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擇日而亡5
第八十七章 擇日而亡5
你不知道簌簌是什麽
季辭找了個相對幹爽的地方坐下了, 抱緊身體,搓着胳膊,試圖喚醒血液流動。本來就是冬天, 山洞裏雖然不至于有風雪侵襲,卻因為常年不見天日和滴水的潮濕, 形容另一種徹骨的寒。
蜜蜂果然只是為了看着他不跑出去的, 只要季辭不接近洞口,它就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會兒竟然心安理得地睡起覺來。這是季辭第一次看見蜜蜂睡覺,很是新奇, 但他不打算靠近觀察。
冷意讓他的大腦運轉得越來越慢,季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埃隆打算把自己扔這兒多長時間。然而這時候不能睡, 要是睡着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他晃晃腦袋,将困倦趕出去,拼命回想叫人神經活躍的回憶。比如前世那些足夠驚險刺激的副本,比如前兩天看的小溫和阿鄒電影的細節。
然後是許游。無論他想什麽, 最終思緒總是會回到許游身上。上輩子的陌生和相熟,試探着想要付出心意卻被無情斬斷, 然後是此生兒時初見的相看兩厭, 後來的逐漸依賴, 再到生死相依, 兩情相悅……
他把他的兩世人生都細細捋一遍, 讓許游成為支撐着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某些臉紅心跳的時刻, 竟然叫他身上熱了起來。但他可不想深入去想, 現在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哪兒有空想這些……
只不過, 季辭嘆了口氣,要是真的以後都沒機會相見了,真的很可惜他們昨晚分別時,沒有再抱一下。
思緒越飄越遠,意識有些混沌。季辭埋進那條許游送的圍巾深呼吸,逼迫自己清醒過來。他忽然感覺到附近有不同尋常的氣息,非常微弱,但剛才是沒有的。
人類擡起頭,去而複返的埃隆換了身看着就舒适又暖和的衣服,帶着另一個,站在他的面前,依舊帶着看了就叫人生厭的笑意,故作驚訝:“還是白天呢,小少爺就想睡覺了?哦對,說要給你帶床褥來着,抱歉,事情太多忘記了。下次一定會帶來。你想要什麽樣的花紋?”
季辭深知自己的智與力都無法與對方匹敵,與其掏空心力斡旋,不如左耳進右耳出。
更何況,他現在有更需要注意的事情。
他擡起頭,驚訝地望着被埃隆帶過來的另一個人。
精靈似的尖耳朵,四肢連着藤蔓,穿着淡綠的長紗,年輕而曼妙。
——阿爾瑟?
*
對小溫極其感興趣、給了他們龍蛋和銀焰花的樹精,季辭當然沒有忘記她。只不過,比起「樹精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更先一步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他果然在秘境森林」這個結論。
可是他想不通,森林存在着對巨龍的致命毒氣,所以千百年來才沒誰敢進來采撷珍貴的銀焰花。為什麽埃隆沒事人似的,沒受到任何影響?
埃隆似笑非笑望着他臉上風雲變幻的神情,留足了時間讓他發問。季辭凝了凝神,問出最重要的:“這是什麽地方?”
阿爾瑟并未表現出明顯的畏懼,但從她的目光中,季辭還是感受到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少女還是和以前一樣,無須開口,聲音順着四面八方流淌進他的聽覺:“豌豆藤的樹幹中。”
季辭驚訝地眨了眨眼。這倒是能解釋埃隆為什麽毫發無損,當初簌簌的龍蛋也是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莖中才得以保存,不然早就被毒氣侵襲而亡了。
豌豆藤和童話中一樣粗壯,當初他們進入根莖時都要走很久。現在樹幹像個山洞,也不足為奇。
原來他自以為在山中,其實不在;以為樹會長在山上,結果在樹裏。季辭苦中作樂地想,要是放在人類的網絡上,這句話簡直能引起哲學讨論。
然而通天豌豆藤長在秘境森林中央,怎麽看也不是從入口憋會兒氣就能飛到的。埃隆究竟是怎麽帶着他進來、又能在其中行動自如?
阿爾瑟有讀心術,看得出他的疑問。只是這些問題不适合現在讨論,沒有回答。
埃隆玩味地看着他們:“要不要給你們留點兒老友敘舊的單獨空間?”
季辭神色緊繃,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麽新花樣。
“別這麽懷疑地看着我。”埃隆非常自信,就算季辭能了解全貌,弱小的人類也逃不出手掌心。他大方地擺擺手,“給你們十分鐘。要守時哦。”
這次他沒有回到龍形,一躍騎上了蜜蜂的腦袋,架着它離開山……不,是樹洞。
*
“別想了。”
阿爾瑟看見他望着因為蜜蜂的離開而大亮的洞口,搖了搖頭。
“你出不去的,他有一百種辦法讓你在離開豌豆藤的瞬間痛不欲生。你留着有用,他不會殺你,你連求死都做不到。”
季辭閉上眼睛再睜開,讓自己适應變化的明度:“究竟怎麽回事?”
少女面色急切:“我沒有很多時間,你必須聽我說。豌豆藤是整個秘境森林的支撐脈絡,樹精被供養,也反過來供養它,他殺了我的族人,用他們的魂靈做出防護衣,才能安然進入森林。但這種防護衣有時限,用廢一個,他會殺下一個。我輸送了自己的樹靈給他,可維持不了太久,我已經将近力竭,無法恢複真身了。”
季辭記得,她的真身不是現在這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而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
當初埃隆放火燒掉季家古堡時,就見識到了這個表面上溫文爾雅的男人有多麽心狠手辣。沒想到現在為了達到目的,罪惡的雙手伸向了完全不相幹的異族。
阿爾瑟接着說:“他擁有我的樹靈後,能短暫地使用我的能力,比如讀心術,只不過必須要在我近旁。一旦他回來,我就不能再自如地同你對話。”
“他到底要我做什麽?我小舅沒什麽能夠給他了。”
少女搖了搖頭:“上個月我拜托你帶出去的龍蛋,是不是已經孵出來了?”
上個月?季辭一愣,忽然想起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時間換算法則,森林一天,等于外界一月。簌簌出殼兩年多了,在阿爾瑟的記憶中,卻還是上個月的事情。
他點點頭:“它很奇怪,和別的龍都不一樣。很小,不會說話,顏色也……”
阿爾瑟的表情變了:“龍鱗是不是玉的顏色?”
“你怎麽知道?”
“我以為那是一顆龍蛋。”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太像了……我沒有見過,從來沒有人,但是……”
從前的睿智不複存在,她講的話颠三倒四,思緒似乎因巨大的惶恐陷入死胡同,四肢連着的藤蔓瑟瑟抖動着,葉片枯萎剝落,洩露出主人忐忑不安的內心。
究竟是什麽,能讓一些古老的樹精忌憚至此?又能讓另一些巨龍為其瘋狂?
簌簌的真實身份,恐怕比他想象中更複雜。
季辭還想追問,阿爾瑟輕輕搖了搖頭,切斷了他們的對話。
晃悠了一圈的埃隆從蜜蜂上利索地跳下來,拍了拍手,笑道:“聊得這麽開心,我能不能加入?”
*
回去路上,比來時更加沉默。
伊迪絲講得很清楚,她的,或者說埃隆的目标并不在季辭,而是簌簌。只要把簌簌交出去,就能換季辭平安回來。
當他們得知簌簌的真實身份後,饒是見多識廣的許游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氣。他們從未想過世上真的會有……那樣的存在。
許游看了眼後視鏡:“您怎麽想?”
已經數不清季淳今天是多少次嘆氣了:“若是交出去,必定會引起血雨腥風。”
簌簌在他們這兒,或許只會當做小龍崽無憂無慮地飼養長大,和季悅栀、季越彭那樣,做個最叫人羨慕的富家子弟。
然而交到埃隆這樣的人手裏,就會成為恐怖的戰争機器。
他們每個人,都自身難保。
可他們怎麽能不交。無需贅言,季辭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個體的差異決定了單獨的人類在巨龍面前,沒有絲毫自保能力,而他們現在甚至還不知道他在哪兒。
對于季淳而言,某種程度上季辭和簌簌都是他收養的異族遺孤,本質上沒有區別。然而事實上感情這種事就是分先來後到的,唯一的、最好的那份給出去了,後來的就都得不到。
季辭是他最疼愛、最重要的子輩,但簌簌……并不是。
對于許游來說,差別就更大了。季辭是他認定一生的伴侶,簌簌只是愛屋及烏的對象。
愛的确有輕重緩急,可這不代表他們就能随随便便把一個相處了兩年、對他們毫無保留依賴的幼崽親手送進煉獄。
許游內心天人交戰,季淳忽然看向後視鏡:“小許,這個決定,必須你來做。”
“我?”
許游詫異。先不說簌簌現在是季家的一份子,就算不是,只要季淳在,就能在任何事情、任何巨龍那兒擁有最高優先級別的決定權。
這麽重大的事情,怎麽會讓他來選?
“也許你會覺得我在推卸責任。”
“先生,我……”
“你聽我說完。我不知道小辭有沒有和你鄭重讨論過這件事,雖然簌簌現在更多的是住在我們這邊,不過監護權,是交給他的。也就是說,簌簌會是他的孩子。而你是小辭的伴侶,在他空缺的情況下,你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所以沒有人能代替你去做決定。”
許游張口結舌,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別人都是對象問「我和你媽都掉水裏你先救誰」,到他這兒,成了岳父問「老婆孩子你選誰去做人質」。
他要怎麽選?他能怎麽選?他怎麽可能放棄季辭,這根本不是選擇題,而是填空。
季淳看見他因糾結而痛苦的神情,嗓音柔和,講出的每一個字卻都落在刀刃上:“并不是二選一。如果你覺得合适,那我們,也可以去「奪」回來。”
那個動詞念出來輕快,轉瞬即逝。卻在許游心中,如同突如其來的隕石,重重地、重重地砸下一個坑。
*
埃隆這趟來,倒不是空手,給他帶了些吃的。盡管都是幹硬到難以下咽的東西,總歸能夠飽腹,甚至還有毯子,并且好心地生了火。
“正式談判前,你可不能死啊。”
埃隆笑眯眯地看着他。
季辭想起以前初中的時候,學生會在校門口買些金魚或者染色的小雞。很便宜,幾塊錢一個,容易死,但死了也沒多少心理負擔。
現在的他在埃隆·哈瑞斯眼中,恐怕就是這樣的存在。
只不過眼下,他對埃隆還有利用價值,生命懸在某筆即将到來的交易上。
阿爾瑟已經離開了,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季辭一眼,眼神中含着千萬種情緒。季辭心知自己和她算不得盟友,談不上背叛,只是這一切因她而起,又因她而滅,果真是孽緣。
埃隆托腮,看着季辭在火光映襯下瓷白的側臉,提議道:“把簌簌———是叫簌簌沒錯吧———交給我,我就把你放了,怎麽樣?”
季辭冷冷地看着他:“你做夢。”
阿爾瑟說得沒錯,埃隆的最終目标,果然是簌簌。他不清楚簌簌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只是簌簌在化形前,對他來說,是和豹鲶一樣值得用生命去保護的寵物;在化形後,更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親人。
他怎麽可能為了保命把親人交出去?難道小舅、兄姐會這麽幹嗎?
“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麽要得到它。那個小東西,有如此多的能力,能夠自由地變大變小,還能隐形。如果我也掌握了這種能力,該有多美妙。”
隐……形?
季辭愣住了。他真的不知道簌簌還有這般功能。
埃隆近乎憐憫地看着他:“你還不清楚他有什麽———不,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簌簌是什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