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床板響了’
‘床板響了’
重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紹芒想了想未離家時接觸過的人,模仿他們對阿母說話的句式,認真措辭,“禀告小花大人,我們昨夜才入城,中間并無耽擱就來了百福樓,真沒拿您的東西,不過……”
她指着桌上那些金铢:“若您說的是這個,那還您?”
小花大人視金錢如糞土,并不買賬:“這句沒笑點,我聽之無感。你家裏人沒教過你說話嗎?”
紹芒:“……”
紹芒眼色淡了幾分,“沒教過,她們事少,要求沒這麽嚴苛。”
小花大人說道:“那是。你等小民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對塵世悟性不高,怎配有這樣的要求。”
說完,她也不顧紹芒一言難盡的神色,在室內轉了一圈,“好了,本大人确定,你們一定拿了我的東西!”
她向那黑衣女娘道:“繪瀾,拿下她們。”
繪瀾拿出早就備好的手铐,朝着紹芒二人走去。
紹芒覺得此時不宜反抗,按照她們的身份,此時應該喊冤才對,總之要拼盡全力拒絕那副手铐。
只是她連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小花大人又神不知鬼不覺行至跟前,腳下踩了滑輪一樣,未免太絲滑。
小花大人語氣譴責:“你怎麽能用這麽厚重的手铐铐她們呢,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繪瀾默聲,靜待她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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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芒都驚了,與司翎蘿相視時,都看出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
兩人心底不約而同生出詫異和一絲微妙的感激。
小花大人義正言辭地道:“你就不能直接砍掉她們的雙手雙腳嗎?”
紹芒一時無話可說。
繪瀾道:“大人,先砍哪個?”
小花大人考慮了一會兒,眼神倨傲:“先砍說話不中聽的。”
紹芒:“……”
繪瀾果真要亮出佩劍,目色冷淡,像是已經習慣這樣殺來殺去。
紹芒看準她的動作,打算動手。
然而,就在繪瀾對她的手腳志在必得時,樓梯上哐當哐當,一人疾行而來,黑衣長劍,眉目俊秀,面色倉皇:“大人,府中出事了——”
小花大人氣定神閑,對自己府裏的布防極其自信,沒當回事:“能出什麽事?”
那女娘上前低語。
小花大人神色立即凝重起來,面上一絲戾氣一閃而過,她冷聲吩咐道:“茹瀾留下看着她們,繪瀾随我回去。”
她走時很着急,看樣子事情很大。
叫茹瀾的正是來報信的女娘,她身上沒有繪瀾那麽重的殺意,只管照吩咐辦事,仔細打量着兩個‘犯人’。
紹芒以為她會關上門在外面守,豈料她喊了兩個人進來,守門神一樣一邊一個,又在外面安排了十來個,她自己則是靜靜往桌前一坐,一聲不吭。
屋子就這麽,徹底安靜下來了。
紹芒想與司翎蘿說話,但嘴唇剛動了動,茹瀾那雙銳利的眼神就對準了她。
這時,林雁聲和陸灼終于起床了。
兩人哈欠連天地出了門,卻被廊道裏的守衛吓了一大跳。
林雁聲驚道:“娘啊,好多人。”
陸灼緊随她身後出來,也不明所以,腦子遲了片刻才運轉起來,她拍了拍林雁聲的肩,“旁邊、旁邊住的不是……大姐二姐嗎?”
她還記着紹芒的囑咐,不能稱呼師姐師妹。
林雁聲霎時間清醒了,“你們是誰?把裏面的人怎麽樣了?”
守衛的面癱臉跟茹瀾是一個地方批發來的,沒人回答她的話。
林雁聲急了,朝身後看了看,陸灼那副随時要逃走的模樣刺痛了她,她們兩個人肯定幹不過這十多個守衛。
于是她果斷轉身,去敲摩芸的門。
門很快從裏面開了。
林雁聲擠眉弄眼,示意她情況有變,“快出來,救大姐二姐。”
摩芸還惦記着之前的仇恨,脖子往一邊擰,“剛才我都聽見了,惹事的又不是我,我幹嘛趟這趟渾水?”
林雁聲此時才覺得,她看人的眼光果真沒錯,摩芸除了修為出色一點點外,人品稀爛。
“我們是一夥的,難道這些歹徒害了她們之後還能放過咱們?”
她直接把摩芸拽了出來,朝着被圍住的那間房走去。
摩芸從前也沒發現她勁兒這麽大,試着掙了掙,又放棄了。
司翎蘿怎麽樣她管不着,可紹芒對她有大用,她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紹芒栽在一群凡人手中。
半推半就與林雁聲一齊走到門口。
守衛仍然面癱臉,攔住不放。
陸灼在她們倆身後出主意:“要不,喊?”
林雁聲道:“好主意!”
她扯開嗓子嚎:“大姐二姐,你們在裏邊嗎?”
守衛紛紛眉頭一皺。
裏面回應:“在。”
是紹芒的聲音。
林雁聲立即道:“怎麽這麽多人啊,你們倆犯事了?”
紹芒看了看毫無反應的茹瀾,回道:“小花大人不由分說關了我們,你去找老板娘問,若真懷疑我們拿了什麽東西,大可以搜身,哪怕聖堂審問都行,為何以私兵困我們,事情出在她店裏,她沒理由不管。”
不管怎樣,喊冤就對了。
林雁聲道:“我這就去!”
她疾奔下樓,一路上喚了不下二十聲老板娘。
守衛也不管她,反正他們的任務是看着裏面的人,外面的人怎麽樣與他們無關。
就在陸灼與摩芸急的抓耳撓腮時,林雁聲帶着又一春來了。
又一春絕不是擔心紹芒和司翎蘿,而是怕牽連到繪瀾。
繪瀾跟她關系親厚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整天打着小花大人的旗號幹着幹那,背後也都是繪瀾在幫她,這些事小花大人一清二楚。
若是客房裏那個小鬼自己跑沒了還好說,若真是被紹芒她們抓的,那繪瀾作為又一春的擔保人,一定要被小花大人問責。
又一春只恨自己識人不清,急匆匆上樓。
只是她還沒破口大罵,紹芒已經走到門口,道:“老板娘,我們早就說要換房,您不肯,現在又有人來責問我們,說我們拿了小花大人的東西,我們拿什麽了?您進來給我們說個清楚。”
又一春被她一招先發制人問懵了,朝守衛使了使眼色,門打開,她氣呼呼進去。
林雁聲一臉正色地要跟上去,但迎接她的是‘嘭’的關門聲。
她獰着臉低罵幾句。
屋內,又一春見紹芒與司翎蘿完好無損,稍稍放下心,總歸沒有缺胳膊斷腿,想來小花大人沒有太生氣,繪瀾應該沒事。
她怒色道:“不能動房裏的東西,你們之前沒住過客棧嗎?”
紹芒一臉無辜,“我們動什麽了?”
她臉上的珍珠粉還沒脫,看上去可憐極了,“我們受了一晚上驚,一大早就下樓了,哪有機會拿什麽東西,晚上都躲進被子裏不敢出來。那位小花大人不由分說給我和阿姐扣上盜竊之罪,我與阿姐上何處說理去?到底丢了什麽,她方才可有查仔細了?我不管,你們得給個說法,否則我決不罷休,死了也得去幽冥司告你們一狀去。”
又一春被她說的不堅定了,想了想還是對茹瀾道:“不然再請小花大人來看看,她們二人膽小如鼠,早上确實來找我換房,若真拿了東西,老早跑了不是,怎麽會在這兒等着被抓呢?我都打聽她們的底細了,是幾個被江湖騙子騙了金铢的傻女娘,來這兒是為了找那騙子的,何苦惹一身麻煩呢。”
她這麽說不是為了紹芒和司翎蘿,主要是為了繪瀾。
那只小鬼若真的沒了,那必然是她貪財的過失,到時小花大人先殺她,繪瀾也得受罪。
茹瀾起身後退一步,道:“你離我遠點。我不想被繪瀾打。”
她看了看紹芒,又看了看司翎蘿,兩人确實不像是會抓鬼的。
鬼嘛,躲躲藏藏也是有的。
萬一剛才真的是誤會呢?
她也不想讓繪瀾和又一春被小花大人打死。
正在猶豫時,繪瀾回來了。
不僅回來了,還帶了一個測鬼鏡。
那鏡子在仙門很少有人用,畢竟都修仙了,就算聞不到鬼也要假裝能聞到,否則會落人口實。
繪瀾朝又一春遞去安撫的眼神,念咒喚醒測鬼鏡。
鏡子當即有無數白色光束折射出來。
但是,沒有一束光變色。
只有捕捉到鬼的蹤跡,光束才會由白變黃。
繪瀾心一沉,又試了一次。
結果還是一樣。
她面沉眼冷,将鏡子收了,看向紹芒。
紹芒裝作什麽也不知,作勢要鬧:“這房子不會真有髒東西吧?昨晚桌子椅子動就算了,睡着時床板還響了!老板娘,我們的命再不值錢,你也不能這麽糟蹋!”
又一春此刻情緒複雜,本來要心虛的,但是一想到這件事帶來的後果,她就怒火沖天。
她不過是本着一分錢也是錢的準則才招了兩個客人,怎麽會這樣呢。
明明繪瀾說過,小鬼絕不會出這間房,而且不會傷人,最多吓傻幾個。
一年來确實是這樣,有個剛殺了親哥強占寡嫂的男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失心瘋了,但這只是個例,一般膽小的住進來也不過是吓暈或者燒幾天。
而就在她想與繪瀾情真意切一會兒時,繪瀾忽然朝着床榻走去。
剛才紹芒那句‘床板響了’提醒了她。
仙姑說過,化身就在這幾日。
難道說……
剛才小花大人沒發現鬼的氣味,也許鬼已經不是鬼,早就化身了?
她一臉凜然,飛快地拔劍,又一春眼花缭亂,再一定神,發現那張床四分五裂。
她心疼極了,抱怨的話未來得及說出口,就原模原樣咽下肚去。
床裂了以後,床底下的一切都一覽無遺。
一個女娘抱頭趴在地上,發髻淩亂,衣裙破爛。
這這這——這不就是——
又一春噎住。
她不知繪瀾看到湯環玳的那一刻有多欣喜。
若是湯環玳出了什麽事,小花大人一定會殺了又一春。
她不能違抗小花大人的命令,但也不能看着又一春去死。
毫不誇張,剛才回來的路上,她連自刎時頭往哪邊偏都想好了。
紹芒立刻将司翎蘿抱進懷裏,看上去吓壞了,“怎麽回事!床底下怎麽有個人!”
又一春的心虛卷土重來。
她別過臉不說話。
繪瀾定定看着怯怯擡頭的湯環玳。
那雙眼裏蒼白一片,果然如仙姑所說,失憶了。
湯環玳抖掉身上的木渣,瑟縮到牆角。
繪瀾命人去告知小花大人,自己留下守着。
紹芒看樣子氣壞了,“我們要去告官!”
又一春善意地提醒:“小花大人就是城主。”
紹芒一副求告無門的樣子,“總得告訴我們,我們到底拿了你們什麽?”
繪瀾沒有方才那麽兇狠:“誤會。你們走吧。”
紹芒無語,“我阿姐都吓成這樣了,你一句走就想打發我們?”
繪瀾朝又一春看了一眼,“幫我處理一下。”
又一春驚魂已定,笑眯眯地牽着紹芒往外走,“咱們去前面說,大不了退房錢,小事小事,別傷了和氣。”
司翎蘿不太能演,一路上一直将臉埋進紹芒胸口,只字不言。
林雁聲幾人愣在原地,遲疑片刻,馬上跟了過去。
她們始終也想不明白,不就是睡了一早上,怎麽感覺外面的一切都在加速發展中。
到了前堂,又一春讓夥計拿了酒,邀請幾人坐下,道:“方才都是誤會,誤會。”
紹芒道:“你剛才說退房錢?”
又一春眼皮一翻,道:“哎呀,最近情況特殊,我們厭次城請到仙姑祈福,你們可不知道,仙姑神通廣大,一下子就算出我們城裏有邪物,據說足足八百個走屍,仙姑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走屍已經被她控制住,不會傷人,不但不傷人,還會在城中夜游,為百姓祈福,今夜就結束了。”
她先喝了口酒,“你想,走屍都有了,還有什麽不可能的呢?老實說,我也不知房裏那是什麽人,恐怕是無家可歸的小乞丐,趁着我不注意躲進去了。”
紹芒越發好奇這位仙姑,她既然用的是璇衡密卷裏的術法,那應該是璇衡宗的人。
早上又一春和繪瀾說話時也提到向仙姑許願一事。
大致推測一下,應該是小花大人和仙姑有場交易,仙姑幫忙施展‘要壽之術’,但不知小花大人給仙姑什麽寶物。
她占着理,心想能多問一點就多問一點,“那為什麽要說我們拿了小花大人的東西,我們人窮志不窮。”
又一春覺得她難纏,但自己又不占理,只好道:“那可是城主,別說金銀財寶,就連一根頭發絲都無比珍貴,心血來潮問責于你,你只當啞巴虧吃了罷。”
一旁的林雁聲忍不住道:“你愛吃你去吃,我二姐吃大米飯挺頂飽的。”
陸灼附和:“說得對。”
又一春見她們沒有要繼續追問的意思,便道:“行了,待會兒城主還得回來,你們要是想少胳膊少腿,那就繼續說吧。”
在她的嘆息中,小花大人竟然真的來了。
但她根本沒看這邊,而是直奔那棟小樓。
紹芒與司翎蘿面面相觑。
在乾坤袋中也能看到外面發生的一切。
湯環玳雖然不知道她們說的‘要壽’‘璇衡宗’是什麽,但大致知道,小花大人要找的是她。
她不知道自己一個小破游魂怎麽會這麽重要,但紹芒和司翎蘿的初衷是幫她,這一份善意已經讓她欣喜,她不能牽連她們。
于是她在乾坤袋裏喊了幾聲,只有司翎蘿聽得見。
司翎蘿與她傳音,告訴她,她們能殺出去。
但湯環玳沉默片刻,告訴她,“要是,要是小花大人真的想為我續壽命呢?我天天在又一春那裏聽她的事,我……如果我真那麽幸運……”
“我還沒被人這樣珍視過。”
她又求了好一會兒,司翎蘿便同意了,與紹芒眼神相對,紹芒也明白她的意思。
正好又一春來了,她便故意與又一春說話,分散茹瀾的注意力,司翎蘿神不知鬼不覺就将湯環玳送到床底下。
這件事好像水落石出了,但又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小花大人怎麽突然來了這裏。
又為何突然走了?
茹瀾到底跟她說了什麽,她竟然舍下這邊的爛攤子回府了?
她不是要為湯環玳續壽命嗎,那湯環玳應該比什麽都重要吧。
紹芒實在想不通。
她不說話,氣氛就壓抑起來。
林雁聲也不好意思問發生了什麽,大家就一塊兒沉默。
不一會兒,簾布被人掀起,小花大人出來了。
幾人扭頭去看,見小花大人抱着湯環玳出來。
那眼神已經不能用溫柔來形容,簡直像是……像是深愛?
紹芒杯裏的酒差點灑出來。
小花大人走的很穩,生怕傷到湯環玳一樣,抱湯環玳的那雙手都不敢用力。
湯環玳感到不可思議,慢慢将臉貼在小花大人的胸口,突然很安心。
她從小花大人的肩膀前探出眼睛,眼神含着歉意,但紹芒看到的更多的是喜悅。
更不可思議的是,小花大人帶着湯環玳坐她的蓮帳。
又一春都呆住了。
不過她對小花大人的事沒什麽想法,很快去找繪瀾。
繪瀾從簾布後出來,半張臉上好幾個掌印交錯,胸口還有鞋印,看樣子是被打了。
能打她的,只有一人。
又一春心疼,跑過去問:“怎麽回事,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繪瀾勉強張口:“沒事。”
茹瀾事不關己一樣道:“你店裏住了個賊,本領不小,去花府偷竊,差一點——”
她沒再說下去。
又一春回憶了一下住進來的人,沒幾個像是能做賊的,“誰?”
茹瀾形容了一下那人的身形。
繪瀾知道她說的是誰,又補充道:“小花大人沒想在這裏落轎的,但她當時在門口喊,跟人罵老板娘不道義,給客人住鬧鬼的房,還準确說出了那間房的位置。小花大人這才知道那間房住了人,着急來看,進屋時沒感應到,以為被偷了。”
又一春也知道了是誰,“她早上還跟我撒潑,說要退房。竟然是賊!”
茹瀾道:“幸好發現得早,若真讓她盜走……大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又一春心悸。
強權之下豈能盡如人意。
她拉住繪瀾:“我先給你上藥。”
繪瀾道:“盜賊還沒抓住,我得回去,不用上藥了。”
又一春氣到:“你就讓她打?求饒總會吧?”
繪瀾嘆息:“她不打我,就要來打你,我不忍心。”
又一春拿帕子擦了她胸口的鞋印,哀嘆連連。
茹瀾不解地看了看她們,但也只一瞬,便催促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