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起因在我
“起因在我。”
師徒二人夜半對談。
此事就讓廖冰绮明白什麽叫悔之晚矣。
她自小沒受過什麽好的對待,唯一的意志都用來抵抗那些小恩小惠,比如父親對廖二恨鐵不成鋼時,轉頭甩她一耳光,她成了廖二的盾牌,次日父親又覺得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娘,還有些用處,便來致歉,還帶了些廖二看都懶得看一眼的陳茶,說昨日手重了,讓她切勿計較,她溫柔軟語說着寬容體諒的話,話裏話外只表達一個意思,能為哥哥們付出點什麽,那簡直像是被女娲選去補天那樣榮幸了。
但一轉頭,她就将陳茶倒進二哥的恭桶。
她才不蠢,一巴掌打完再給顆惡心巴拉的糖,她稀罕麽?
可能是因為大多與她經歷相似的人總是抵抗不住這樣的小恩小惠,叫人家給挾持了,最後弄的慘死人間,悲慘悲慘。
她自認為自己絕對且永遠清醒。
而當意志力只用來抵抗一件事,對于另外的人事就又松懈了。
那夜,作為師尊的靳羽只與她促膝長談。
她太愛師尊,又敬又愛,沒有防備和盤托出。
把自己的皮膚一層層撕開,剔除血肉,揀到受傷的筋骨,捧到靳羽只面前。
讓她看。
遇到她之前,她多受苦,可現在,她快要以為那些難過是前生的事。
這樣漫長的好生活。
而她低訴時,一定沒注意到靳羽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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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廖冰绮而言,愛是把自己的一切卑劣與光明都訴說出來,顯得誠心誠意。可對靳羽只卻完全不是這樣。
靳羽只面對着的,是一個愛慕她本人、愛慕她平平無奇的容貌,幾乎信奉她的人。
她做出一個決定,差點和靳複谙反目成仇。
選擇下嫁廖景明的原因有很多。
可以保護廖冰绮;
和廖府合作。
她自認為這個決定是圓滿的。
既全了她的心願,又助落楓島更上一層。
落楓島離修真中心太遠了,什麽好事都輪不上,這兩年招生都難了,再過幾年,說不定就有另外的仙門異軍突起,擠掉落楓島四大名門的位置,盡管如今落楓島也是四大名門中湊數的存在。
膚施城駐守的仙家少,城裏城外名草仙藥卻很豐盛。
廖府既然想和符離的仙家結親,想來也是急于跻身仙家名門,她若嫁去了,那豈不是雙全之法。
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廖冰绮和靳複谙都大為傷心。
她先和靳複谙商議,靳複谙因為賞花會上的事心存愧疚,起先認真聽着。
聽到她說‘我認為可在膚施城招收一批外門弟子’時,靳複谙眉目舒展。
阿妹想法不錯,何必将門派拘在落楓島,離東瀛這麽近,東瀛人一共巴掌大點的身材,連頭發絲上都挽着壞心眼,人見人嫌,他們那邊的狗都漂洋過海來逃難了。實在是祖先建門選址的差錯,累了落楓島的名聲。
又聽到她說“慢慢轉移主門,将來挪到膚施城也不錯”時,靳複谙拊掌大贊。
阿妹與她真是知音,為她指了明路。反正膚施城最出名的仙家是廖府,廖府兩個兒郎都是人中蟲豸,現都居于落楓島,拿來當踏腳石最好了。
再聽到她說“我嫁給廖景明,算是捷徑”時,靳複谙暴跳如雷!
“你說要嫁給誰?”
她面目猙獰,把高座上的扶手擰斷了。
二人溫情對視。
靳羽只不改心意:“廖景明。”
靳複谙以為她是瘋了。
賞花會上收了個歹毒的徒弟,把她這個人氣的胡作非為起來了。
靳複谙又開始自責,又舍不得說重話:“哪怕你嫁給廖霜明都成。”
靳羽只搖頭反駁。
“廖霜明對我多次示好。”
靳複谙思索片刻,也沒明白這之間有什麽因果。
靳羽只委婉表示,廖霜明對她的示好更多是在表現自己的清新脫俗。
每次有什麽節日,那幫兒郎圍在一起就談女娘,并開始自以為是的選美排名。
廖霜明次次都選她為第一。
于是衆人就會給他一個‘你審美不太行’的眼神,但暗地裏又對他肅然起敬,覺得他是君子。
這正是廖霜明想要的。
他急于成為世人眼中的君子,便去欣賞世人不能欣賞的美,以此來展示自己的達觀。
也不足為奇,這本身就是男人們與生俱來的天賦。
靳羽只每每想到這些,就覺得膚施城真是個奇特的地方,它能養出廖冰绮這樣明澈真誠的人,卻也養出了廖氏兄弟這樣的、足以載入史冊的敗類。
靳複谙聽完她的話,暴怒之後又是深深的無奈,無奈過後又開始自責。
她不該着急為靳羽只立名。
那次賞花會上,她本意是為靳羽只選些徒弟,再為她辦個收徒會,多請些長老宗師來見證,讓衆人對她敬畏起來。
熟料卻招來廖冰绮那麽個禍端。
她眼明心清,即便不是全情盡知,也多少了解些皮毛。
語重心長地勸:“那廖冰绮給你吹什麽風了,她說的話也不能都信,廖府縱有百般不是,我們也無需去管。”
反正将來入駐膚施城,廖氏也不過是樹下蚍蜉,沒什麽用處了。
靳羽只說:“阿姐若是不同意我嫁,那就将廖冰绮的名添在宗譜上,這樣一來,廖府也不能左右她的婚事。她畢竟是我的徒弟。”
靳複谙終于忍無可忍,将斷裂的扶手仍在桌上,冷睨着她,“她是你的徒弟?你真的,只當她是徒弟?我不會為她上宗譜。”
靳羽只便問:“為何?”
靳複谙道:“小人心性,怎登大雅之堂,我已經在物色新徒弟,既然廖府來信了,送她出島嫁人罷。”
靳羽只不解:“為何?我已經教了她幾個月了。”
靳複谙冷冷道:“那請問,她學會什麽了?”
靳羽只就不說話了。
靳複谙有時會喜歡她的穩重沉默,但是此刻又急迫起來,勸道:“廖景明是什麽人?世間男人最惡劣的品性集于他一身。你若容貌非凡,還有拘束他的可能,可你——”
話到此處,又驚覺是傷人的,便不再說了。
最後靳複谙下了定論:“她這樣的人就适合去嫁人,宅院婦人之間的小打小鬧才是她的立身之處。”
這句話一說,靳羽只當即色變。
她緩慢重複:“宅院婦人……”
随後癡呆一樣起身往外走。
她立時醒悟,落楓島不是她的立身之處。
昔年生靈神飛升,是以死身散魂為代價,才救回符離十萬百姓。
起先,百姓都在哭她。‘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吶’。這時他們不知飛升一事。
過後不久,有位生靈神現世,來平魔族之亂。據說生靈神抓了老魔尊,将其殘殺。
——分屍,碎骨,破魂,煅魄。
符離就在魔族的浮水玉殿腳下,多年前深受其擾,生靈神現世,渡了無數人。
按理來說,人世間那麽多神佛的宮殿供奉,生靈神這般救民于水火,也該有了。天上神這麽多,誰又屈身下界來管過凡人?
原先是要為生靈神建宮築碑的,可在動工前,大家發現那位生靈神——竟然是飛升的荊夜玉。
片刻時間,軒然波起。
——她荊夜玉原來不是死身救世,而是謀圖飛升啊!
——早知道這麽容易就飛升了,我還修什麽仙,受什麽罪啊。
——怪只怪咱們眼界窄咯。
諸如此類言語,數不勝數。
為生靈神點香火的事暫時擱置。
衆人心知肚明,此事再也不會重啓。
初聞此事,靳羽只憂愁半日,最後也想通,所謂神者,過于慈悲,便不能有正名,必定滿身争議。
距離聽到這個故事,已經過了很多年。
今日靳複谙那句話,讓往事重來。
她再胡思亂想起來,但這次的胡思亂想就更有條理。
若是生靈神在場,聽到阿姐的話,她會作何反應?
什麽叫做宅院婦人的去處?
廖冰绮在家中那般遭遇,難道不該施以援手?
宅院婦人的去處,意思是她生于泥潭,終生都要輾轉其中?
意思是卑微的人,不能反抗?
出身就寫定人的一生了嗎?
修行,難道不是像生靈神那樣慈悲?
生靈神難道不知道世人愚昧無知?盡管知道,也愛世人。
為什麽……難道只有她一人這樣認為?
且不論廖冰绮是個好人,她哪怕真如阿姐所說的那樣小人心性,那也只是品性不高雅,卻沒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這世間強權霸勢,她一個女娘舉步維艱,該渡便渡,不是應當如此?
到底什麽是修行?
修行又是為了什麽,為了誰。
靳羽只想了一夜,終于決定,和廖府結親。
她将此事說給廖冰绮聽,還有些期待共鳴。
但廖冰绮的眼淚快把整個落楓島淹沒了。
靳羽只沒得到她的理解,卻莫名理解她。
廖冰绮極不喜歡廖景明。
在她看來,廖景明是陰司裏一攤見不得光的泥,所以今生活的也像一攤泥,讓人看之生厭,觸之生惡。
她不能接受靳羽只和這樣的人有任何瓜葛。
靳羽只想的并無差錯,對廖冰绮來說,靳羽只是電光野火之間灼燒不盡的青松,廖景明是什麽東西?
他怎麽配?
靳羽只不知道島外的人心恐怖,她卻知道,她怎麽忍心讓靳羽只去承受那些?
她質問一樣地道:“是因為我嗎?”
靳羽只不知怎麽回答,就又拿出擅長的默不作聲來應對。
廖冰绮說:“若是為了我,我今夜就投海。”
她是想活,可不是這樣活。
從小到大,她都知道一件事,損人益安己事不可取。何況……靳羽只是她——
她這麽想着,就有種死得其所的解脫感。
在她起身時,靳羽只拉住她,她回身時,聽靳羽只問:“若不是我這麽做,而是別人、素不相識的人這麽做,你認同不認同?”
廖冰绮急着回話:“當然不認同!如果我逃出廖府的代價是讓另一位女子代替我受罪,那我逃什麽?而且為什麽是一個人代替另一個人去受罪,難道我們不可以不受罪嗎?我們女娘都不受男人的罪,不可以嗎?他們男人的府邸裏,一定要辟出後宅來圍困折磨女娘嗎?”
靳羽只發覺自己內心一切的激蕩盡數平息了。
廖冰绮道:“我不需要誰來渡我,我的命我自己改。尤其不需要你為我這樣?”
靳羽只連連否認:“不、不。不是我渡你。”
她終于明白過來:“是你,渡我。”
她和阿姐都自诩修行之人,看待世物卻還沒廖冰绮透徹。
窗外的風嗥叫着,像是要拆除這棟閣樓。
摩芸聽到這裏,打破廖冰绮的沉浸,道出疑問:“你既說服她了,怎麽她又嫁來膚施城?還發生了這樣的事。”
問完又惴惴不安,怕被廖冰绮一掌拍死。
她上輩子難道是貓,好奇心太重了。
可人不都這樣嗎。
好奇心重也未必不好吧。
這樣想着,廖冰绮卻已經回答她,“靳島主……派人殺我。原本她已經放棄了嫁到廖府的念頭,可因為那次刺殺,再加上廖府催我回膚施,催得很急,就陰差陽錯這樣了。”
紹芒觀察着她的神色,突然發現一件事。
在方才的敘述中,廖冰绮将自己形容成小人心性,她也不辯駁靳複谙對她的誤解,可實際上,她內心柔軟,果真如靳羽只所說,是能渡人的。
紹芒猜想,廖冰绮沒有殺摩芸,大概是不将蘇目湘的死怪罪在摩芸頭上。
她知道摩芸只是按照妙樂鄉的情節設置才殺人的,就如她不怪那個在她五歲時就修佛讀經的母親,她看上去小肚雞腸,其實大有容人之量。
“靳羽只在落楓島長大,長大後就去守琢光海了,在廣闊天地過慣了,怎麽能适應宅院的日子。你無需自責。”紹芒說。
廖冰绮搖頭:“起因在我。”
紹芒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她今世愛了你,若不為你這麽做,任由你獨自在外漂泊,或嫁至符離,那她此生難以安心,免不了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