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離
九、離
送進多歧路,遑遑獨問津。
悲涼千裏道,凄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王勃《別薛華》
蕭逸樓。
燭影婆娑,俞夫人一針一線繡着嬌豔欲滴的牡丹。
“你今天可把話都教她了?”一道矮胖的身影從背後籠罩住俞夫人的。
“喲,我還說呢,我的好冤家,你難得來看我就是問這事?”俞夫人笑睨了他一眼,“那個雁夢霞不是你的未婚妻麽?怎麽,你怕她在李玉華那兒吃虧?古魑魅,古少爺?”
古魑魅一聽,不由皺起臉來,随即便嬉笑着抱住俞夫人:“哪兒的話,我從沒喜歡過雁夢霞那種小娘們。若不是我爹……”
“你爹如何?”俞夫人怕癢似的躲着古魑魅,“你爹不會對雁夢霞那丫頭更感興趣?”
“可不是麽!”古魑魅親着俞夫人的脖頸,“他一方面擔心李玉華發現我們的計劃,但另一方面又對雁夢霞這顆棋子猶豫不決的。”一點都不像他的作風!當然這句話,古魑魅只敢在心裏嘀咕。現在他雖然身在李府,可要小心的不止是暗影門的人,他還得注意他爹古馳君的爪牙。
俞夫人嬌嗔地拍了一下古魑魅不規矩的手:“我說你膽子也夠大的,就這麽到蕭逸樓來。不怕李玉華撞見?”
“我這不是想你了嘛。”古魑魅猴急地抱住俞夫人以解相思之渴,“再說了,李玉華他的一門心思都放在雁夢霞的身上,哪還管得着你這個大美人。”
俞夫人忍不住地罵道:“啊…我的好冤家…你能不能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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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李玉華生得風華絕代,怎麽你沒被他勾去魂魄?”古魑魅捏了捏俞夫人嬌豔的臉蛋,故意問道。
“啊…死相……”俞夫人閉眼享受着,“長得美又何用?他又不是男人…哪能像你一樣給我快活!”
“好好好!哈哈!”古魑魅滿意地大笑道,“老子我現在就讓你快活似神仙!”語罷,古魑魅便如餓狼般朝俞夫人撲了過去……
窗外一抹白色身影,冷冷地望着屋子裏的這一切,然後決然地轉身離開。
暗影門的地牢。
錯綜複雜的迷宮,走過長長的回廊,白清風來到刑室門前,正巧看到朱炎火從裏面出來。見到白清風,朱炎火露出一貫陰恻恻的笑容:“怎麽?是來接青玄雨的?”
“嗯。”白清風點頭,“爺讓我把她接回玄雨堂。”
“進去吧。”朱炎火比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剛伺候她梳洗來着。”
白清風微微蹙眉,信步走進刑室,眼前的青玄雨便是讓他一驚。
朱炎火那家夥……
“玄雨,你堅持一會兒。”白清風上前解開她的鐐铐。
“別碰我…”青玄雨氣若懸浮道,“我可不想…染上什麽…奇怪的病…”
“玄雨!”都這個時候,她還跟他使性子!
“清風…”青玄雨的臉上淌着兩行清淚,“我是不是…和你…一樣髒了…?”
雖然很想發火,可見到青玄雨的凄慘,白清風選擇了隐忍。他是同情青玄雨的,被她最厭惡的朱炎火碰觸。曾經驕傲的她,如今被徹底粉碎了自尊……
“別說話了。”白清風脫下自個兒的外袍,替青玄雨披上,“我帶你回玄雨堂。”
被抱在懷裏的青玄雨,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她不會放棄報複。今日她所受的,他日一定要這些人雙倍還她!
皇宮正殿。
“今個兒聖上身體微恙,衆愛卿有事請奏,無事就退朝吧!”李玉華站在龍座前,宣布道。底下的衆大臣們雖有異議,卻不敢言。這聖上已有三日沒有早朝了,這…該不是出了什麽事?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滿腹困惑,但哪個不知好歹地會去請奏李公公啊。
“那衆愛卿就退朝,咱家也好伺候聖上去了。”李玉華說得漫不經心,正殿中的王公大臣們卻聽得膽戰心驚。一聽他說退朝,衆人都像得到特赦般魚貫而出。
李玉華冷眼看着這幫趨炎附勢,只會給國家增添開支的大臣們,心中自是鄙夷。不過也幸得他們是這般無用無能,不然這南國的最高權力現如今掌握在誰的手裏還說不準。
走出大殿,李玉華不知不覺地往一處人煙稀少的宮殿走去。
果然在宮殿的側門,李玉華看到了對着牆頭深思的神樂白英。
“陛下。”李玉華畢恭畢敬地行禮道。
“朕只是來轉轉。”神樂白英道,雙鬓微白的他,一臉愁思,“昨個兒,朕又夢到死去的皇姐了。小李子,你說她是不是還在怪朕?”
“怎麽會呢?”李玉華認真道,“真央公主對陛下是一片真心,您是她最愛的人不是嗎?她又怎麽舍得責怪陛下您呢?”
“是嗎…”神樂白英垂下眉目,喃喃道,“可朕總以為她是恨朕的。朕什麽都不能給她,甚至連保護她都做不到。在壽王死的時候,朕竟然都沒有……”
“陛下。”李玉華彎腰拱手道,“奴才懇請陛下保重龍體,切莫因過去的恩恩怨怨傷了身子骨。”
神樂白英握住李玉華的手,感慨地嘆了一聲:“小李子,只有你最知朕的心,這十六年來,如果不是你陪在朕的身邊,朕恐怕也撐不了這麽久。”
“陛下…”李玉華盯着神樂白英擱在他手背上的手。
“當初朕要皇姐把你給朕,還是央求了她好久。”回憶起從前,神樂白英露出笑容,“她說不想讓朕把你搶走了。瞧瞧,這種話也只有她講得出。後來她同意了,非要朕發誓要永遠待你好,她才肯把你讓給朕。小李子,你說朕這個皇姐是不是夠任性,夠霸道的?”
“罷了罷了,朕不說了。”越說越傷感,神樂白英苦笑道,“朕的記性也越來越差,腦子裏只記得十幾年前的事,最近的事倒是越來越記不住了。”
“陛下,讓奴才送您回寝宮吧。”李玉華想上前扶住神樂白英,卻見他擺了擺手。
“不用了。”神樂白英輕輕推開李玉華,“朕想一個人靜靜,一個人好好想想過去的事,想想昨晚的夢裏皇姐又說了什麽……”
“那奴才先行退下了。”李玉華行了一個禮,背過身時,他臉上的微笑也跟着消失。
皇上還能做夢夢到她,而他十六年來,想見她,卻不得一夢。這是真央給他的懲罰?因為他殺了她,所以她恨他,始終不願意出現在他的夢裏?李玉華在心底冷笑了數聲。她恨他?呵呵呵呵呵,他又何嘗不恨她!恨不得将她挫骨揚灰,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真央,若有來世,他真的好想好想殺她一次,再一次親手…殺死她!
李府。
雁夢霞剛步出沁水閣,便在長廊上遇見了回暖軒的夏姑娘。
“夏姐姐安好。”雁夢霞主動招呼道,可對方卻愛理不理地從她身邊繞過,十足的高傲。
雁夢霞微愣,轉過頭注視着夏姑娘青蔥的背影。身旁的小佳解釋道:“雁小姐,夏姑娘就是這個性,爺大概也是看上了她的冷傲。”
“是嗎。”雁夢霞思忖着,若說她,俞夫人,夏姑娘,還有死去的葉美人,身上都有像本尊的地方,葉美人是嬌俏,夏姑娘是冷傲,俞夫人是妩媚,那她呢?她身上又是哪點像李玉華心中的那個人呢?
“雁兒在想什麽?”李玉華淡然的嗓音自身後響起,她慌忙回過身。
“爺…”不敢擡頭去看他那雙清冷的眼睛,那會讓她更加無所适從。
李玉華好整以暇地看着低着頭的雁夢霞,感覺他們的關系又好像回到了最初。
“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可好?”他問,口氣卻是不容她拒絕。
“是…”她能回答“不”嗎?心裏突然有一種預感,李玉華大概會像上次一樣,要帶她去見什麽人,以懲罰她此前的不聽話,又或者給他人一種警告。
懸崖邊,一個男人被一根繩索捆着腰,懸吊在一棵大樹上。
雁夢霞自然認識這個男人是誰。葉哥哥…她就知道會他會變成這樣的下場。
“雁兒的青梅竹馬,似乎死都不願意透露主使他的人是誰。”李玉華輕柔的聲音,環繞住她的耳際,“雁兒,要不你替我去問問他?”
“……”她握緊了秀拳,站在原地沒有行動。
“怎麽了,雁兒?”李玉華按住她的肩膀,“你不願意親自審問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過我…”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葉尋,口齒不清地求饒着,一遍一遍重複着苦苦哀求他們。
“爺…”雁夢霞想替葉尋求情,但又怕若她真替他求情,難保李玉華不會更生氣。所以她只得小心翼翼注視着李玉華的側臉,思量着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李玉華放過葉尋。
“雁兒只要問出他的幕後主使是誰,我便不會刁難他。”李玉華側過身道,他靜靜地凝睇着局促不安的她,“我的乖雁兒,好好去問問你的葉哥哥。”
“葉哥哥。”雁夢霞走近葉尋,“你就說了吧,是誰讓你來找我的?你說能幫到我們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葉尋眼淚鼻涕齊刷刷地落下。不是他不想招,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對方是誰,這讓他怎麽招啊!
雁夢霞轉過身,看向負手立在旁邊的李玉華:“爺,雁兒想葉哥哥是真的不知道…”
“葉哥哥?叫得真親熱。”李玉華直視她的目光透着點冷漠,和說不出的嘲諷,“雁兒和他的感情真好。”
“可是……”剛剛明明是他先提起的葉哥哥,她才順着他的稱呼喊,為什麽現在他又生氣了?李玉華的陰晴不定,令雁夢霞手足無措起來。
“雁兒,我的乖雁兒。”李玉華伸出雙臂将她圈入自己的懷裏,“雁兒你的心裏可有爺?”
“有…”她悶悶地回答,李玉華的擁抱緊得快叫她不能呼吸了。
李玉華松開對她的鉗制,朝着陡峭的懸崖邊望去:“如果心中真的有爺,就從那裏跳下去。好想看看你對我是不是有那麽深的感情。”
她有些吃驚地撞進李玉華的眼裏,才發現他的眼神是那般…他是認真的,認真想要她從懸崖上跳下去。
原來他帶她來這裏,不僅僅是要她看葉哥哥的下場,更是要她自己去選擇死亡,死在他的面前。從這懸崖跳入那萬丈深淵中,粉身碎骨。
她的命,是他買下的,所以早晚要還的。
而她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只是沒有想到,寫下的話,這麽快就應驗了。
離開,這一次,她可以徹底離開了嗎?
“爺。”她微笑着對他福了福身,可他的眼睛卻沒有再望向她,“雁兒走了,請爺您保重。雁兒一直想對爺說……”她還可以對他說什麽,在他的眼裏,她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替代品,不是唯一,也永遠成不了唯一。
一步一步走向懸崖邊,然後縱身跳下。
風溫柔地擁抱住她,就和曾經他給她的擁抱一樣。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像雁兒一般飛了起來,十六年,從未得到過的自由。
而如今她得到了,但她的生命也随之隕落……
回到沁水閣,李玉華看着滿池凋零的荷花,久久不出聲。
夏天的離去仿佛帶走了一切,灼熱、蟬鳴、荷花,還有一個名叫雁夢霞的女子。
李玉華走上閣樓,琴被端正地擺在原處,只是無人再會去彈奏那不成調的曲目。
低頭,他看到書案前的墨跡,那是她臨摹的字帖,上面是《別薛華》中的一句詩:“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嗎,他的雁兒?
“拿去燒了。”李玉華将宣紙揉成一團遞給身側的小佳,随意吩咐道,“把這裏整理幹淨,我要恢複原樣。”
“是的,爺。”小佳溫順地應道。
沁水閣,這裏有獨屬于他的記憶,關于真央的記憶…
李玉華清瘦俊美的臉龐,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露出痛苦難堪的神色。
真央…他的真央…把最像你的你殺死,就如同再度親手殺死你一樣。他的真央…這裏是他永遠祭奠她的地方——…
崖底,河畔。
好痛!
骨頭像被人折裂了一般,她緩緩睜開眼,模糊的人影在她頭頂上方晃動。
她不是死了嗎?為什麽…大量的記憶湧入她的腦中,她只覺得頭痛欲裂。
“喂,你醒了?”有一個低沉的男聲吼道,“婆婆,這位姑娘她醒了!”
聞聲,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妪提着裝滿草藥的竹籃,走到她身邊:“哼,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竟然還活着。”
“我…”她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河川的岸邊,“這裏是?”
“你還知道你是誰嗎?”老妪沒好氣地斜睨她,“可千萬別摔壞腦子!”
“不,我知道。”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又怎麽可能忘卻得掉呢?再說,這已經是她的第二次死亡了。
“我是真央。”她勾起一抹笑,一字一句道。
神樂真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