐘淼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遞給她:“雖說開了春,不過晚上的風還是很涼,注意別感冒。”
“謝謝。”寧清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那條淡綠色的猶帶着體溫的圍巾。
她們身處的是藝術學院舊琴房樓的天臺上,學校其他樓層的天臺都因考慮到安全問題而被關閉了,只有這一幢樓,因為只有矮矮的三層,所以才開放着。清淨的環境平時總吸引不少學生來這兒看月色。
風嘩啦嘩啦地吹着,寧清将已經凍麻了的雙手塞進衣兜裏,脖子也微微縮了縮。
鐘淼見狀道:“回宿舍休息吧,明天不是還有課呢麽。”
寧清卻沒動,聲音略微有些沙啞:“二姐,我是不是很任性啊?”
“沒有。”鐘淼搖頭,顯然也已經知道她拒演《天鵝湖》的事情,“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就可以不做,清清,這是你的權利,其他人沒資格指責你。”
“可我一直在做錯事!我媽媽生前最後一段時間我還老鬧她,我爸背負着那麽大的工作壓力,我還總不聽話。”寧清崩潰地蹲下身子,雙手抱膝,“我就是很任性!很讨人嫌!對不對?”
“清清,”鐘淼試圖拉起她,“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其他人如果有這樣的遭遇,不會比你處理得更好,相信我。”
“真的?”寧清擡起迷蒙的眼睛。
“真的。”鐘淼擲地有聲,順勢将她拉起來,“記住,你才剛滿二十歲,有很多東西是不應該由你背負的。別人愛說什麽是他們的事,咱們做好自己就可以。 ”
“……”寧清思考半晌後,輕輕點頭:“嗯。”
頭頂,皓月當空,群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