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別跪
別跪
靳羽只著書時可見用了心,夾敘夾議,評的公正。
紹芒看得入神,沒發現外面的太陽使勁攢光發熱,午時已至。
房門被敲響,她才從一堆集子中擡頭,想起早間和掌櫃交代過送午飯的事,輕手輕腳去開門,拿了餐盒進來。
回頭卻見床帳撩起一角,司翎蘿已經醒來了。
紹芒頓時腳下釘住,讷了會兒,才擡了擡手裏的餐盒:“我猜着師姐這會兒要醒。”
司翎蘿臉頰烘着紅潤之色,餘光看了她,“何時啓程?”
紹芒将餐盒擺在桌上,開了蓋,将清淡的飯菜一一取出,如此一瞧,莫名有些溫馨的味道。
“傳送陣酉時一刻啓動,時候還早,你多歇會兒。”
司翎蘿抿唇,點了下頭,後知後覺又‘嗯’了聲。
而當垂眸看見身上的寝衣時,她撩床帳的手指驀然蜷了蜷,僵硬地将簾子放了下來。
床帳将她的身影映出一個模糊的樣子,清影曼曼,紹芒心內大有感觸,要出聲說點什麽,但又唯恐打擾這般靜谧溫和的時光,就輕開房門去備水。
司翎蘿下床時,紹芒正好回來,布巾潤濕捧到她跟前。
司翎蘿默默接過來,覆在臉上時,溫溫涼涼,是她一貫愛的溫度。
“你早上沒緩嗎?”
紹芒等她洗畢,将床上的被疊了,邊疊邊說:“我問寶鳶仙子要了荊夜玉的集子,看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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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翎蘿突然聞到栗香,看向桌上,果然有一道栗糕。“不困?”
紹芒将床帳用賬勾挂好,“還好。”
司翎蘿剛坐下來,本來背身的紹芒突然轉過來,行至她跟前,神情難辨地跪了下去。
司翎蘿驚了一下,立即要扶她時,紹芒卻抓住她的手,按着她坐下了。
“師姐,我冒犯你了。”
毫無意外,她說的是昨夜的事。
有些感覺和身上的痕跡一樣,難以消退。
快慰的、失魂的、甚至是滅頂的。
她真的快要知道瀕死是什麽了。
司翎蘿心知,在昨夜之前,她未必明白靈肉的相合是什麽感覺,更不會想到簡單的觸碰能帶來靈肉的共同震顫。
氤氲在體內的情熱将是永不能散去的。
從此以後,只要看到紹芒,就能想到她刻意的戲弄,無禮的含咬,壓抑的聲息。
她對紹芒的欲望又添了一種。
天知道昨夜之前,手指相碰也能讓她心潮澎湃。
自耳後蒸起熱意,漫到眼球,縷縷的紅絲。
紹芒在這時說道:“我要怎麽向師姐賠罪才好。”
司翎蘿的手還被她捏着,按在腿上。
她聲音像是被熱氣蒸散了般微弱:“我沒有、沒有要你賠罪,別跪。”
說這話時,手些微用力牽了牽紹芒。
指腹如同覆上冰冷瑩潤的琴弦,指腹最薄的位置刺了刺。
紹芒握緊她的手,将臉貼了上去,“師姐,不要把我當成別人,我就是你的師妹,我是紹芒,你只對現在的我好,我也永遠只有現在的你。”
司翎蘿輕聲道:“一直都是如此。”
紹芒還跪着,把她的手抓着貼近面頰,指尖碰到唇上,她就淺吻一下。
司翎蘿猛地将手抽回去,不給她碰了。
用完午飯,司翎蘿歇下,紹芒照例在房門外施了法術,獨身外出。
她離開皇都後,一直往西走,經過了碧雨城,登山渡水,落腳鏡姝城,和膚施城越行越遠,她對此地的了解完全來自書本。
看那本集子時,她起先完全抱着一種看戲文的心思,可是靳羽只寫的過細,字裏行間都是對荊夜玉的憐憫與敬佩,讓閱者揪心。
她越看越入神,有那麽一刻,竟然想要接受……她就是荊夜玉。
她異常抗拒。
要随時防着自己生出這樣不正确的想法。
看到荊夜玉在膚施城除妖的故事,她又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一百多年前的荊夜玉,或許就像她現在這樣行于街道,自以為能關懷到人世間的一切,最後卻慘死葬神臺。
街市十分熱鬧,還在慶葬神臺劊子手疾棣的生辰,隊伍轟轟烈烈往殿宇行去。
紹芒略掃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往一條小巷深處走。
靳羽只是這樣寫的:
「淚精事畢,荊攜硯迩至膚施,平魅鬼。」
又用朱砂筆添了評語:
「荊初建‘未門’,志在降妖除怪,未知人心即惡鬼。」
這一段是說,荊夜玉與荊晚沐除掉淚精後,分頭行動,荊晚沐去了碧雨城,荊夜玉來了膚施。
膚施城不少人被魅鬼纏上,已經有不少人受騙,丢了性命。
起因倒沒在魅鬼身上,而是‘求子’。
膚施城不少人都是三代單傳,生不出兒子這件事對當地一些男人而言,是叛逆祖宗的事,死後要被祖宗問罪的。
魅鬼趁機而入,來這兒起了個壇,當大仙兒哄人。它做出承諾,若續不了血脈,報酬全部退回。
這也就是欺負當地男人愛兒子愛瘋了,不然仔細揣摩揣摩,都不至于品不出其中的陷阱。
魅鬼要的可是一顆血淋淋的心。
退回來又能怎麽樣?
荊夜玉來之前,荊晚沐勸她,這樣蠢笨的計謀都能上鈎,實在不必搭救。
‘未門’初建,荊夜玉身上擔着擔子,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她就來了。
剛到城門口,就見到一對夫婦從送子觀音廟裏出來。
她好奇,眼下不都求魅鬼去了,怎麽還有人流連送子觀音廟?
細問之下才知,這夫婦二人是要求一個女娘。
男人說,大仙兒只給男娃,我們得要個女娘。送子廟求不來男娃,難不成還連個女娘也求不來?那不可能。
荊夜玉還當這兩人與衆不同,随行一段路,聊的深入了才曉得,原來這二人非要要個女兒,是為着家中窮苦,有了男娃沒得吃穿,先生個女娘,養的能走了就賣出去當個童養媳,再不濟還能送去鋪子裏做活計掙錢,哪怕将來女娘的丈夫死了,還能再轉賣一回,多好的事。
荊夜玉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十分不解地看着對面侃侃而談的夫婦倆,再不說話了。
此時硯迩正在寫《修羅譜》,已編完魅鬼篇。
紹芒想不起原文,大致意思是魅鬼自形成之日起,鬼界和修羅界就為魅鬼族打了好幾仗,反正都不想讓魅鬼族并進來。那太上不得臺面了。
在某種程度上,這已經算是欺淩弱小。
只不過魅鬼族好食人心,讓人談之生厭,誰也不會出頭為它們主持公道也就是了。
人心,在妖魔鬼怪眼中是最肮髒的東西,是最下等的獵物。除非真的水盡糧絕,否則絕不食用。
哪知道魅鬼卻那麽愛吃。
那時,膚施城也不知怎麽興起來求男丁的法子,送子觀音廟的門檻都踩塌了。
但估摸着送子觀音也不大有本事,沒多少人如願。
試想一下,那些人已經為了男丁瘋魔了。
但凡誰家新婦懷孕,必要大擺宴席,新婦雞鴨鵝魚不斷,吃的好穿得暖,一家人靜等着十月後的寶貝疙瘩。
大多數情況下,孩子生下來都白白淨淨,不怎麽疙裏疙瘩,可人們想要的就是疙裏疙瘩、醜不拉幾的男丁。
新婦生不出男丁,那就要把之前吃進去的大魚大肉還回來,若丈夫無情一些,新婦的心就要被挖出去送給魅鬼了。
丈夫轉頭再納妾。
魅鬼送子的辦法很簡單,抓一只孤魂野鬼,混着無根水讓新婦喝下,野鬼在新婦腹中修養八九月,竟得了一副身軀,重新活過來了。
求子的男人們還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兒郎是孤魂野鬼變的,含辛茹苦把兒郎養大,養大還不行,得養到娶新婦,然後逼着新婦生孫兒,再養孫兒,偶爾兒郎和孫兒一齊上陣,打的老兩口心情舒暢。
我有兒子孫子打呢,你有麽?
這樣混亂的故事太多太多,荊夜玉一定得管了。
結果可想而知,魅鬼被滅,荊夜玉差點被那幫求子的人挫骨揚灰。
這幫人想的很簡單,死的不是魅鬼,而是他們的兒子和孫子。
荊夜玉被罵了好幾年,說她濫殺無辜,毀滅凡人的願望,簡直不是個好東西。
誰稀罕她來救!
她使他們絕後了。
荊夜玉聽了這話,也沒回應過。
她認為,只要能明辨是非,都不會對魅鬼放任不管。
魅鬼要吃人的心,這些人不躲,反而送上門讓魅鬼殘害。
問題在于,他們死了不要緊,那些被他們挖了心的人呢?
他們捧着自己同類的心,送到了一個魅鬼口中,還祈求魅鬼給他們一個後嗣?
荊晚沐不理解她的做法,偶有一日,二人漫步花叢,荊晚沐勸道:“修仙者,是該普度世人,只不過,這樣髒心爛肺的,沒必要救了,不然又像這次一樣,惹了一身麻煩,未門才建不久,已經被人罵的像個獨斷專權的惡門了。”
荊夜玉卻道:“我要救的不是他們。”
荊晚沐不相信:“你向來心軟的過分,我知道的,在我跟前還辯什麽。”
荊夜玉誠心誠意:“我要救的,是那些被逼無路的新婦,還有那些被當成鋪路石的女娘,若魅鬼只禍害這些人,我也和那些名門一般,裝聾作啞去了。”
荊晚沐嘲笑她:“你這麽做,一句好話也撈不着,圖什麽呢。”
荊晚沐說錯了。
有人真的記着荊夜玉的好。
那是荊夜玉救下來的一個女娘。
她被賣到酒樓做幫工,十四歲時,家人要将她嫁出去,預備拿些禮錢,給家中兒郎娶親。
她寧死不去,蒙頭往柱子上撞,卻沒感受到預料中的疼痛,原來是荊夜玉拿手擋住了。
那女娘也是機靈,把酒樓拿的工錢全給了爹娘,刀架在脖子上把爹娘逼走了。
之後一直跟着荊夜玉。
但魅鬼除掉後,她又留在膚施城,做了點小生意,日子過的也圓滿。至今還住在這條小巷盡頭。
至于她爹娘,卻不知去了何處。
三年前,周扶疏來到膚施城,發現這人還活着,已有百歲。
她就原原本本将這事告訴了靳羽只,靳羽只當晚挑燈夜戰,将這段情節書寫下來,後又添了評語。
紹芒有些茫然。
這些經歷真的是她自己的嗎?
為何一絲感觸也沒有。
要是見見故人,也許能想起來?
若換成她,一定讓那些人不敢張口。
降妖除魔的事,那幫人真把自己當人物了,搞得誰在意他們死活一樣。
這份窩囊氣誰愛受誰去受。
在巷口駐足片刻,又原路返回。
她才不要去重溫那些過去。
她要師姐,要新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