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AND:
第28章 AND:
四年前。
北半球的冬天來得很早, 雪已經積得很厚。
程今柚從被窩裏伸出手,摸到床頭的手機,睜眼看了下時間, 垂手, 翻了個身。
房間窗戶不大,厚重的窗簾将窗外的雪景遮掩。屋子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她只穿着一件吊帶睡裙。
房間的門沒有關, 她偏頭看到裴應時從門口經過。
裴應時走過, 又退了回來,雙臂交疊着, 肩膀抵在門框,看着床上的人:“睡醒了?”
程今柚嗯了一聲,半張臉埋在被子裏,發絲淩亂, 怨念地沉吟一聲:“你能不能過來睡,你剛才從我房間門口經過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倆特別像合租室友。”
來這邊兩個月, 一起住了兩個月, 他們各有各的房間。很奇怪, 像留洋臨時在國人圈裏找了個不熟的合租室友。
她早就有很大的意見了,她不理解。這個人是怎麽把與生俱來的張力, 同襯衫領口扣到最上面那一顆的禁欲, 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一起的。
跟她一個學習小組的外國女生,都說他這外形氣質,讓人看着想睡。
嗯, 想睡,睡不到。
連她這個女朋友都睡不到。
但其實他這個人吧, 悶騷。
裴應時懶洋洋地靠在門邊,聞言笑了下,走過來,伸手抱她起來:“不能。”
“你都不和我一起睡覺你抱我幹什麽?”程今柚推了推他,“放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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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落下,她掉進了柔軟的床被裏。
“裴應時!”
他居然,松、手、了?
胡亂揉了一把頭發,程今柚翻身起來,跪坐在床上。
裴應時俯身,雙手撐在床上,湊近。
程今柚擡眼就看到倏然湊近的臉,撞上他的視線,眨了眨眼睛。
“聽話不行,不聽話也不行。”裴應時擡手把她翹起來的頭發壓下去,手指有意無意地滑過她的耳朵,“想幹什麽,嗯?”
程今柚癟嘴,不滿地往前湊,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尖:“你聽的話在點子上嗎?”
随着她的動作,肩上松松垮垮的吊帶話落,挂在手臂,領口的春光若隐若現,猶如琵琶半遮面。
裴應時垂眼,兩秒後,裝沒看見,擡手在她的腦袋後面揉了揉:“衣服換好,洗漱吃飯。”
話落,收手轉身。
程今柚瞄了眼自己的領口,盯着他的背影:“嘁,裝。”
客廳裏在放PGC全球總決賽的小組賽回放,明天就是最後的總決賽,在隔壁城市舉行,按照總分排名得出冠軍。
網上熱火朝天,紛紛在壓今年的冠軍是哪支隊伍。
“我明天上午有課,下午有個小組讨論。”
程今柚照例撕掉吐司邊邊,放在盤子裏,推過去,給裴應時,“我結束後給你發消息,回來看比賽直播。”
裴應時應了聲好,全盤接受她不喜歡吃的吐司邊邊:“明天吃火鍋?”
程今柚眼前一亮:“好!”
最近忙着趕due,好久沒有好好吃頓合她胃口的普通中餐了,更別說她最喜歡的火鍋。每天吃的都是看起來還行、吃起來只想說句糟蹋糧食的食物,幾度懷疑這個國家的人真的有味覺嗎?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難吃的東西。
“想吃什麽,我提前去買。”裴應時拿起手機,在備忘錄裏随手打下幾種程今柚很喜歡吃的蔬菜。
程今柚想了想:“照舊吧,我沒有特別想吃的,現在能讓我吃頓火鍋,已經是我不敢想的幸福了。”
說着,她癟嘴,做出哭唧唧的表情。
裴應時見狀失笑,擰開牛奶瓶的蓋子,在封口插上細細的吸管,遞到她嘴邊。
程今柚一手拿着吐司,一手捏着手機,眼睛沒有從屏幕上移開,張嘴咬住吸管,猛吸一口。
“程今柚,小學生嗎?”
裴應時嘴角噙着笑,放下牛奶,伸手擦了擦她嘴角迸濺出來的一點牛奶漬。
程今柚努了努嘴角,不置可否。
小學生怎麽了,現在的小學生可厲害了呢。
第二天下午。
圖書館。
程今柚結束這次的小組讨論,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走出研讨室。身後有人走的很快,擦撞着她的肩膀而過。
随口道歉的英語在耳邊響起,她閉眼沉了沉氣,沒有回應。
很累,最近情緒耗竭特別嚴重。
耳邊充斥着英語,偶爾夾雜着印歐語系的小語種,嘈雜的聲音怎麽也點燃不了極寒的天氣。專業課程作業的小組讨論有分歧,這一次是第三次了。原本她以為今天至少能讨論出一個主題,誰知道組裏的人都特別有想法,特別擅長做自己。
跟這群極度自我的人交流,程今柚感到心累。
她看了一圈,只覺得自己與這裏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尤其最近,諸事不順。周圍遇到的人不怎麽樣,教授給的選題太難了,更是直接将她以往的積極樂觀挫敗。
高估她了不是?
手機振動一下,程今柚一邊往外走,一邊低頭看。
課題小組裏有人發消息,說教授讓最遲明天把主題定下來。
說實話,她現在看到這個群都有點應激了。
心裏蕩開濃郁的煩,捧着手機霹靂啪啪敲字。過了好一會兒,程今柚都快走到校門口了,低頭一看,五個人的小組,消息依舊一人未讀。
真服了,永遠都有那麽一個人不看消息。
這破手機買來不看消息捐給有需要的人行嗎?
“臉拉這麽長,又有人惹你生氣了?”
校門口外,裴應時一眼就看到她垮着一張臉,圍巾都擋不住她臉上的怨氣。
天色的沒有完全黑下來,街邊路燈已經點亮,昏黃的路燈照在雪地上。
程今柚長長吐出一口氣,罵罵咧咧:“還不是小組作業。要不是我英語罵人沒那麽流利,沒那麽多單詞的庫存,我早罵他八百遍了,什麽玩意兒。”
渾身不通暢,她罵人有個毛病,必須要讓對方聽懂。她不僅要自己罵爽了,還要讓別的聽得不爽。
腦袋抵在裴應時的胸口,程今柚閉着眼睛緩了會兒,在給自己充電。
裴應時順手理了理從她的圍巾裏翹起來的頭發。
“你是小火爐嗎?真暖和。”
程今柚說着,擡手伸進他的外套裏面,從他的腰側穿過,抱住他。
裴應時垂眼:“往哪兒摸呢?”
但也沒阻止她。
程今柚越說越來勁,摸來摸去,笑着調侃:“我摸摸怎麽了?不能摸摸嗎?不要這麽小氣,裴大帥哥。”
裴應時無奈失笑,順勢捉住她的手,往外套兜裏放。
公寓離學校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到。兩個人走得很慢,晃晃悠悠将近二十分鐘才到。
每一個來這裏的中國留學生,都會被動開發做飯技能,除了她。
她就是個廚房殺手,在差點把廚房燒了的那一刻,做飯這件事她主動放棄了。
但煮火鍋這種比煮泡面稍微難一點點的事,她覺得她是可以的。
換了衣服就說要幫忙,人還沒碰到大理石臺子的邊緣,就被裴應時從廚房拎了出去。
“看比賽打游戲都行,幫忙就不用了。”他有點陰影。
“你什麽意思。”程今柚叉腰,“怕我把廚房炸了?”
“嗯。”
“……”
幹嘛這麽幹脆!
程今柚被他坦然地應聲和果斷地點頭搞得語塞,面子找不回來了,她不死心,趿拉着拖鞋往沙發走,一步一回頭,“你确定嗎?真的不要我幫忙嗎?打打下手我還是很厲害的,我每次打游戲幫你架槍、補槍、封煙的時候不厲害嗎?”
這下輪到裴應時語塞了。
她怎麽好意思眼睛都不眨一下說這話的,到底是誰在幫誰架槍、補槍、封煙啊?扛着槍一個勁兒往前沖的人是她,善後的人是他。
裴應時把洗好的蔬菜放在一邊,回她:“不要。”
輕哼一聲,程今柚踮了踮腳後跟,注視着他的動作。
距離PGC全球總決賽的直播還有一個小時,她這會兒也不想打游戲,坐在沙發上幹巴巴的太無聊了,手機裏還有一群聽不懂人話的瘋子。
見他拿起香菇,她又說:“香菇的十字切你會切嗎?”
裴應時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單手撐着臺子,順着她的話說:“過來吧,我不太會。”
程今柚嘻嘻一笑,甩着浪浪蕩蕩的毛衣長袖,小跑過去:“我就知道,沒我不行吧。”
“是啊,沒你我完了。”
裴應時吊着語氣,洗手擦幹,在她舉起胳膊的時候,把她的毛衣袖口挽起來。
程今柚拿起香菇和刀。
裴應時背身靠在一邊,看她舉着香菇和刀,像被定住了一樣,和手裏的香菇深情對視,半天沒有下一步。
“殺香菇之前在心裏跟它道歉呢?”
“我不會切到手吧?”程今柚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擔憂的必要,她太少使用刀具了。帶皮的水果從來都不是她削的,所以她和家裏的刀不熟,有點陌生,今天可能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跟它say hello。
裴應時環着胳膊,彎唇故意道:“可能會。”
“……”
程今柚噎了下,“這個時候你不應該說,‘噢寶貝,不會的,它只是一個香菇而已’嗎?”
這陌生又熟悉的譯制腔。
裴應時被逗笑,側身站在她身後圈着她,就着她的手,握住刀和香菇,很迅速的把所有香菇都切上了十字切。
“所以小朋友要做小朋友能做的事,今今。”
他很少叫這樣的疊詞昵稱,更別說類似寶貝之類的稱呼,他們彼此之間都是如此,大多數時候連名帶姓,這聲意料之外的“今今”低低沉沉的,帶着幾分寵溺的纏綿,惹得程今柚心神蕩漾。
“小朋友能做的事是什麽?”她問。
裴應時放下刀,握着她的手打開水龍頭洗了洗,又拿紙巾給她擦了擦手:“不玩危險的刀,坐在沙發上看比賽。”
紙巾扔進垃圾桶裏,他偏過頭,就見懷裏的人轉了半圈,面朝着自己。
後腰抵靠在大理石臺子邊緣,程今柚眉眼含笑,意有所指:“那……聽話的小朋友有沒有親親?”
裴應時看着她,低笑一聲:“你聽話嗎?”
程今柚嘴角一瞥,表情略帶不滿。
他忽而低頭,親了下來。
溫熱的吻印在她的唇上,淺嘗辄止,只幾秒,便退開。
程今柚抿了下唇,眼巴巴地盯着他,仿佛嘗到甜頭的小貓,并不滿足,眼神裏流露出的情緒坦然又勾人——還想要。
客廳的燈開了半盞,投影儀的光打在牆上。
他背着光站着,眼底暗湧的情緒難辨,墨色眸子深邃不可測,仿佛在克制着什麽。
“程今柚。”看出她眼裏的意思,裴應時沉聲問,“還想不想吃火鍋了?”
程今柚眨了眨眼睛:“比賽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始,火鍋也可以晚點吃。”
尾音剛落下,随之而來的,是裴應時欺壓而下的吻。
身前的空氣被擠壓抽離,耳畔是客廳裏比賽預熱視頻也掩蓋不了的喘息聲。
這個夜晚,程今柚對PGC總決賽的印象不夠深刻,只記得奪冠的隊伍,別的毫無印象。
半個月後,程今柚總算是在小組作業的沼澤地中爬了出來,這陣子被壓得喘不過氣,她終于能大口呼吸一下。
在被教授通過作業之後,她立馬回到公寓,開了把游戲。
等待的間隙看了眼小組,才知道網上在傳GR有人要退役的事。
GR?退役?
程今柚在腦子裏回憶了一下GR現役首發有哪些人。
畢竟他們在這次的PGC全球總決賽上并不出彩,像是耗盡了漫長生涯的最後一口氣,止步第七名。這時候換血,的确是最适合的時候,也是最應該的時候,但她沒有聽說GR青訓隊和替補有什麽特別出彩、能頂上來扛重任的選手。
游戲界面跳到了飛機飛行,程今柚把手機扔一邊,沒再想這事兒。
這把沒吃到雞。
狀态不好,手指有些抖。
有段時間沒有打游戲,手指略微僵硬,她揉了揉手腕和指骨。
“不是說搞完小組作業要睡大覺?”
裴應時的聲音傳來,程今柚偏頭看着走過來的人。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她都沒有聽見聲音。
“剛剛。”
裴應時伸手,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順勢坐在椅子上。
程今柚就這麽被他抱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會兒,十分篤定:“你有心事。”
“沒有。”
随口否認,裴應時下一瞬便渾身一僵,眼眸微垂,看着出現在自己胸前,作亂的手,“……程今柚。”
氣息壓低,有點咬着後槽牙的感覺。
程今柚在他的胸口胡亂摸了一番:“我問了你的心髒了,你就是有。”
“……”
裴應時默然兩秒,“我……”
剛發出一個音節,嘴巴被程今柚擡手捂住:“算了你別說了,我突然不想聽了。”
“……”搞他呢。
裴應時把她的手拿開,程今柚又立馬捂住耳朵,搖了搖頭:“不聽不聽。”
見狀,裴應時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單手扣着她的腰,防止她扭來扭去掉下去。
“GR的經理聯系我了。”他說。
程今柚放下手:“什麽?”
裴應時笑着挑眉:“不是不聽?”
她是真沒聽清。
摸了摸耳朵,程今柚往前坐了點,威脅似的:“說不說?”
很危險的距離,她但凡再往前一丁點,就會坐到不得了的地方,說不定還會發生一些不得了的事。
GR俱樂部PUBG分部的經理給裴應時發了簽約邀請,說觀察他很久了,希望他能加入GR。
組裏經常讨論一些有的沒的,尤其是哪裏冒出來一個厲害的路人玩家,然後紛紛勸各家戰隊挖掘新人。
程今柚打游戲的頻率并不高,算是課餘時間偶爾的娛樂活動,她看比賽和看職業選手直播更多。反而裴應時才是經常打游戲的那個,因為一些驚豔的操作出現在組裏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言簡意赅講完,裴應時表示:“我還沒去打職業,我爸能先從國內打個飛的過來揍我。”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電子競技作為競技比賽或者納入體育項目,一直都是存有争議的,尤其對于家長而言的刻板印象,總是會把沉迷游戲、不務正業同電子競技劃上等號。
外界的聲音不可能沒有影響,尤其是在做選擇的時候,至少程今柚這麽覺得,生存在這個社會,有些事無法擺脫。
“你自己呢?”她問,“你想打職業嗎?”
裴應時沉默須臾:“想。”
他喜歡電子競技,也熱愛電子競技,尤其是登上高臺,手握榮耀的那一刻。
程今柚:“那就去做吧。”
裴應時看着她沒說話。
半天,他才平穩開口:“我去打職業,要退學,要回國,要訓練。”
“嗯。”程今柚點點頭。
她知道他什麽意思。
話到這裏,好像再攤開來說,都變得沒有意義。
裴應時擡手,把她抱進懷裏。
“幹嘛?”受不了這種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情,也顯然放在他們倆身上不太合适,程今柚難得有些別扭。
裴應時把她抱緊了點,好看的手落在她的後頸,往下幾寸,輕輕拍了拍。
“我再想想。”他低聲道,“別不開心。”
程今柚抱着他的脖子,鼻尖嗅到他身上好聞的沐浴露味道∶“我沒有不開心。”
“你有。”裴應時說,“小組作業不開心,我去打職業這個假設你多少也有點不開心。”
不開心的不是打職業本身,而是要放棄的那部分。
別人談個異地戀就要死要活的。
異國戀,離得很遠,還有時差,确實要好好考慮考慮。
程今柚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沒說話。
說中了,也沒什麽好争辯掩飾的,她默認。
但倘若互換身份,他也一定會支持她做想做的事,也為此感到高興。
只不過,她是需要一點點時間,說服自己,別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