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雪滿群山
雪滿群山
東風化雪,八殿十六峰少有人夜出,整座仙府靜到只能聽到風聲。
紹芒一見下雪,就想起在膚施城那晚的情景,踏雪夜行,特意去酒蕪院向林雁聲讨了點酒。
林雁聲竟大方地給了。
紹芒被塞了兩壇酒,備好的讨酒話術噎了又噎,最後幹巴巴道:“多謝。”
她要給林雁聲付靈石,林雁聲卻一改往常的財迷形象,無欲無求地溫聲道:“不必了,二師姐,這酒你拿去和大師姐享用吧,雪夜圍爐溫酒最好不過了。”
紹芒适應不了這樣溫柔端莊的林雁聲,原地站了會兒,将兩壇酒放到桌上,搬來一張椅子放到跟前,道:“想談談嗎?”
林雁聲開口要說,卻又将話原封不動咽下去。
“改日再說吧,唉,說來說去還是那樁事,要是說了,今夜我又要睡不着了。”
紹芒就又把凳子搬了回去:“你若想說時,随時找我。”
林雁聲無聲嘆了嘆氣,道:“雪夜路不好走,二師姐小心些。”
毫不誇張,紹芒被她的體貼驚得路都走不穩。
系好鬥篷,她踩雪行向竹林,月色冷淡,雪光刺目,酒蕪院的燈火暖潤溫和,綠蘿枝上積了雪,卻并不覺得寒意森冷,而是鮮活靈妙的景象,大約預示着大雪後會是晴天。
林雁聲倚在門上,任憑冷氣往屋裏竄,始終盯着紹芒的背影。
那一道纖細骨感的身影慢慢看不到了。
林雁聲重重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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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盡頭的摩芸猝不及防打開房門,沖着林雁聲喊道:“大半夜還不睡,等誰呢?”
林雁聲又煩悶又寂寞,破天荒地樂意跟摩芸對話,輕擡了擡下巴,道:“二師姐剛來過,你都聽牆角了,還要問我?”
摩芸臉皮厚,才不在意這些,踏出門來,細心将門扣上,道:“酒蕪院就這麽大點地方,我想聽不到也難呢。”
林雁聲覺得挺悲哀的,人一旦寂寞了,什麽妖魔鬼怪都能接上話茬聊兩句。
“二師姐在的時候你縮頭烏龜當得好,人走了卻要出來找我的晦氣,五師妹你現在做人不太行。”
能傷到摩芸的人只有紹芒,其餘人她一概不在意。
“說得好像你做人很行一樣,兩壇酒而已,想以此要挾人家為你赴湯蹈火嗎?”
林雁聲靠住門框的身子微微一松,站直了些,震驚地看着摩芸。
“我從未想過用兩壇酒要挾二師姐,摩芸,你怎麽會這樣想?”
摩芸被她看得臉色微滞,低語道:“裝什麽好人……”
惡意揣測在前,林雁聲聽到這話也覺得平常了。
明明都在杏園聽學,同住酒蕪院,吃穿用度沒差,都一樣窮酸,偏生摩芸腦子小腦漿稀,每回說話都聽得人想捶死她。
林雁聲心裏擱着事兒,累的不想黑臉,語重心長地道:“我雖不知在上山拜師前,你和二師姐之間發生過什麽,但我有一點可以确定,你們絕非同道中人。二師姐之前對你上心,八成是在這兒窮傻了,現在已然好轉,她又是個冷決的人,不可能再回頭的。我送兩壇酒你都要這麽想,那類似的事你肯定沒少做,難怪過去三年中,她獨對你那麽好。摩芸啊,你做事不厚道。”
摩芸沒有絲毫被拆穿的窘迫,眼中有種詭異的堅定。
“有功夫擔心我,不如想想怎麽應付你家裏寄來的催婚信,這月都第十回了,你想到解決辦法了嗎?”
這句話讓林雁聲突生出靈魂吃痛的錯覺,“你偷看我的信?”
“誰稀罕偷看你的信?我在理事府值勤,檢閱時看到的。”
林雁聲此生沒有什麽隐痛,但催婚家書卻讓她在雲霄仙府擡不起頭。
她唇線繃着,半響才道:“還有誰看過?”
摩芸道:“當然是跟我一起值勤的人啊,難道我檢閱完還要放到理事府公示嗎?我沒那麽閑!”
林雁聲當下并沒那麽想知道是誰,可不知怎麽,就問了出來:“還有誰?”
摩芸的語氣沒那麽尖銳,“宋長老門下的殷彩。”
又補了一句:“她不會說出去的。”
林雁聲瞪了她一眼,就要關門:“說出去受罰的是你們,關我什麽事。”
門一甩。
摩芸的視線被隔絕。
看起來林雁聲再不打算和她繼續聊,她聳聳肩,無所謂地走到庭院當中。
去年這時候,紹芒就在院中讀書,等她出門來看時,紹芒眼睫上都結了層冰羽,靈動幽靜到像是在雪裏長出來的。
那時,林雁聲和陸灼呼呼大睡,司翎蘿在竹林避世,酒蕪院仿佛就她們兩人。
林雁聲透過窗子觀察摩芸,見她在院中發呆,不像惦記家書之事,奔突的心也慢慢緩和下來。
她拿出書信又看了一遍。
每一封後面都有一句“阿母欠安,卧床月餘,速歸”,結合家書內容來看,真的像極了假話,可林雁聲不能冒這個險。
她知道,此番回去,再無歸期。
這門親是阿父好友來定的,阿父借了高官友人的光,高官友人有一表親,親事遲遲沒議,主意便打到她頭上。
人情換人情罷了,也不是什麽好姻緣,重中之重是,她不願離開雲霄仙府。
雖說這三年從未認真修煉過,插科打诨混到了如今,她也從不認為自己有修煉的天賦,可也沒想過這麽輕易結束修行之路。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總之上進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會放棄,偶然間上進心也能跳出來和享樂心打一架,然後就被按着打的氣兒也不出了,她接着該吃吃該喝喝。
她的做派就像那些家中有仙府和神劍繼承的纨绔子弟,總覺得有一條精心安排好的路鋪在前方,躺着讓人擡過去就好。
現在卻走投無路。
前些日子跟着紹芒練了劍,她覺得自己還挺有悟性的,盡管遠不如紹芒,但也足夠出色了。
但今日又來了一封家書,她連提劍的力氣都沒了。
當然,她也可以當做沒收到這些信。
可若是阿母真的身體不安……
不行,不能賭。
摩芸在院中站了會兒,轉身時透過窗子看到林雁聲匆忙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她穿廊而過,回房便睡下了。
但躺了沒一會兒,她就知道今夜無眠。
剛才紹芒來要酒,踏雪而去,不費腦子想也知道去了何處,她這幾天極少在酒蕪院見到紹芒。
算了,想這些也沒用。
大約紹芒還在為妙樂鄉的事氣她。
對,就是這樣。
妙樂鄉裏刺紹芒那一劍并非本心,紹芒怄氣也是應該的。
就算氣她,按照紹芒的性子,一定會來看林雁聲的,到時好好解釋一番。
林雁聲的事是大麻煩。
她剛才在收拾行裝,大約也準備回家了。
也是,每封家書末尾都寫了句阿母欠安,萬一是真的,她難道能狠心不去見阿母最後一面?
沒聽林雁聲提過她家中境況,但看她平日嚣張邋遢,也不像自給自足的,不說貴族高門,大富大貴肯定有的。
這樣的家族還有家譜,林雁聲此番不回家,恐怕家譜上就要把她除名了。
想當年,母親生了她後就讓父親欺壓着,不但讓女娘随了他的姓,就連入贅時講好的規矩全都踩碎了扔到一邊,自立新規。
她後來也想了想,為何說成婚那一日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成婚前,女娘不配和郎君在一個學堂,事事低着一頭,成婚後更不必說,說是掌家,其實是讓女娘當了賬房和管家的,家世不好些,就連燒水砍柴也得親力親為,不用付工錢。
因此成婚那一日,一身喜服迎來了身兼數職的女工,女德女戒祖宗公婆都教她學會奉獻,一生奉獻,晚年奉獻不動了,兒女學點新知識,再來諷刺她好愛奉獻,奉獻之前都不問別人想不想要,她想了想,讓兒女拿自己去寫文章也是奉獻,于是就沒什麽不可以的了。
摩芸想到父親。
不知他是否還活着。
她沒跟紹芒提過,其實三年前父親假意救人後提出要求,本意是要連他自己也帶進仙門,只不過她沒向紹芒提,回去跟父親說紹芒不同意帶他。
他罵了半天,吩咐摩芸去給他買傷藥,摩芸沿街往藥鋪走,在巷口拐進去,在一個瞎子那兒買了幾幅假藥。
不知道父親吃了後是什麽反應。
這麽想着想着,摩芸竟然睡着了。
雪滿群山,冷夜寂寂。
竹林小屋中,小黃趴在爐邊酣然入睡,呼嚕震響。
酒香四溢,紹芒再不敢喝下去,停杯靠椅,望向司翎蘿。
“師姐,憑宵殿還沒消息來,我們是不是可以歇下了?”
司翎蘿罕見地穿了桃粉寝衣,颌頰軟潤,提酒時露出的一截瑩白手腕,恍然間滿室醺意更濃。
她道:“這會兒還沒信,想來是不找你了,你盡可放心了?”
酒水像香脂染在她唇上,愈顯豐盈。
紹芒靠着椅子的背擡了一分,道:“掌門是為師姐才替我擋災。”
司翎蘿明白這是套話,但起先就沒想瞞着什麽,接話往下說:“她是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
紹芒一聽這話,就知道又要涉及一百年前,此刻雪景溫酒,她不願提那些陌生的過去,“師姐,你酒量好。”
司翎蘿指了指小黃:“它比我還好。”
小黃呼嚕更響。
紹芒道:“……以前沒見你穿過粉色。”
司翎蘿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寝衣:“現在見了。”
紹芒道:“……以前你總穿黑色。”
司翎蘿道:“顯瘦。”
紹芒:“…………”
見她默聲,司翎蘿放下酒杯,靜視片刻,道:“你的膽子忽大忽小,膚施城那晚,你敢在椅子上。”
聞聲,紹芒的臉乍然紅透,呆着不動了。
司翎蘿道:“你乏了嗎?先歇下吧,若有客我再喊你。”
呼吸之間盡是酒味芬芳,紹芒道:“也不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