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妪
十、妪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蘇轼《江城子》
深幽山谷,潺潺流水。
天空蒼茫而遼闊,無星的夜,她獨自坐在竹屋前,望着高聳入雲的崖頂發呆。
“真央,婆婆喊你!”粗犷的男聲自背後響起,她不用回頭,也可以想象到那張滿目瘡痍的臉,和臉上扭曲的表情。打從睜眼撞見孟曉這張可怖的臉起,她晚上沒少做噩夢的。
“她叫我做什麽?”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我不是把草藥都分類好了麽?”
那個死老太婆,以救她一命為要挾,整天命令她做這個做那個,還時時讓孟曉監視着她,好像生怕她趁着閑工夫偷懶。
“婆婆她身體腰有些酸,想你進去替她捶捶。”孟曉走上前,大個頭給她無比巨大的壓迫感,“你趕快過去,不然婆婆又要吼了。”
幾天的相處,她算是摸清孟曉的個性,雖然長得醜,但個性不壞。她拿眼瞟了瞟竹屋,怎麽着也比屋裏那個老太婆脾氣好。
“知道,我這就去。”認命地往屋裏走,盡管看得出孟曉挺擔心她的,可惜他始終不敢反抗婆婆的“殘暴”。
剛踏進屋中沒幾步,她就聽到一記重重的咳嗽聲。
然後便是那蒼勁有力的怒罵聲:“你個小蹄子,來得真夠慢的!怎麽,才在谷中呆幾日就把這兒當自個兒家了?!做夢!這是我的地盤,你必須得給我乖乖聽話!”
“我沒有那麽想。”心裏辯解着,誰會把這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的鬼地方當家啊!不過當這老太婆的面,她可不敢多嘴,免得又要被訓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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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點!你會不會捶!”從她進屋起,到捶背捶腰,這老太婆既沒給過她好臉色,還時不時地責罵她手腳笨拙,“你是不是想疼死我?!我告訴你!做夢!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她不響,十分納悶。老太婆說這話的語氣,像和她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不過仔細一想,自己不過才來谷中幾日,所以老太婆咒罵的對象或許不是她,只是她恰巧成了無辜的替罪羔羊。
老太婆繼續咒罵着:“你們都巴不得我死!死了你們就好雙宿雙飛是不是!告訴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甭想活着離開這裏!”
“和誰雙宿雙飛?”她小心翼翼地問,卻惹來老太婆的怒瞪。
只見老太婆揚起的手正要沖她揮下,孟曉突然從外邊闖了進來。
“婆婆!”孟曉的喊聲,讓老太婆的手頓在空中。
“啧。你幹嘛進來!”老太婆斥責道,但語氣沒有先前的兇惡。
她睜着大眼,看看孟曉,又看看放下手的老太婆,想來自己又欠了孟曉一個人情。
先前她掉下懸崖,落入水中,救她的人是孟曉,現在從老太婆的怒火中解救她的人也是孟曉。若不是她沒有武功,若不是她感激孟曉的救命之恩,她才不會搭理這個脾氣古怪暴戾,身手卻相當高深不凡的老太婆。
在孟曉的眼神示意下,她先走出屋,留他和老太婆同處一室。過了半刻鐘,孟曉走出竹屋,見她還在等,有些驚訝:“你不回屋睡覺?”
“等你呗。”她瞄了一眼他背後緊閉的門,悄聲道,“婆婆沒有難為你吧?”她欠他太多人情,自然不願見他因她受到懲罰。
“婆婆待我很好。”他一愣,才回答。
“哦。”她拉長音,果然是差別待遇。
孟曉走到她身邊:“時候不早了,你也……”
“我還不困,能陪我到處走走麽?”她打斷他的話,“來谷中也有些日子的,可除了采藥,我還真沒好好到處逛過。”
“唔。”孟曉沉吟了片刻,出乎她意外地搖頭,“我累了,要逛你自個兒去吧。”
“诶?”他說變就變的态度,令她一時半會兒消化不掉。她一直以為孟曉是非常好講話的人,但就目前看來,“孟曉!”
她直呼他的名字,他回過頭,臉色不太好看。
橫跨他整張臉的傷疤,像一條猙獰的蜈蚣死死凹陷在他的肉裏。
月光的照射下,他整個人是那麽陰沉,那麽哀怨,那麽憤懑。盯着這樣的孟曉,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張臉。那個人比孟曉長得俊俏,只是內心比誰都醜惡,比誰都陰鸷。李玉華,那個害死過她兩次的男人……
“怎麽了?”見她喊住他又不說話,孟曉沉聲問,“沒事的話,我先回屋了。”
她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地望着孟曉離去的背影。
其實她好想問一問他臉上的傷疤是怎麽來的,但話到嘴邊,她又怕提起他的傷心事。
罷了罷了,改天有機會再問問。她輕嘆着回過身,卻看到老太婆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吓了一跳的她向後退了一步,張嘴結巴道:“您…您什麽時候出來的?”
老太婆冷瞪着活像見鬼的她:“怎麽,這兒是我的屋子,我想出來就出來,還需要和你這個小蹄子彙報?”
“……”她無語以對,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這個老太婆就是看她不順心。算了,何必和一個老人家動怒,她輕言輕語道,“時候不早了,晚輩先行告退。”
“慢着!”老太婆叫道,“你給我過來!”
縱使有萬般不情願,她還是被迫停下腳步,轉身走向一臉怒氣沖沖的老太婆。
待她走近,這老太婆竟然揪住她的長發用力一扯,疼得她霎時掉出眼淚。
“痛。”瞥見她眼角的淚花,老太婆微眯起眼,神情變得愉悅起來。
“你這小蹄子還知道痛就好!”老太婆将她拉向自己,低頭對着她的耳朵冷聲警告,“離孟兒遠一點,別以為有幾分姿色就想勾搭他!”
“前輩誤會晚輩了。”她忍着不滿解釋道。她怎麽可能對孟曉有非分之想。她現在大仇未報,心中除了複仇外塞不進任何人與事,更妄論男女情愛。
“誤會?”老太婆冷哼一聲,“想我孟兒生得英俊潇灑,若不是你們這些賤蹄子作怪,孟兒也不用和我一起隐居在此!”
英俊潇灑?她不由對這老太婆的形容抱以冷汗。孟曉救過她不假,可她總不能昧着良心說他生得英俊。就孟曉的尊容,能不吓壞姑娘家都算不錯了,但老太婆的口氣卻言之鑿鑿,好像孟曉真的是風流倜傥的俏公子般。
難道在此之前,在他們隐居這崖底之前,孟曉他長得真有那麽好看?
想來,孟曉的确沒告訴她,他隐居在此的原因。
他那張臉一看就是後天才導致的毀容,這其中或許有一段故事。
可她一點都不想從眼前這個老太婆口中得知,所以再三保證她會與孟曉保持距離後,她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小屋中。
清明的月光,如同一個人的目光,直直地注視着她略顯迷惘的嬌顏。
她忽然覺得有一絲害怕,腦中的空白,好像記憶的缺失一般。明明都應該記起來了才對,為什麽她的情感,她的記憶,統統像不承認她似的,喧嚣着要離開?
因為這個身體不是她原本的身體嗎?因為她只是暫居在這副軀體裏的魂魄嗎?
不…別趕她走!她是神樂真央啊!她好不容易才醒過來!
為什麽!這幅身體,這副身體不願意認可她!
她明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們明明是一樣的……
“啊。”她尖叫着掃開桌上的全部東西,痛苦地捂着頭跪了下去。
聞聲趕來的孟曉,見她臉色慘白地在地上滾作一團,忙上前要扶起她,不料卻被她一把推開:“不要碰我!好痛!好難受!救我!救我!!!!!!!”
“冷靜一點!真央!”孟曉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子,從懷裏掏出的小瓷瓶裏倒出一粒藥丸,喂她服下,“真央,馬上就不會頭疼了,忍忍。”
自從在崖底的河岸邊被救起,時不時的幾個晚上她總會像這樣頭痛欲裂,必須服下婆婆煉制的鎮定丹藥才能安穩入睡。
“我不是真央…我不是真央…我是雁兒…雁夢霞!”靠在他懷裏的她,不停不停地重複着這一句話。一會兒說自己是真央,一會兒又說自己是什麽雁夢霞。他全當她摔壞了腦子,或者留下了什麽後遺症。
“救我…爺…救我!”她的眼淚孟曉并不意外見到。從她還未蘇醒的那刻起,嘴裏就一直喊着“爺”。他猜那是對一個男人的呼喚,而且是對一個在她心目中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男人的呼喚。
“我在這裏。”孟曉安撫地輕拍她的背脊,暫時充當起那個男人,“睡吧,我都在這裏陪着你。”
“爺…不要離開雁兒…雁兒知錯了…雁兒只剩下您了!”她緊抓住他的衣袖,像生怕他丢下她走掉一樣,“請您放過葉哥哥…雁兒和他真的沒有什麽!”
“我知道。”孟曉将她抱到了床上,為她蓋好被褥,可她依然抓着他的袖子,不肯讓他挪動半分。
他只得勸哄道:“乖,我不會走的。”她總得讓他搬來凳子先坐下。
“爺!好痛!不要那麽對雁兒!雁兒好痛!”她不斷夢呓着,不斷撕扯着被子,孟曉一夜未合眼,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怕她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
不過孟曉心中也納悶,真央夢呓裏的雁兒是誰?她喊的爺又是誰?
天微亮,她睜開眼,發現床邊有一張凳子,但凳子上卻空無一人。
她覺得頭有些疼,揉揉眼,下床。
昨個兒她又忘了脫衣睡覺,這到底是怎麽了嘛。
步出小屋,她遠遠看見正在院子裏劈柴火的孟曉,和站在孟曉身旁陰沉着一張臉的老太婆。見她走過來,老太婆更是拉長了一張老臉。
“喲,果然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這麽晚才起床,怎麽還等我們伺候你不成!”老太婆的嘲諷只是讓她皺了皺眉頭。她直徑走到孟曉身邊,抽出手帕替他拭去額上的汗珠。此舉讓老太婆當下不爽地上前,捉住她的手腕:“你這小蹄子,昨晚我說的都是廢話嗎!”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退讓地回瞪老太婆:“前輩,晚輩感謝您與孟曉的救命之恩,也沒有忘記昨晚對前輩的承諾。只是晚輩愚鈍,前輩若真是心疼孟曉,為何甘心使喚他,見他受苦受累不說,出言安慰也沒有?既然前輩與孟曉同是晚輩的救命恩人,若晚輩待孟曉薄情,豈不是忘恩負義?”
“你!”老太婆竟被她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半響才冷森道,“好一張伶牙俐齒!你給我等着,總有一天我非撕爛你的嘴不可!”
“晚輩願等前輩教誨!”有孟曉在身邊,知道老太婆不敢亂來的她,挺着腰板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氣極的老太婆一拂袖,點地而去,瞧這功夫架勢,完全不顯老嘛!憑什麽冷眼旁觀孟曉幹活!她朝老太婆離去的方向吐了吐舌頭,才轉過身對着孟曉燦爛一笑:“我幫你吧!”
“你啊。”孟曉嘆了一口氣,“不要惹怒婆婆,他不會給你好果子吃的。”
“我才不要她給我好果子呢!”她撇撇嘴,“我神樂真央,這輩子沒有其他值得稱道的地方,就這刁鑽任性誰也比不上我!”
聽她如此驕傲地說,孟曉不免感到汗顏。這刁鑽任性哪是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
“嘛嘛,這你就不懂了。”她搶過孟曉的斧頭,費力地舉起,然後劈下。看着柴火被劈成兩半,她心下舒坦起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讓他變成這些柴火!”說完,又是一斧頭劈下。
孟曉一愣,搖搖頭,笑笑,也沒再說什麽地任由她接過他的活。
她側過頭,望了望他臉上醜陋的疤痕,突然之間竟覺得那道傷痕變得柔和。
“孟曉。”
“嗯?”
“和我說說你臉上的疤…是怎麽來的吧。”
回到竹屋裏的老太婆,怒火中燒地踢開一瓶藥罐子。
他撕下臉上的僞裝面具,露出一張邪氣至極的臉孔。
那個叫真央的小蹄子竟然敢當着他的面去迷惑孟曉!
她給他等着!他季傳靜定要讓她生不如死,後悔出現在這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