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ROSE:
第33章 ROSE:
從奶茶店回到基地, 程今柚在一樓沙發坐了半個小時,盯着手機,焦躁地反複切換微信聊天框。
魚頭打完一局排位, 靠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 看向坐在沙發上的人,想了想,挂着直播沒關, 借口倒杯水, 端着還有半杯水的杯子,走了過來。
在她斜對角的沙發上坐下, 魚頭問:“等老裴啊?”
“沒有啊。”程今柚否認得幹脆。
否認得太快了,反而有鬼。
魚頭故意拖着嗓音哦了一聲,沒急着走,就坐在這兒喝那半杯白開水。
他吹保溫杯再喝水的聲音, 聽起來像在吸氧。
程今柚默了兩秒:“他人呢?”
沉得住氣就不是她了,她沉不住氣的。這時候,也沒必要那麽沉得住氣了。
“醫院。”魚頭說, “好像是他爸有事找他。”
哦了一聲, 程今柚沒再說話。
裴應時的父親是很厲害的外科醫生, 平日裏很忙,有事在醫院見也很正常, 她沒有多想。
她點開微信, 幹脆給裴應時發了消息。
【你今晚回基地嗎】
中午的時候,兩個人還因為嘴快發生的微妙氣氛而逃跑,但任何尴尬和僵持不會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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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今柚想,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只要有一個人往前一步就好了。
以前總是他,這次, 她主動點吧。
隔了幾分鐘,手機響了一聲,裴應時回她了。
【嗯】
程今柚打字,打了又删,最後只發過去一個字。
【好】
對話簡短,什麽都沒有說,又仿佛什麽都說了。簡短的幾個字裏,總感覺藏了很多種情緒。
在基地又坐了會兒,程今柚看了眼時間。
池子和老八都在訓練,教練訓練區盯着魚頭,仿佛在說——你小子挂直播還光明正大的摸魚是吧,不趕緊給我滾回來?
程今柚起身往外走的時候,魚頭才終于有了反應:“你要走了?不等了嗎?”
“不等了。”随口回應,她離開基地,在基地附近溜達。
之前重逢得太猝不及防,她是素顏。犯病那天她狀态很差,蓬頭垢面。今天好不容易化了淡妝,必須今天見,明天她就懶得化了。
夜幕降臨,街燈與繁星相稱。
園區沿海那片綠道公園有人來往,更喧鬧一些。
程今柚走了會兒,猝不及防被絆了一下,才發現眼前的路段在施工,圍了警戒線,要修理園區的電路。
繞路走過,她在長椅坐下,無聊地用後腳跟點地。
晚風襲來,她鼻酸打了兩個噴嚏,有些淚眼汪汪。
吸了吸鼻子,眼角泛紅。
“在這兒幹什麽?”
眼熟的球鞋和闊腿褲出現在視野內,程今柚擡頭,撞上裴應時的視線。
他雙手插兜,站在她身前兩步之遙的位置,垂眼看着她。
看清她的眼睛,裴應時微怔。
她的眼眶和鼻尖微微泛紅,是……哭過?
“海釣。”程今柚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裴應時:“……?”
綠道旁邊沿海,有一塊兒釣捕區,但現在是禁釣期。
程今柚注意到他略微錯愕的表情,接着說:“釣一個有緣人。”
視線在空氣裏相撞,裴應時在這一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筆直,望進她眼底,仿佛将周圍的喧嚣與熱鬧悉數隔絕。他點點頭:“釣到了嗎?”
程今柚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揚唇:“釣到了。”
“釣到之後準備幹什麽。”裴應時在她身邊坐下,學着她,兩條長腿舒展開,“放生?”
程今柚搖頭:“圈養。”
心口一顫,裴應時凝眸一瞬,偏頭看向她。
霓虹街燈的照耀下,她整個人落在光暈裏。在他的印象裏,這樣的場景他見過很多次,在國內,在國外,在夏天,在冬天。
一定很漂亮,哪怕此刻的他,只能憑借記憶裏的樣子,去想象。
“程今柚。”
“我在等你。”
他尾音還未完全落下,程今柚幹脆又略帶一絲着急地打斷他。她雙手撐着兩側長椅,微微擡眸看他,“我怕你今晚不回來。不過沒關系,也不是不能明天說,只是明天我就懶得化妝了。”
裴應時聞言低頭笑了下:“需要化妝說的事,看來很重要。”
程今柚揚聲:“當然很重要。”
裴應時點點頭:“那我聽聽?”
“你一直想要的那個答案,我現在可以給你,你想聽嗎?”
“我說不想,你信嗎?”裴應時說,“但你想說,我就聽。不想說,就下次。”
“下次是什麽時候?”
“不知道,你決定。”
程今柚垂着腦袋,晃了晃腿,街燈照在他們身上,落下兩道影子。她靜了會兒,輕聲道:“我那時候生病了,軀體化焦慮症。”
停頓兩秒,她補充道,“到現在,暫時沒有好透。”
聞言,裴應時的腦子裏浮現出那天晚上,她情緒崩潰跌坐在地上哭的時候。
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焦慮症的軀體化應激嗎?
“所以那天晚上……”
他确認的聲音都放輕了不少。
程今柚嗯了一聲:“犯病。”
“最嚴重的時候,是跟你分開的第一年。因為壓抑的環境和繁重的學業,而且你知道,我對自己要求挺高的。”她說着,略微擡高音調,語氣輕松,表情還有些得意,“不過我很厲害的,後來病情好轉,兩年修完了三年的學分。”
心裏像是在一瞬即被挖空了一塊,盡管能感受到她的雀躍,裴應時卻無法被這份上揚的情緒感染。呼嘯的風灌入空洞的缺口,又麻又疼。知道她一定有什麽原因,不知道是這樣的原因。
他蹙了下眉,看她的眼神溫柔,順着她的話應聲:“嗯,很厲害。”
“所以裴應時,不是不喜歡你,是因為我生病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好,會不會在你離開之後,我反而變得嚴重。但我不想讓這份跨越時間和遠距離的麻煩,影響到你。”程今柚說。
裴應時咽了咽喉:“這麽了解我,知道我容易被你影響?”
“是嗎?我還以為我又自作多情了呢。”程今柚故意說,“某個人好像說過,不是沒我不行。”
裴應時:“我渾身上下就嘴最硬,你不知道?”
程今柚的視線慢條斯理地掃了一眼,意有所指:“好像不是嘴最硬呢。”
“……”
語塞一瞬,舌尖抵了抵腮,裴應時失笑。
見狀,程今柚笑意更深。
掰回一局。
沒想過,如此坦然地說出來之後,不僅沒有任何負擔,心情還愉悅不少。
晃了晃腿,程今柚撐了下膝蓋站起來:“我要說的說完了,你有什麽想說的嗎?沒有的話,我先回去了。”
晚風拂過,海邊熱鬧的聲音也随風傳來,忽高忽低。
裴應時低沉的聲音,平穩且不帶情緒,同她一樣,像是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我有臉盲症。”
程今柚怔了下,看向他。
臉盲症和臉盲的區別,就像是焦慮症和焦慮的區別。在沒有成為病症之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常反應和情緒。
“過年的時候出了車禍,大腦颞葉皮層損傷導致的。”裴應時接着說。
車禍?
程今柚心裏咯噔一下,皺眉:“今年嗎?”
“和你分開之後的第一個除夕。”裴應時順便解釋,“我剛剛從醫院回來,我爸的同事研究了新的治療方案。這三年我也接觸了不同的醫生,結果都一樣。”
程今柚想了想:“那你很久之前撤回,說發錯的那條消息,是什麽?”
她當時就很好奇,想知道,但她就算問了,他也不會說。
裴應時:“我爸推給我的一個醫生。”
程今柚:“哦。”
應該是要發給文件傳輸助手,不小心點錯了吧。
“好好笑,這次真的是兩個病友在交流病情了。”她笑起來,好像在這種看似公平的交換中,變得更加沒有負擔。
但也是在這一刻,她才意識到,他過去每一次目不轉睛地凝視,都是在努力對應,将腦海裏的樣子、記憶,同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對應。
難怪戰隊裏那幾個人搞了那些千奇百怪的頭發,原來是為了方便他辨別非面部特征,方便他認人。
所以……
程今柚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人,他正看着她。她俯身湊近,停在咫尺,凝視着他的眼睛。
“你能分辨出我的臉嗎?”她問。
裴應時直勾勾地看着她,如實回答:“不能。”
“啊,真傷人。”程今柚捂着胸口,攢眉蹙額,作出一副很受傷的模樣,“雖然知道是症狀,怎麽聽起來這麽難過呢。”
只演了一秒,她又問,“那你每次怎麽準确無誤地認出我、找到我的?”
挺好奇的,很多時候,她沒有開口說話,他都能夠第一時間捕捉到他。
“感覺。”裴應時說。
語言或者非語言的物理特征,是他分辨別人的方式,而她不是。僅僅是一種感覺,一種每當她出現的時候,就覺得是她的感覺。
“這麽抽象啊。”程今柚喃喃道,咫尺距離并沒有被她拉開,她歪頭看着他,“既然分辨不出來,幹嘛每次像這樣盯着我看。”
怕記憶裏的那張臉随着時間的推移,痕跡消退,所以每一次,都妄想用力描摹。萬一,他能在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可能性的一瞬間看清。
裴應時毫不示弱地回視她:“想看啊,不行?”
程今柚直起上身,拉開距離:“也沒有說不行。”
“程今柚,我尊重你當時的選擇,但我很難受。”
“我當時說的時候也很難受,扯平了。”
裴應時無奈失笑,被她的邏輯折服:“哪裏扯平了?”
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像這個季節夜晚的風,“我難受的只是你當時不告訴我真相,一個人承受了這麽多年痛苦,你的難受……應該比我多得多。”
程今柚笑了下:“袁初七聽到你這話,要薅你頭發了。”
裴應時不置可否。
程今柚背對着他,看着遠處綠道公園那邊,似乎有很熱鬧的活動,到了即将散場的時候。
“程今柚。”
“嗯?”
“半個月後PGS2,你覺得我們能拿冠軍嗎?”
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程今柚回頭,盯着他眯了眯眼:“這不應該是Timing想的事,我對他很有信心。”
裴應時歪頭笑起來:“今天嘴巴這麽甜,糖吃夠了?”
程今柚:“我今天沒吃糖。”
末了,她補充道,“下午那杯奶茶裏的那一點點不算。”
裴應時朝她伸手。
程今柚看了眼:“什麽?”
他手裏有一根棒棒糖,撕開包裝,遞到她嘴邊。
硬糖輕輕貼在她的唇邊,她嘗到一點清甜的橙子味。
下意識張嘴,她略微拖着音調啊了一聲,裴應時把棒棒糖放進她嘴裏。
“吃糖是因為焦慮症?”糖紙被他揉成一團攥進手心。
糖果被抵在口腔一邊,臉頰鼓了起來,程今柚揚眉,表情生動嬌俏:“被你發現啦。”
裴應時起身:“走吧,送你回去。”
程今柚捏着白色的糖棍,問:“這次總不是撿的了吧?”
“買的。”裴應時朝小洋樓的方向走,微微彎唇,故意補充道,“順路買的。”
“……”
剛揚起的嘴角,在聽到他的後半句話時驟然跌落下去。程今柚鼓着臉頰像河豚,面露無語。
這嘴比她吃的糖都硬。
跟上他的腳步,路過白光通明的24小時便利店,程今柚忽而停下來。
“裴應時。”
聞言,裴應時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
這一幕似曾相識,他們似乎有好幾次,這樣類似對峙的場面。便利店裏透出來的燈光,仿佛楚河漢界般在他們之間劃分開。
嘴裏塞着糖,程今柚的聲音略微軟黏,但不含糊:“撒嬌賣萌裝可愛這些事我做不習慣,很累的。我就站在這裏大口呼吸兩下,你愛我好不好?”
過去三年,她用很多方法試圖找回自己的睡眠,比如藥物、旅游、酒精,但她的酒量實在是太爛了,嘗試了一下便果斷放棄這種方法。她努力生活,努力不讓自己的大腦有過分空白的停滞期,努力學會自洽。
但她淩晨三年還是無法入睡,依舊經常做噩夢,她漸漸發現這些東西都沒有用。
後來,在和他意料之外重逢之後,她的狀态比之前好了更多,失眠導致的被迫晚睡的次數明顯減少,幾乎少到可以忽略。
現在她知道了,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有用,擁抱有用,愛有用。
沉默地盯着她看了會兒,裴應時徑直走過去,伸手,把她攬入懷中。
“無所謂。”他低沉的聲音落入她的耳朵。
“什麽?”
“無所謂你愛不愛我、愛我多少,我說好。”
渾身上下所有的感官似乎一同張開,程今柚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氣息、溫度、味道。
人是視覺動物,但對于她而言,嗅覺觸及的感官好像更加清楚。他身上有她喜歡的味道,這件事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