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GUN:
第27章 GUN:
夜空裏漂浮的雲層将月色遮擋, 又緩緩散開。
裴應時心裏的巨石轟然倒塌,碎石卷着砂礫滾動,發出崩裂碾磨的聲音。
耳朵沾染到她的氣息, 已經是十分鐘前的事, 熱意卻尚未散去。
順手拉上小洋樓樓外的矮門,他輕吐出一口氣。
清冷的月色抵不過夏風的浪潮,湧上來的躁意也遲遲沒有褪去的意思。
她今晚的言行舉止, 無異于是招惹, 也是折磨。
他讨厭沒有緣由的事,但她不說, 嘴比他硬,就算他問一萬遍,也問不出什麽。
心裏唯一的疙瘩,不過是三年前的緣由。
找個什麽理由不好, 偏偏挑一個他最不信的。
他又不是傻子。
于是他耿耿于懷三年。
再見到她,無數種複雜情緒中最讓他認知清晰的,其實是慶幸。但這種慶幸又在之後的日子裏, 随着她跌宕起伏。
一邊想着耗就耗吧, 反正除了她也沒別人, 一邊又覺得,他不該跟她較勁。
有什麽可較勁的呢?
一個原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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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妥協了。
三年如一日, 他拿她沒辦法。
程今柚頭一回狠自己擁有如此清晰的記憶, 從睜眼到在GR基地,她的腦子裏循環播放着昨晚的畫面,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很清楚。
比她對她自己家的地址記得還要清楚。
原本就是借着酒意的肆無忌憚,一時上頭, 又不顧一切了。
後果就是,她難得有幾分無所适從。
畢竟當初是她義正辭嚴說分手的,現在又搞這些……
這很難評。
整整一個上午,她沒有和裴應時說過一句話,連一個眼神交流都沒有,但偷偷瞄了他好幾遍。
站在魚缸後面,假裝喂魚,暗中觀察他的舉動。
GR的隊員今天有一場訓練賽,教練站在一邊看他們打。
“幫我封個煙。”
魚頭說。
裴應時嗯了一聲,站在陽臺上,配合他封側身煙。
“哥哥哥,有腳步聲。”
老八不由自主往前湊,整個人快鑽進電腦裏了,被教練伸手按着額頭給摁了回來,防止他近視。
“報點。”裴應時換了把AKM,看了眼位置,耳機裏是清晰的腳步聲和槍聲,“不用報了,在我樓下。”
是一個隊的四個人堵了過來,估計路過的時候看到他們這邊的煙了,打算圍剿他們收割一波。運氣好的話正好趕上兩分鐘後的縮圈,他們恰好就在安全區邊緣。
“池子,你對面圍牆有一個。”
他一邊換彈一邊往裏走,站在樓梯口夾角的位置,蹲樓下那人。
按照慣例,從一樓進來搜了一圈,是會往樓上奔的。然而那人沒上來,腳步聲也随即消失。
裴應時靜了兩秒,挑眉。
心理戰,想看誰耗死誰是吧。他倒是有耐心,就是不戀戰。
觀察了一圈外面,聽到池子說“圍牆那個倒了”,裴應時幹脆從二樓側面窗戶跳下去,繞到一樓的另一側窗外,他走的很慢,動作很輕,盡量避免發出聲音。
一樓的人預判到了他的行為,他也做了被對方預判的準備,直接在窗口貼臉開大。
彈幕哇哇亂叫,比當事人緊張一萬倍,畢竟訓練賽裏都是職業選手,說不定會遇到哪匹黑馬。
——【我的媽我的媽,吓我一跳,我差點嘎掉】
——【溫馨提示:屏幕前的你可以呼吸】
——【我去,不愧是Timing,果然時機抓得永遠這麽準,穩得一批】
——【家人們!就剛才那個瞬間!我怎麽覺得夏季賽有望了!】
——【你不是一個人,要夢就夢個大的,我說全球賽有望了】
掉了一半血,裴應時不緊不慢地收起槍,身後圍牆外傳來車子停下的聲音,魚頭把這隊人留下的車劫了。他幹脆上了副駕,在車裏打藥。
“這GROZA打得真疼。”裴應時玩笑道。
魚頭:“人家死的不疼?”
裴應時不置可否,松了松握着鼠标的手,偏頭看向客廳那邊。
程今柚正在盯着他看,感受到他身上某種意氣風發的氣息,就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視線。
下意識要移開視線,她還沒來得及掩蓋自己剛才直勾勾的眼神,就聽見裴應時說:“幫我拿張衛生紙。”
頓了下,又說,“行嗎?”
程今柚原本應了一聲,轉身去拿桌上的抽紙,聽到他後一句話,怔了下。
居然是,商量的語氣?
咬了咬唇,程今柚更慌了。
要是裴應時跟平時沒什麽兩樣,她還能心安理得一點,他現在連态度了都變了!
“程今柚。”
裴應時輕聲道,“我鼻涕快流下來了。”
程今柚聞言立馬抽了兩張紙巾,一路小跑過去,腦子一抽,直接按在了裴應時的臉上,捏住了他的鼻子。
猝不及防被捏住,裴應時一瞬間無法呼吸,咳了兩聲。
他擡手,捏住紙巾:“用不着這麽親力親為。”
指尖被他的指腹壓住,程今柚倏然收回手,抿唇,什麽話都沒說,轉身就走,懊惱遍布全身。
她剛才出現在直播鏡頭裏,盡管不到一分鐘,彈幕也開起了花。
——【Timing是感冒了嗎?不要生病啊啊啊啊啊啊】
——【卧槽,我多久沒看到這兩個人同框了!我他媽都差點忘了,我的老公是有老婆的】
——【前面的別瞎說行嗎?前任前任前任!要說幾遍!】
——【夠了,老子心疼自己,你們和好算了】
——【奇了怪了,橙子今天居然沒有回怼Timing诶】
裴應時當然也注意到了,程今柚今天的反常。
她十點就過來了,整整兩個小時,她跟魚頭聊過浴缸裏的魚,跟池子開玩笑說“你可以用你的臉來撞我的手嗎?想給你一巴掌但是太累了懶得動”,跟老八分享了一些比賽的高光錦集,就連教練她都第一時間打過招呼。
唯獨他,別說和他說話了,正眼都沒看他一眼。
無非是現在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事,懊惱、後悔、煩悶,所以躲着他。
一想到她此時此刻的情緒是這樣的,裴應時頓時變得比昨晚看到她和郁辰一起回來的時候還要煩。盡管他面色如常,平靜得像是要去參加一個陌生人的葬禮一樣。
程今柚感覺到裴應時在看她,如芒在背,又找不到事做。人在尴尬和心虛的時候,總是會顯得很忙,然而她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該忙些什麽。
正好做飯阿姨到了,她如釋重負,立馬湊到阿姨身邊,說要給她打下手。
裴應時看到她在廚房裏歡快的身影。
心情複雜。
一邊覺得她看起來很快樂,是好事,一邊又覺得這份快樂沒他什麽事,他有點不太好。
“吃飯啦。”
阿姨關了火,把炖雞端到餐桌中央,叫訓練區的一群人過來吃飯,“你們一天到晚坐着,樓下的健身房是不是好久沒用了。”
魚頭早就聞到飯菜香,這把打得很快,吃沒吃到雞都變得無所謂,反正馬上要吃到真的雞了。
他火急火燎地關了直播跑過來,湊到桌子跟前聞了聞:“就是這個味道,太香了。”
其餘幾個人陸陸續續下播過來。
裴應時走進廚房,幫忙拿碗筷。
程今柚正端起一盤剛出鍋的炒菜,有點燙手,她飛快轉身放在島臺上,伸手,捏住了裴應時的耳朵。
剛拿出一疊碗筷的裴應時頓住,偏頭看向她:“你自己沒耳朵?”
程今柚也沒想到。
只是因為他在旁邊,她一個下意識的舉動……
“對不起,我沒想到我這麽精準。”草草收手,她把炒菜飛快端到餐桌上。
以往吃飯,程今柚基本都和裴應時挨着坐,今天她特地坐在了離裴應時最遠的斜對角,安安靜靜,跟個鹌鹑一樣。
裴應時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
吃完飯,程今柚把碗筷往洗碗槽裏一放,就準備逃到樓上去,被裴應時長腿一邁,捉住手腕。
“你躲什麽?”站在樓梯口前,他的手緊緊扣着她的手腕,忍無可忍,“又後悔了?”
“又?”
程今柚蹙眉,這個詞她不喜歡。
“不該管不住嘴,不該耍性子。怎麽辦啊,收不了場了。”裴應時不緊不慢的說着她心裏的想法,連她的語氣都模仿的十分到位,“對嗎?”
被說中了,程今柚這下真有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惱羞成怒:“你少揣測我的心思!”
裴應時松開她的手腕,輕嗤:“我不揣測,你說真話?”
又是這句話,她說的話就這麽不可信,沒有一星半點的價值嗎?
程今柚感到煩躁:“你要是想問我昨晚為什麽是郁辰送回來的你直接問,裝什麽裝啊。”
還有這事,他差點忘了,問題是,他有什麽立場。
“沒打算問。”裴應時說,“你和誰待在一塊兒跟我有什麽關系。”
沙發上的三個人正要掏手機,沒想到他倆就這麽吵起來了,紛紛目瞪口呆。然而下一刻,三個人湊在一起,專注地看他們吵架。
八卦之魂熊熊燃燒,比子彈劃破空氣摩擦出得火星子還要大。
“教練教練。”魚頭小聲喊了教練一聲,擡手小幅度地擺了擺,示意他讓一下,擋到他們看熱鬧了。
教練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無語。
怎麽連自家人的熱鬧也看得這麽起勁。
程今柚哂笑一聲:“跟你沒關系,那你昨晚特地出來一趟送我回家幹什麽?拯救失足少女?你警察啊。”
比起程今柚臉上煩躁的表情,裴應時顯得從容很多。
“我腦子有問題,怕你出事。你倒好,跟招貓逗狗似的,昨天撓撓我下巴,今天把我晾一邊,你有意思沒意思?”
“比你有意思。反正我說的話你半個标點符號都不信,我開心就好你管我說什麽,愛聽聽不愛聽別聽。”
“我不愛聽你就不湊到我耳邊說了嗎?”
“又嫌我吵?以前怎麽沒嫌我吵,愛與不愛用不着這麽明顯吧。”
“沒嫌你吵,也沒不愛。”
“你這不是嫌我吵是什麽,你……”
噼裏啪啦你來我往地一頓争吵,程今柚還嘴之餘猛地反應過來,像被敲到了腦子,一瞬間砸懵了。她的表情從惱怒變成愣怔,語氣帶了一絲錯愕和不确定,“你說什麽?”
脫口而出的話收不回來,裴應時面色沉靜,垂下眼眸,沒吭聲。
空氣頓時靜了下來。
沙發上幾個人一同屏住了呼吸。
程今柚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我下午有事我請個假。”
說着飛快朝基地門口走。
裴應時擡手摸了摸鼻尖:“我也請個假。”
說着上了樓。
基地的門和樓上卧室的門,一前一後響起關門聲。
一樓幾個人面面相觑。
“吵……崩了?”老八問。
池子從桌上的果籃裏拿起一個橘子,咂咂嘴:“這一步終究還是我哥給跨出來的。”
魚頭感慨:“好久沒看到這麽精彩的吵架了。”
順手從池子手裏拿走了剝好的一半橘子,他起身朝樓上走,“下午湊不齊四個人,我上去睡回籠覺喽。”
教練:“……”
他真服了。
程今柚沒有回小洋樓,打了一輛車,直奔市中心。
袁初七到奶茶店的時候,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角落,在吃一款小蛋糕,嘴裏的塑料勺子快要被她咬斷了。
“怎麽了?”
順手把勺子從她的嘴裏救下來,袁初七坐下,也點了杯奶茶。
程今柚咬咬唇哼唧一聲:“他是不是有病。”
翻湧的複雜情緒幾乎将她淹沒。之前她說覺得裴應時放不下她,是對她沒有給出一個像樣的理由、跟他提了分手這件事耿耿于懷。再加上後來杯賽的采訪,她隐隐覺得不只是這個原因。
但當那一丁點猜測的想法被證實時,她心情複雜到難以言喻。
“誰啊?”袁初七問。
程今柚:“還能是誰。”
“裴應時?”袁初七說,“他不會真問你當初為什麽和他分手了吧?”
剛下單的奶茶還在制作,她伸手拿過程今柚的奶茶,看了眼杯身的訂單信息,嘗了一口。
程今柚搖了搖頭:“沒有。”
停頓一下,她又說,“我說愛與不愛用不着這麽明顯,他說沒有不愛。”
“咳咳咳……哈?”被一口奶茶嗆到,袁初七表情驚愕惶恐。
程今柚把在基地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袁初七聽完,沉默了好半天。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拿起手機,雙手飛快戳戳點點,“我前兩天想跟你說來着,但是公司的事一多我就給忘了。”
“前年的PGC全球總決賽,你知道在哪舉辦的嗎?”
“知道啊。”
在她們讀大學的國外城市。
袁初七把手機轉了個方向,放在程今柚面前:“你看這張照片眼熟嗎?”
是一張車上靠窗位置視角的照片,車窗被窗簾擋住一半。露出的透明玻璃外,漫天白雪,橙紅牆磚上,是一所學校的校徽。
程今柚看了眼:“這不是我學校門口嗎?”
袁初七抻着脖子,伸手,将照片縮小回原圖:“你看,這是他和裴應時的合照,他們當時比完賽一起回國的,路過了你的學校。”
見程今柚盯着照片,她接着說,“這意味着什麽?”
程今柚看着這張合照,沒有說話。
照片裏,裴應時戴着棒球帽,看着鏡頭,臉上沒什麽表情,很平靜。
他當然知道她的學校,因為這也是他曾經的學校。他們高中的時候都是國際部的,申請了同一所學校的不同專業,只不過他因為打職業,只上了一年就退學了。
“我要是說這只是不小心入鏡的,扯不上什麽聯系,別多想,但是我明明又聽他說了那句話。是不是顯得我特別矯情。”
“矯不矯情的重要嗎?”
“不重要。”程今柚把那張照片放大,又縮小。
很微妙,前年的PGC全球總決賽當天,她在趕due,一直忙到晚上,幹脆就在學校圖書館看了這場直播。而這張照片誕生的時候,她可能正好在圖書館接着趕due,因為她當時呆了通宵,第二天上午沒課才回公寓補覺的。
隔着一牆距離,路燈昏黃的積雪道路和燈火通明的圖書館,他坐在大巴車上奔向機場回程,她在電腦跟前寫論文,不遠不近,幾分鐘路程的距離。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袁初七去拿了奶茶過來:“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朋友圈裏也發了照片。重新加好友之後你沒有翻過他的朋友圈嗎?”
程今柚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他三天可見。”
“……”好的,當她沒問。
此刻的天氣,和照片裏形成強烈的反差。
袁初七拿回手機,問:“那他說完那句話之後,你什麽反應?”
程今柚重重嘆了一口氣,一副“這不是明擺着嗎”的表情:“我跑了啊,不然我現在怎麽會坐在這裏。”
“……”
袁初七感到震驚,“你不會是被奪舍了吧?我認識的程今柚可不是這樣的。”
程今柚笑道:“是是是,我當時慫了,不可以嗎?”
她原本心裏沒底,整個人像是飄在半空中。然而裴應時今天的話和反應,像是一朵明明等待最佳時機,卻在猝不及防間偶然闖入的柔軟雲朵,穩穩地接住了她。
曾經一年生病的痛苦經歷她并不想同他分享,但一切繞回原點,非要糾結個答案的話,這件事就是唯一的答案。
有些事永遠繞不開,有些人永遠在等正确答案。
但在他們之間,不管是重逢的那一刻,還是高三的那個下午,亦或是在國外的每一分每一秒。
似乎任何時候,都是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