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獸
十一、獸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張九齡《望月懷遠》
李府,回暖軒。
“爺。”她為他點亮一盞燈。
柔美的長發垂落下幾縷,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她的側臉。
“秋芷。”李玉華突然出聲道,“你來府裏有幾年了?”
“回爺,五年了。”夏秋芷答,直視着李玉華的雙眸無任何異色。
這也是他喜歡她的一點,夏秋芷與他有同樣的眼神,從她的眼睛裏,他可以清楚地瞧見自己。
他發出嘆息:“五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嗯。”她點頭,沒有再作聲。
“你以為我對雁兒做的事可妥?”李玉華的問題,令夏秋芷一愣,不過很快她就恢複平常的淡漠。
“爺喜歡怎麽做就怎麽做,沒什麽不妥。”她選了最保守的回答。
Advertisement
“是嗎?”他挑起眉,凝睇着她平靜無瀾的面龐,“幾個夫人裏就屬你的個性最冷,不過你也是她們中最聰明的一個。”
“承蒙爺的贊賞。”夏秋芷永遠都是那麽中規中矩,李玉華從不期待在她這裏找到什麽意外的反應。他想起雁夢霞,那個女人的表現要有趣的多,不然他也不會選她住入沁水閣。
李玉華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到門邊:“今個兒我回去了,你替我好好看着俞夫人。”他沒有說為什麽,僅僅這麽簡單的交代。
然而他知道夏秋芷也不會多問什麽,她會照做。
她的冷情,是他需要的,她從不在感情方面給他困擾。
“是,爺。”她輕輕應下,他推門離開。
月光冷冷清清灑落進室內,夏秋芷站在原地,直到李玉華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才熄燈歇下。
山野樹林。
晨曦微露,她就被那個老太婆遣進林中采草藥。
老太婆惡狠狠地撂下話,若她天黑之前沒有采滿兩個籮筐的草藥,晚飯定沒有她的份。邊上的孟曉出言阻止,說不行的話,陪她一起去采藥。結果老太婆更是怒不可遏,揚言道孟曉敢同她去,就再也不認他。
為了不讓他們的關系惡化,也為了不讓孟曉他為難,她沒有吭聲地背起兩個籮筐,走進這黑漆漆,陰森森的密林中。
“哪裏有她要的草藥啊!”那個老太婆點名要一種長着四相的花草,雖然明知是惡意刁難,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漬,仔細地在樹與樹之間找尋起來。
“嗷——…”一陣狼嚎從遠處傳來。她心下一驚,頓時明白那老太婆的陰謀。
怪不得老太婆不願孟曉随她一同進林,原來這裏有野狼!
難道孟曉不知道?若他知道,是忍心她冒着危險進入林中采藥嗎?
她覺得心有一些變冷。但轉念一想,人不都是這樣自私自利的麽?
當初李玉華為了他的榮華富貴,他的權勢地位,不也對她……
握緊秀拳,她咬唇。不,她絕不能讓這些人小瞧了她!
因此,她沒有回頭,背着籮筐和采藥鋤,一步一步地往林子深處走去。
然而竹屋裏,孟曉坐立不安。
他是知道林子裏有狼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婆婆的意思。
“怎麽,你擔心那個小蹄子?”婆婆冷眼斜睨着他,“她才來谷裏沒幾日,你的魂魄都被她勾了去!你該不是忘記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了麽!”
“不,孟曉沒忘。”他低頭,不敢去看婆婆銳利的目光,“孟曉一天都沒忘。”
“那就好!”婆婆露出微笑,“我就知道我的孟兒最乖。那個小賤蹄子若回來,算她命大,若她被野狼叼了去,那也是她的命!”
“是。”他不能反抗婆婆,因為婆婆是教他武功,救他不死的師父、恩人。在這世上,也唯有婆婆不嫌棄他殘破的臉孔,與他相依為命。所以…只要是婆婆希望的……
他不能去救真央,不能。
李府。
李玉華剛從宮中回府,便見到等候在大廳的朱炎火。
“爺。”朱炎火恭敬地行禮,“不知爺今個兒可有時間?”
“怎麽?”李玉華微眯起眼,他清楚朱炎火主動來府裏,定是找到了什麽樂子。
果然,朱炎火神秘兮兮地靠近李玉華:“爺,炎火最近又發明了一種新玩法。”
“哦?”李玉華不急着問,他靜等着朱炎火的下文。
“上次爺不是說,邊遠将軍左少勝脾性很大麽?”朱炎火陰恻恻地笑道,“于是炎火就偷偷命人将他從軍營裏擄了過來。”
“哦?”李玉華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悅。
朱炎火當然明白這是爺因他自作主張不高興,忙道:“爺,您先別着急定炎火的罪。其實炎火一把左将軍擄回來就後悔了。”這左少勝年輕氣盛,而且武藝高強,差點拆了他的地牢!若非他派美人引誘,在左少勝的酒裏下了藥,那厮還不至于如此容易被他擄進炎火堂。
“你想說什麽呢?”李玉華的聲音,很輕很冷,誰都知道這是他發怒之前的先兆。
“爺!炎火說的新玩法就是根據這左少勝發明的。”朱炎火搓着手,急道,“爺,您先聽炎火說完,再罰炎火不遲。”
李玉華走到太師椅前坐下,以眼神示意朱炎火繼續講下去。
“炎火見爺這陣子都沒什麽精神,就想替爺找些樂子。前幾日炎火在街上遇見一個西域商人,他說在西國那邊常有貴族将人與野獸置于一籠中,觀賞人與獸搏鬥。炎火就尋思這野獸無論是力量與速度上都優于人,如果随便找一個什麽奴隸丢進去,肯定沒啥看頭啊!”
所以當他目睹左少勝在地牢裏的精氣神時,便想用左少勝試試這一新玩法。左少勝是骁勇善戰的将軍,從小習武,體格過人。若讓左少勝去同野獸搏鬥,定是十分精彩。
見李玉華似沒什麽興趣,朱炎火懇請道:“所以炎火今日前來,鬥膽請爺去炎火準備的比試場觀賞這一出戲。”
李玉華淡淡微笑:“炎火,若這戲沒有你說的那麽精彩,那我只好丢你下去和野獸鬥鬥看了。”
一滴冷汗滑落,朱炎火慌忙叩首:“爺,您放心,炎火保證有趣。”
至少爺同意随他去觀看。朱炎火心念道,前幾日命人抓的熊瞎子終于派上用場了!
來到朱炎火搭接的簡陋鬥獸場,層層薄紗之後,李玉華面無表情地欣賞朱炎火為他安排的這出戲。
偌大的牢籠懸吊在半空中,每一根間隙能容納一個小孩進出,卻放不掉任何一個成年的人和猛獸。困獸之鬥?呵,也難為朱炎火斥重金打造。
左少勝體格雖精瘦,但是一個孔武有力的人。
他露在破損衣服外的臂膀,胸膛,無比體現出他常年操練的強健身形。
面對饑餓的熊瞎子,左少勝竟也能面不改色。這令李玉華有了微微的訝異。之前他以為左少勝不過是年輕氣傲,仗着其姐是聖上寵愛的貴妃便對自己頗為不敬。但照此看來,左少勝還是有兩把刷子。
沒有預期的鮮血四濺,當這頭熊瞎子沖向左少勝時,他上半身一側,躲開攻擊。然後猛地一躍,按住熊瞎子的前臂,一個後空翻,狠狠一踢。這熊瞎子竟跌撞着撲向牢籠的縫隙,落地的左少勝又是一踢,熊瞎子巨大的頭顱硬是被擠進了栅欄間,死死地卡在裏面。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左少勝就輕松取得了勝利。
站在李玉華身側的朱炎火更是惱怒得雙眼直冒火。他觀察起李玉華的臉色,見無異常,稍稍松了一口氣,忙對屬下說:“把那該死的左少勝給押回地牢!”
然而屬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要知道他們現在要去押的人,可是能輕易打敗一頭熊瞎子的人。他們都懷疑先前堂主是怎麽把這樣一個人給擄回來的。
不過讓人詫異的是他們的主子李玉華。
只見他從座位上站起身,撥開薄紗,走下觀望臺。步履潇灑地走向牢籠,李玉華的唇邊噙着一抹笑。
看到李玉華出現,左少勝似乎也不驚訝,只是直勾勾地注視着他。
李玉華示意屬下打開牢籠,彎腰,在他進入籠內的一瞬間,就被左少勝抱個滿懷。
觀望臺上的朱炎火,和其他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這該死的左少勝,竟然輕薄起爺!
而令他們更錯愕的事兒還在後頭,李玉華非但沒有掙紮,反而伸手捧起左少勝的臉。
“這算是補償麽?”左少勝攜起李玉華的長發,輕聲問。
“你認為呢?”李玉華不答反問,慵懶的氣息吹拂過他的耳畔。
左少勝莞爾:“如果是補償,這遠遠不夠。”随即,他低頭抱緊了李玉華。
整個比試場,除了被卡住的熊瞎子不屈不撓的嘶吼聲外,其餘一衆統統都鴉雀無聲。
是夜,清月閣,華燈初上。
這裏是李玉華的寝居,然而左少勝此刻卻大剌剌地仰躺在軟榻上,身側是半掩着薄被的李玉華。
黑色的長發淩亂地散開,左少勝的大掌輕撫着李玉華的發絲。
“我說,你是心甘情願的?”早年前,左少勝就放言過要得到他,可李玉華對他一直不冷不熱。左少勝承認,當他第一眼見到李玉華時,便被他清俊的容貌、清冷的氣質吸引。以至于這些年,每每抱着女人,他總能把她們幻想成是李玉華。此時,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就躺在他身旁,他卻有一種恍如夢境的感覺,以至于他忍不住地發問,想要試探他的心意。
“李某從來不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眼波流轉,李玉華低垂眉目,清淡空靈的嗓音說着一看就是謊言的話。
可這樣絕色的美人即便說起謊,也教人甘願相信。
“不管了!我就當你是自願的!”大手揮落礙事的薄被,左少勝将這如月般傾倒衆生的人兒攬入懷中……
回到竹屋已是深夜,她一身疲憊。
放下采滿四相花的竹簍,她拖着沉重的步子,邁上臺階。
一個黑影引入眼簾,微愣,她以為孟曉不會再等她,或者同那老太婆一樣,不會期待她的平安回來。
但孟曉的反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張開雙臂,似乎是想抱住她。可最後,他還是撇過臉,沒有做出什麽舉動。
“你回來了。”半響,孟曉才冒出這麽一句話。
她點點頭,累得無心再去管他說了什麽:“我回屋了,告訴你的婆婆,我把草藥都放在院子裏。明天早上,我會去整理的。”
“嗯。”又是半響,孟曉悶悶地應聲道。
望着她單薄的背影,孟曉沉默地握緊雙拳。
過了許久,直到看不見她,他掉轉頭準備離去,卻撞見婆婆正惡狠狠地瞪着自己。
“很開心嘛?那個小蹄子平安回來,怎麽?你想帶她出谷?”婆婆的出言嘲諷,并沒有讓他情緒有所波動。
“你走啊!和那個小蹄子一起走啊!”見孟曉一臉木然,季傳靜再也忍不住地上前推攘他,“走了之後就別再回來!快走啊!現在就給我走!”
“婆婆!”孟曉捉住季傳靜的手,“我說過我會陪在你身邊,一生一世都不會離開。”
“我不信!”季傳靜甩掉孟曉的手,“你已經開始嫌我煩,嫌我把你困在這谷中!”
“不,我沒有。”孟曉握住季傳靜的肩頭,一字一句道,“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季傳靜冷笑了一聲,兩眼一瞬不瞬地凝住他:“那心呢?心也是我的嗎?”
一絲猶豫都不敢有,孟曉迅速且堅決地回道:“是的,心也是你的。”
抱住孟曉,季傳靜貼向他的胸膛:“我信,只要你說的,我都信。孟兒,我的好孟兒。”
站在窗前的她,目光冰冷地望着屋外相擁的他們。
越過孟曉的肩頭,是季傳靜射向她的挑釁的眼神。
無心便無痛,無痛便無淚。
眼睛的濕潤并不屬于她,是的,并不屬于她。
轉過身,反手關上窗戶,她期冀着能将一切凡塵俗事,從.此.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