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不是有心瞞你
“我不是有心瞞你。”
摩芸瞬間不寒而栗,司翎蘿與紹芒也都面露憐憫之色。
被周扶疏盯上,那比閻王索命還死的麻利。
而雲寶鳶卻目運精光,随紹芒一同蹲在婢女身側,循循善誘:“周扶疏給靳羽只講了很多生靈神的事嗎?”
婢女怯怯道:“是……靳娘子編成集子了,女郎就連着其餘遺物一同收了起來,就在床邊那個櫃子……”
要集子總比要她的命強。
雲寶鳶兩只眼珠子瞪得快跟彈球一樣滿潤了。
她起身,朝着那個雕漆描金的櫃子走去。
這屋子大約是靳羽只來了之後一直住着的,小玩意很多,床帳上還有後來補的刺繡,舊痕跡滿滿,可卻連面銅鏡都沒有,唯一的可能是讓下人拿去賣了。
這廖府的下人沒把櫃子搬出去賣,看來還是不大缺錢。
而當雲寶鳶打開櫃門,即刻明白櫃子幸存的原因。
裏面放的都是些用過的羅盤符篆,舊且不說,還很詭異,朦胧間像有團黑氣侵繞,邪門的很。
下人們估計也覺得晦氣,就沒動。
婢女說的那本集子在最下層放着,像是被揉皺過,但又熨整齊了,遭虐的傷痕很淡。
雲寶鳶眼睛看直了。
天知道她有多好奇荊夜玉的一生,她始終認為,荊夜玉的事跡有流傳後世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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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給荊夜玉著書立傳,她都準備好把自己這輩子賠進去了。
還拉攏了紹芒。
這個集子,是比她性命還珍貴的存在。
看到她不顧櫃中的灰塵蜘蛛網,徒手去拿,摩芸嘴賤的毛病又開始發作了,“寶鳶仙子,這可是死人的東西,下人都不要,你敢拿嗎?也太髒了。”
雲寶鳶激蕩的暢想被她打斷,心情瞬間不美了,“我連你都願意看兩眼,還怕這些集子髒嗎?”
摩芸反應過來她是在侮辱人,一怒之下不說話了。
雲寶鳶捧着那本厚厚的集子,視若珍寶,抖灰塵的手都在顫。
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像在做什麽古老儀式那樣,非常鄭重。
翻開首頁。
蒼勁的書寫一行字:當有所為,為而不有。
這是荊夜玉的話!
盡管寫集的人是靳羽只,但雲寶鳶卻仿佛看到了荊夜玉。
她的一枝獨秀、坎坷失意、悲憫慈心……
雲寶鳶低聲道:“這次、這次真是來對了……”
得感謝紹芒。
要是不跟着紹芒,這樣的寶物她就要錯過了,太可惜了。
觸到她感激的視線,紹芒微微挑眉,低下頭和那婢女說話:“你們女郎可有說過,靳羽只的屍體往哪裏葬?”
婢女吓壞了,說完前情,腦子裏一片空白,抱頭伏地,“我得想想、得想想。”
紹芒輕聲嘆息,将她扶了起來,“先坐坐,不着急。”
婢女默默背過身。
女郎說過靳羽只的屍體怎麽處置嗎?她真的想不起來了,這些人會不會殺了她?女郎有沒有料到此事,她要是死了埋哪兒?
紹芒也知道她這會兒不會跑,就又看向司翎蘿。
“師姐,靳羽只的事,我們是不是得告知落楓島那邊?”
司翎蘿此刻提心吊膽,生怕她問起生靈神,只要無關生靈神,她什麽都能回答。
“自然要告知,但不是我們出面,讓聶……掌門去和靳複谙說吧,我們只把屍體帶回去。”
紹芒心底還有糾結:“可是,靳羽只的魂魄?”
司翎蘿安撫她:“就如你在妙樂鄉中對廖冰绮說過的,靳羽只的魂魄已經迫不及待想去投胎了,此刻恐怕已經到了‘望來世臺’,她死了一年多,幽冥司找不到她的魂魄,恐怕急死了,幽冥司有規定,凡兩年未至望來世臺之魂,一律貶至孤魂野鬼,不可轉世。”
紹芒心裏思緒縷縷,挽成個疙瘩了。
司翎蘿靜靜看着她,撫了撫她的肩,“正因今世有未盡之情,才渴望來生,她不是在抛棄廖冰绮。”
紹芒呆了一瞬,心思清澈了不少。
心中挽的疙瘩也解開了。
“師姐說得是,我心狹隘了。”
司翎蘿搖了搖頭:“正因慈心寬容,你才會在意廖冰绮。”
紹芒垂眸,不作聲。
她一直認為,自己的胸腔裏種了棵樹,心是長在繁茂樹上的,現下卻叫人給摘了下來,采回家去了。
師姐。
“我聽師姐的。靳羽只的屍體還是得由掌門出面,還給落楓島,否則又給周扶疏送了把刀,讓她挑撥我們兩派的關系。”
司翎蘿要收回手,紹芒卻擡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一笑。
司翎蘿神色錯愕,望向紹芒,紹芒道:“既然這樣,我們帶上靳羽只的屍身,明日就動身回雲霄派。”
司翎蘿道:“好。”
見狀,摩芸卻不樂意了。
分明是在談怎麽處理靳羽只的屍體,怎麽搞的像談情說愛,紹芒那眼神未免也太柔情了些。
她冷聲道:“那廖霜明呢?廖府呢?”
紹芒道:“廖府的事你敢管?”
縱然靳複谙這幾年沒有出面,但落楓島和廖家結了親,廖霜明的生死、廖府的打理,都是靳複谙在管,她們是雲霄派的弟子,不能插手,否則傳了出去,讓人以為雲霄派胃口大,鏡姝城不夠管的,兩派的弟子又要在紛纭鏡上吵起來。
再怎麽愛行俠仗義,也要有分寸。
摩芸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存心給她使絆子,又問:“那為何現在不走,非要明日動身?”
紹芒道:“你想走,那現在就走。”
摩芸哼了聲:“我禦劍,三兩天就到了。”
紹芒道:“我們坐傳送陣,幾個時辰就到。”
摩芸道:“……你哪來的靈石?”
紹芒朝着雲寶鳶擡了擡下巴。
摩芸不知多少次為這些富人捶胸頓足。
“……我要一起!”
紹芒沒所謂地道:“我做不了主,去問寶鳶仙子。”
摩芸看了看雲寶鳶,雲寶鳶捧着集子看得熱淚盈眶,根本沒聽這邊的話。
摩芸登時惆悵起來。
紹芒再不理視她,對司翎蘿道:“師姐,待會兒我們去找家客樓,我今夜想和你喝喝酒。”
司翎蘿明白,紹芒一定有話要問她,不止如此,她也許……想知道的更多。
遲疑一瞬,點頭了。
紹芒面帶笑意。
那婢女突然想起些什麽,悄悄朝這邊看了一眼,瞧見紹芒的笑容,語句都卡在嗓子裏,不知怎麽說了。
這樣的笑,真的并不和善,像是對什麽志在必得,有種讓人讨厭不起來的假柔情。
她又不想說了。
廖冰绮跟她提過,三年之期過後,最好讓靳羽只回到落楓島,若是落楓島不肯,将她的骨灰撒入琢光海,也是極好的歸宿。
女郎說,靳娘子一定很想家。
但靳娘子是有抱負又極其固執的人,她和靳複谙之間的分歧可不是晚膳吃茄子還是白菜這種小事。
靳複谙也許還在生她的氣,不但如此,若讓靳複谙知道靳羽只和周扶疏來往,八成要對這個妹妹失望。
反正聽這幾位仙子所談,也打算将靳娘子送到落楓島,這樣就可以了。
找到城中一處繁華酒樓,紹芒和司翎蘿在雅座吃酒。
摩芸和雲寶鳶在樓下狼吞虎咽,用完午飯就回房了。
摩芸沉沉睡了一覺,雲寶鳶則是翻來覆去看那本集子。
于是兩人單獨在雅座面面相對。
紹芒倒了兩杯溫好的酒,“師姐,今日應該是我們在膚施城最舒适的時候了,明日要張榜,璇衡宗的修真學院也要開課,怕是沒有閑日子過了。”
司翎蘿伸手接了,酒溫的剛剛好,些微的燙,指腹甚至都感受到了清酒香味。
“單吃酒也能緩緩近日的疲累,這樣的好時光往後不會再有。”司翎蘿低頭說。
紹芒輕聲道:“師姐這樣想的嗎。但對我卻不是如此,若師姐總在身側,有酒沒酒都是好時光。”
司翎蘿不知她為何突然這樣。
有些招架不住了。
“你……是不是要問我什麽?”
紹芒抿了點酒,輕放酒杯:“師姐,你在妙樂鄉中一直清醒嗎?”
司翎蘿道:“這……”
紹芒挑起一邊的眉:“不好回答?”
司翎蘿誠實作答:“是有一些。”
紹芒不禁失笑,師姐太誠實。
“我若說一直清醒,你卻不清醒,倒顯得我很厲害,但其實也不是。”
紹芒道:“師姐知道我不清醒,卻對谷岚蹊與對我一般無二。”
司翎蘿驚訝:“你在意這事嗎?我竟未發覺。”
紹芒道:“賴我能忍而已,否則就要歇斯底裏鬧笑話了。”
司翎蘿道:“在妙樂鄉中,你雖不知自己是紹芒,但我知道,我不是對谷岚蹊如何,她就是你,那自然和對你是一樣的。”
紹芒道:“可我并不知道我是紹芒,我只以為我是谷岚蹊,我不知的事,也可以當做不存在,所以在妙樂鄉中,我是以谷岚蹊的身份和你重新認識。”
近日天氣轉冷,東風化雪,膚施有個小縣剛下過雪,這股寒氣已經摸着山脈森林往城裏來了。
樓下已經燒起壁爐,熱氣夠到樓上,不肯走了。
雅座中被熱氣充的有些悶。
紹芒才喝了一點酒,臉上的顏色和三四月的桃花瓣一樣。
司翎蘿道:“你還是認為,前世情前世盡嗎?那怎麽靳羽只的魂魄去轉世時,你又為廖冰绮傷情?照你質問我的說法,靳羽只死的那一刻,就和廖冰绮盡了情分,這一年的夢,也不過是逆天而行的夢罷了,不作數的。”
紹芒為她添酒:“師姐對谷岚蹊就不會說這麽重的話。”
司翎蘿無奈,卻當賠罪一樣,一飲而盡。
“你記不起來嗎,谷岚蹊也和我說了同樣的話,她說,我若是想她,那就想身為大周君上的她,你的意思是,我若要想,就想我的師妹紹芒,而不是別的,我說的對不對?”
這酒很濃,司翎蘿已經把臉和眼睛都喝紅了,紹芒望之生悅。
故作嚴肅道:“你都用師妹來稱呼了,那想必有什麽教導,我只得聽着,你也知道,我尊上顧下,禮儀上比谷岚蹊要有修養些。”
司翎蘿不由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我們在人世活着,即便身份不同,那人也是那個人,又怎麽會變呢?即便不提前世今生,只說個人一生都要變換許多身份,你十三歲之前是皇都女君的公主,十三歲後是漂泊人世、無家可歸的女娘,十五歲後是雲霄派一騎絕塵的新門徒,這麽多身份,因為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經歷,可除去這些,你仍然是你,對還是不對?”
紹芒的手腕被她握的更緊,師姐一定能發現她的脈搏是怎麽跳的。
“對是對,可……”
司翎蘿道:“不論在什麽地方、換了什麽身份,你還是你,我還是認得出來,也一定、會一如既往地……”
紹芒道:“這……”
司翎蘿整了整神色:“你問我許多,我也要問問你。若在妙樂鄉中清醒的人是你,你看到和我長相十成十相似的張氏女,且知道那是我,你會因為我自己不知前因後果而疏遠我嗎?”
紹芒道:“不會。”
司翎蘿道:“我和你想的一樣。”
靜了幾息,紹芒突然道:“我們這是在吵架嗎?”
話題急轉,倒讓司翎蘿神識迷茫,“……算嗎?”
紹芒笑道:“你還是第一回這麽嚴肅地和我講道理。”
司翎蘿便往她酒杯裏添酒,道:“那你喝還是不喝?”
紹芒立即道:“要喝。”
一飲而盡。
司翎蘿道:“你還有要問的嗎?”
紹芒心裏想的是,她當時為何會主動吻谷岚蹊,但問不出口。
此事對她而言,确實難以啓齒,太過唐突。
于是又問了另外的事。
“師姐知道,我不是容易迷失的人,可谷岚蹊的身份卻讓我……師姐若是知道什麽,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
司翎蘿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驀然加重了些。
欲言又止。
紹芒已經猜到了。
盡管她抗拒自己有另一個身份,還是那樣一個極具争議的身份,可再怎麽論,都是她自己。
難道世人舍棄生靈神,她也要這麽做嗎。
司翎蘿才要開口,紹芒緊接着道:“寶鳶仙子拿到的那本集子裏,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嗎?”
司翎蘿點頭。
紹芒這時不知該覺得新奇還是悵惘。
從前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但每次她都刻意忽視,只因認定了今世才是重中之重,過去未來都是虛無的,她就不願意深思。
可現在,真相長了腿追着她跑,她慢了一步,給它可趁之機,于是真相就在她面前不着寸縷。
她還是沉沉嘆了氣,喝了杯沉悶的酒。
司翎蘿道:“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事無巨細講一遍。”
紹芒沉默了半響,道:“荊夜玉和谷岚蹊,是不是經歷相似?”
何止相似。
幾乎是一模一樣。
而最殘忍的地方在于,紹芒在妙樂鄉中經歷的,并不是荊夜玉人生中最慘痛的部分。
司翎蘿這次不忍心點頭。
紹芒帶點苦笑:“從我開始修煉起,那些劍的劍魂都怕我,我有時候想點不切實際的事,就猜我上輩子會不會是什麽劍神。”
司翎蘿道:“你的劍一向都用的極好。”
紹芒道:“那師姐為何不用劍?你若用劍,我一定……”
司翎蘿道:“我看你練劍也是一樣的。”
紹芒笑了下,沒說話。
溫的酒已經喝到見底,兩人幹坐了會兒,口幹舌燥,紹芒又要了壺酒,這次沒讓溫,準備當成涼水解渴。
在她要倒酒時,司翎蘿輕按住酒壺。
紹芒疑惑地看向她。
司翎蘿抿唇,眼神沒對準她,卻是落在桌面上。
“我不是有心瞞你。”
紹芒說道:“我知道。師姐,我都知道。”
她偏頭看了看窗外,忽然道:“要是有雪,就好了。”
司翎蘿提眉看她,“你想看什麽樣的雪?”
紹芒想了想,道:“廢舊的院,翩翩的雪,俊麗的梅,再溫一壺酒,極好。”
司翎蘿略一思索,道:“你先閉一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