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初陽微暖,春日的陽光照進屋來,房裏亮堂起來,絲絲縷縷細微的陽光将空氣都浸上了溫度。
懷柔睡醒的時候,顧天英不在房中,連地上的被褥都已經收拾好了,除了衣櫃裏多出來的男子服飾,房中一切都同成親前沒什麽兩樣。
看來他還算個君子。
懷柔從床上坐起來醒神,腦海中是昨夜的夢境,許是昨日睡前回想了小瞎子的事,昨夜竟然夢到了。
被歲月模糊的記憶在夢中重現,那些記不清的細節也慢慢浮現。
那是懷柔五歲時候的事,那時先皇身體康健,給懷柔找了個啓蒙老師,名為元伯辛,為人清廉正直,對懷柔也十分疼愛。
雪落京都,五歲的懷柔與十歲的兄長一起去元先生家裏參加先生的生日宴,來賓太多,把小懷柔擠到一邊去了。
懷柔一向不喜歡人多吵鬧,她那小個子站在地上只能看到別人的裙子,五顏六色,看花了眼。
趁着哥哥不在,邁着兩條小短腿跑上小路,府中人皆匆忙,沒人注意到小公主跑到了什麽地方。
踏過落了雪的石板路,懷柔走進了一個偏遠又冷清的院子,前院的吵鬧聲遠遠在外,她好奇地推開院門走了進去,看到一個比哥哥小不了幾歲的孩子坐在屋前臺階上。
那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男孩,一身藏青色,是母妃不讓她穿的顏色,說她穿那個顏色不好看,但是穿在這男孩身上便好看的緊。懷柔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想親近,從懷中掏了心愛的玉兔子要與他分享。可男孩卻像完全沒看到她似的,眼睛只看着雪白的地面。
懷柔踩着雪走過去,才發覺這院子裏的雪潔白無瑕,只留下了她一個人的腳印。
“小哥哥?”小公主湊過去,想引起男孩的注意。
男孩明顯聽到有人來了,依舊低頭看着地面,感受着眼前一片霧白。
直到女孩的聲音在耳旁響起,仿佛受到驚吓一般,男孩蹭一下站起來,往另一邊挪了兩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懷柔還以為小哥哥是在同她玩游戲,跟着黏了上去,卻沒想到步子邁大了,靠着男孩的肩膀歪了過去。
兩個小孩子一起摔在了地上,等懷柔爬起來才發現,小哥哥長得好看,可眼睛卻是灰白色的,“小哥哥,你看不見嗎?”
童言無忌,懷柔問出口并無惡意,但聽在男孩耳中便十分不悅,推開懷柔,摸索着爬起來要回屋裏去。
看他着急回屋卻找不到路的模樣,懷柔覺得很心疼,小聲念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扶上他一只胳膊,把他帶到門前。
似乎是被懷柔的誠懇态度打動,男孩慢慢舒展了眉頭,打開門進屋前還低聲對懷柔說了聲“沒關系”。
懷柔握着玉兔子站在門前,看着自己走來時留下的腳印,又看看被小哥哥關上的房門。
不遠處傳來了哥哥喊她的聲音,懷柔猜想小哥哥像她一樣不喜歡人吵,便快步跑了出去,沒有讓哥哥找到這個院子裏來。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後來,懷柔常常借着來元先生家裏上課的由頭,偷偷來這個偏僻的院子看小哥哥,只是事情過去太久,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捧一把熱水洗臉,因為做夢而微痛的頭也有所舒緩。
今天要帶顧天英去香山見母妃,雖然相公是摻假的,但時隔多年終于能跟母妃見面,懷柔心裏忍不住的小激動。
去道觀不能穿得過于華麗,懷柔穿了一身素白衣裳搭一件天青色短褂,同春日新綠一般清新,頭上梳起發髻,小家碧玉,溫潤可愛。
吃早飯時不見顧天英,懷柔有些害怕,莫不是他趁着自己看不見他跑出去幹壞事了?
“驸馬怎麽不在?”
燕子笑道:“您今日起的晚了,府上來了客人,驸馬在外院待客呢。”
聽罷,懷柔放下心來,又問:“我不就是起晚了,你笑什麽?前面來的是什麽客人呀?”
燕子笑什麽自然不會同公主說,惹公主生氣了可不是好事,只在心裏贊嘆兩聲驸馬爺身體好,回話道:“來的是徐家老爺,為徐公子昨日的無禮道歉。驸馬爺說了他一個人就能處理,不用公主費心。”
她是不想費心,徐家人事真多。
用好了早膳,聽了家丁禀報徐家老爺走了,懷柔才走去外院。
兩人相遇時,站在小路上,兩側是盛開的春花,花團錦簇中顧天英看到懷柔一身素氣打扮,心下微動,只覺得她與這春日一般,小意溫柔。
“我正打算去尋你。”顧天英向她伸出手,“馬車已經備好了,給岳母大人的禮物也都放上了,咱們走吧。”
懷柔點點頭。
“相公辛苦了。”懷柔上前一步牽上她的手,“走吧,咱們去見母妃。”
坐上四駕的馬車,穿過繁華的主街道,出了城門就上了一條少有人行的土路,行出了幾裏地後,道旁的新綠漸少,松樹卻是多了起來。
車窗外的一片一片耕好的平整土地,山間流淌的清泉,沿途青嫩的樹木,馬車不停,懷柔便扒着車窗看着外面的山水風光,心情愉悅。
前路升起弧度,馬車進了山裏。
春日暖陽穿過稀疏的松林撒下一片溫暖,越往山裏,松樹越密,陽光逐漸消散,文啓擡頭看時,上空已經聚起了幾片烏雲。估計着晚間要下雨,文啓駕着馬車,加快了速度。
終于,一行人在午時後到達道觀,馬車停下,公主與驸馬攜手進了觀中,拜過三清祖師後,主仆四人繼續爬山。
這次出來沒帶很多人,只帶了燕子和顧天英的近侍文啓,兩人分別提了自家主子帶的禮物,四只手沒有空着的。
雲太妃并不住在道觀裏,而是與兩個侍女獨居在後山清月湖邊。進後山只有一條山路,馬車難進,一行人便徒步走上去。
求神拜佛要誠心,懷柔要見母妃一眼更要誠心誠意,可即便來了也時常見不到母妃,說什麽要去獨立生活不要對她太過挂念,今日有了見女婿的由頭,想必母妃不會将她拒之門外。
“這次能見母妃,還多虧了你。”懷柔随口一句。
顧天英轉頭看她,少女用一雙幹淨的眼睛看他,唇邊帶着淡淡的笑,似乎沒有一點雜質。
他微微低下頭,“這沒什麽。”
山路少有人走,路兩旁的雜草都探了出來,顧天英便走在前面拿劍砍雜草開路,懷柔便安心的跟着男人走,雖說是有拿人開路的心思在……但是看到顧天英那高大的背影,心中真的踏實了幾分。
走過一個小山丘便連石階都沒有了,是懷柔為了抄近路帶着他們走了小路。
“小心!”
男人一個轉身,懷柔撲了個滿懷。
撞在那結實的胸膛上,懷柔腦門些懵,擡手捶他兩下,仰起頭道:“幹什麽啊!突然轉過來。”
顧天英小心翼翼推着她向後挪兩步,輕聲道:“前面……有個坑,小心摔了。”
“不就一個坑,有什麽好怕的,本公主可是……”正要說些壯膽子的話,頭頂上突然垂下一條細絲——清風一吹,一只蜘蛛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林間的陽光并不很亮,那一點小蟲卻在她眼中無限放大。冷汗從她額間落下,涼涼的。
“啊!!!!!”一聲慘叫劃破深山寂靜,吓得鳥兒撲騰亂飛。
顧天英楞住了。
懷柔像一只受了驚吓的野貓,剛剛還神情自若目空一切,此刻卻大張着手臂就這麽挂到顧天英身上,雙手緊扒着他的脖子,兩腿盤上他的腰,腦袋埋進顧天英的頸窩,久久不能平靜。
十六歲少女稚嫩的身體輕盈又軟嫩,男人卻像是身上挂了千鈞,兩手不知放到哪裏,只能堪堪護在她腰後。
他想問她是怎麽了卻怕觸到少女的自尊心,便耐心地等着她冷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懷柔終于察覺到自己的失态,卻依舊緊繃着身體不敢下地,只能裝腔作勢咳嗽兩聲,“我這是……”停頓一會也想不出借口,順口坦白,“有,有蟲子。”
顧天英注視了好一會才看到眼前米粒大的小蜘蛛,挂在樹葉上跟蛛絲一起随風晃動,看起來弱小又無助。
伸指将小蜘蛛送上樹葉,對身上的人說:“現在沒有了。”
懷柔回頭确認後臉色蒼白的從男人身上下來,雙腳落地的一霎那,腳下軟了一下。顧天英眼疾手快的攬住她,再次把她拉進懷裏,輕聲的安撫道:“沒事的,沒事的。”
此處只有兩人和他們的心腹,都不是外人,按理說不必裝恩愛,可顧天英就是不想放開,懷柔也因為方才的小蟲子心有餘悸,順勢在他懷裏找點安全感。
公主與驸馬卿卿我我,兩個心腹便轉過頭去裝眼瞎耳聾,誰也不願出聲打擾這對新婚小夫妻。
被她靠在胸膛上,顧天英心裏癢癢的,不再說話,只是抱着她。
顧天英極少安慰人,也不知道如何哄受驚了的少女,又不是晚上她熟睡的時候可以任他觸碰。便是學着路上看過的人家哄孩子那樣,手笨拙的一下一下的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直到她的心境平靜下來。
一陣風從林間穿過,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頭頂的雲霧更濃,周圍昏暗下來。
伴着耳邊呼呼響起的風聲,身前卻感受到溫度,懷柔心裏開始慢慢的,有些微佯。平複心情,離開男人的懷抱,正色道:“我沒事了,我們繼續走吧!”
誰還沒個害怕的東西呢,懷柔如此安慰自己。也不由得慶幸顧天英沒有問她怕什麽,沒丢了她公主的臉面。
遠處群山,郁郁蔥蔥,蒼蒼茫茫,看不到邊際。
群山環繞中是一個清亮的湖泊,湖邊有座白牆黑瓦的小宅院。
走出樹林,再次回到石階路上,走了不遠便到了宅子門前。燕子上去敲門。
門裏傳來腳步聲,懷柔不由得緊張起來,一會要同母妃介紹顧天英,然後要跟她說自己這些日子裏發生了什麽,還有京都裏發生的有趣的事,她都想告訴母妃。
來應門的是雲太妃身邊的水秀,一身樸素布衣,常年在此處照顧雲太妃,手上都出了繭。
見是公主與傳聞中的新驸馬,水秀忙将人請進去,引着他們來到正廳中。
“公主驸馬稍等,太妃還在誦經書,一會到了時辰就過來了。”
懷柔點點頭,讓水秀先下去了。
屋裏十分簡陋,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幾幅字畫外連個擺設都沒有,顧天英環視一周,看到窗上挂着一排的羽毛銀鈴铛,微風吹過帶起一串銀鈴聲。那鈴铛的做工同他們南疆的工藝有幾分相似。
心中還在好奇雲太妃的真面目,下一秒,顧天英有些驚訝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手背覆上了少女的手。
她攥自己的衣裳已經緩解不了自己的緊張,只能抓住了顧天英的手。
顧天英驚愕之中不禁疑惑,要見的人是懷柔的生母,她緊張什麽呢?心中有很多不解,但顧天英還是回握住了她的手。
輕聲道:“別緊張,我會好好表現的。”
聞言,懷柔忍不住笑了出來,拍了下他的手背,“笨蛋。”誰要他好好表現了,這逆賊還真當自己是新女婿了。
不過能有這個自覺,他人還蠻不錯的。懷柔輕笑着,心底的緊張也化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