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擇日而亡6
第八十八章 擇日而亡6
為了季辭他不計代價
第一次見到簌簌時, 後者還只是顆蛋。靜靜蜷縮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莖中,等待着有朝一日,有誰能将它從暗無天日中拯救出去。
和其他的龍蛋不同, 它并不粗糙,反而異常光滑圓潤, 蛋殼發着淡淡的光, 像一塊上好的、精雕細琢的玉器。
龍蛋很小,破殼後的幼龍更是迷你,一只手都抱得起來,怎麽看都跟尋常的巨龍不同。不僅如此, 龍鱗也是奇異的青玉色,測不出龍血純度;提前了百年化形,卻沒法用龍語、人類語言溝通。
誰都清楚, 它是特別的。
可就連有神通的阿爾瑟都料不到,這樣一顆特別的蛋,能在日後卷起多大的血雨腥風。
準确來說,簌簌不是龍, 而是「虬」。虬在神話中指的是特定的一種幼龍,絕大多數能随着年齡增長成為真正的巨龍, 但極少數的另一些, 終生保持「虬」的形态。
虬千年難得一遇, 在簌簌之前, 幾乎只是個傳言, 沒人見過真身。虬在傳聞中的形象被人類雕刻在玉器上作為裝點, 簌簌通體青玉色, 腹部有白水晶的倒挂勾玉紋路, 如同玉器化形。
虬雖沒有巨龍勇猛, 但他們可以随心所欲改變大小形态,甚至能夠隐身,對身形過于龐大、遇到傷害無處可躲的巨龍族來說,不得不豔羨。
虬小小的身體隐藏着驚人的能量,如果需要,比龍焰的威力更勝,是最好的高壓縮武器。誰得到它,就得到了戰場致勝的法寶。
傳說中虬還有另一種令人魂牽夢萦的能力,只不過埃隆此刻并未說出來,或許那就是他的終極目标。
*
盡管面前烤着火堆,季辭聽着,卻遍體生寒。他已然了解埃隆的意圖,得到簌簌,利用它穩固現有的追随者,徹底改變現在對自己還不完全有利的局勢,甚至……為了更好得到它的能力,吃掉它。
埃隆自來熟地在他旁邊坐下,身上穿得單薄,一點都不怕冷,大剌剌敞着腿:“有人建議我,直接把虬抓來,豈不是省事得多。我是這麽想過,不過,根據方凝的情報———對,沒錯,就是你們家派給簌簌的保姆———她說簌簌現在只認你。”
方凝……
當年的埃隆借着新年夜的機會混入古堡,和莫莉有關。盡管莫莉無辜,過錯終究是根植下了。如今季辭被綁架來、簌簌的能力透露出去,又是保姆出了問題。
如果他能出去,季辭想,一定要徹查季家的下人。
埃隆一揮手,木堆上的火焰順着他的動作化成不同形狀,在黑暗中奔騰跳躍,再重新墜落:“虬對于破殼時認定的「母親」有非常高的忠誠度,也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雛鳥情節。它的成長會有一段性情暴躁的過程,除了母親以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許與它接觸,唯有母親能安撫。我想,你應當經歷過了。”
季辭回憶起簌簌出生的第一年,的确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生人勿近的焦躁期。他本不願相信埃隆的胡言亂語,但每一句猜測又那麽對得上真實,他不得不聽下去。
埃隆很了解怎樣參透人類的表情,輕輕笑了笑:“随着年齡增長,虬對母親的忠誠度也會攀升,換句話說,如果你一聲令下,它就算被我帶到千裏之外,也會立刻回到你身邊,阻攔者殺無赦。你說,我會想沾上那種麻煩嗎?”
“既然如此,就別白費力氣了。”
“這世上哪裏有解不開的難題,走不通的死路呢。”埃隆豎起食指搖了搖,“方法總是有的,只要你———這個被承認的母親讓它死心,它的雛鳥情節消失了,我自會有辦法控制。”
讓簌簌……死心?
不,他根本沒想過要把簌簌交出去!
“所以,很遺憾。”埃隆聳了聳肩,“小少爺,受這趟的苦的只能是你,必須是你。”
男人站了起來,用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難得撕掉紳士的外皮,露出其中殘忍且冰冷的內核:“別想着逃跑了,現在整棵豌豆藤都由我控制,沒有人會幫你。留點力氣,等着你親愛的男朋友用那個小東西來換你,你就能回到溫暖的家了。”
*
埃隆在這一番激情演說過後就離開了,這回沒有再帶上蜜蜂,從洞口縱身一躍,化為巨龍,在滿是致命毒氣的森林裏自在翺翔。并且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回來。
季辭靠着他帶來的那點水和糧撐過枯燥的白天,撐過漫長的夜晚。饑餓與寒冷交替着侵襲他的肉體凡胎,那是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以後,度過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在山洞裏根本沒辦法計時,他昏昏沉沉,不知過去了多久。
蜜蜂盡職盡責守在洞口,似乎不需要進食和休息。
終于有一天,他不再感覺寒冷,渾身發燙。大概是燒起來了,也難怪,這樣陰寒的地方,高燒算是輕度的症狀了。
他的意志再剛強,還是沒能抵過□□的軟弱,撐不住昏了過去。
做了無數個噩夢、在夢魇中死了一遍又一遍後,季辭被額頭上一陣清亮喚醒。他睜開眼,看見阿爾瑟擔憂地蹲在自己面前,額頭上的觸感來源于她的藤蔓葉子,帶着森林特有的魔法,涼絲絲的,為他治愈受損的細胞。
“怎麽……樣?”
他開口,嗓子啞得不成樣子,這句「怎麽樣」也不知是在詢問誰。少女并沒有回答他,搖了搖頭,神情緊張,大約是被監控着。
季辭心裏的絕望又深一層。阿爾瑟扶起他,喂了些水和果子,季辭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毒,但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在藤蔓的修複下,他的精神稍稍恢複了一些,這才注意到樹精從前蔥綠的肢體與葉片竟然變得枯黃———黃葉是落葉的前兆,這一點同時受用于外世界與秘境森林。
她要枯萎了嗎?還是整個豌豆藤?!
埃隆·哈瑞斯,到底對這片森林做了什麽!
季辭抓住她的胳膊:“你——”
阿爾瑟還是搖搖頭,不肯回答,好像早已接受了蒼涼的命運。
他是個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自身尚難保,又怎麽有餘力去拯救他人。季辭陷入比發燒時更苦痛的無措,哽咽道:“我要怎麽幫你?”
阿爾瑟笑了。看起來仍然是十六七歲明豔動人的少女,季辭卻透過那個笑容,望見真實的、屬于她的面貌。
她搭在季辭額頭上的雙手藤蔓越聚越多,季辭甚至能看見那些淡綠色的光在眼前彙聚、飛舞,身體的能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正在恢複,相對的,阿爾瑟也更加憔悴。
但她沒有停下,而是做了一個口型。
“活下去。”
她說。
*
赫定家現在對外,掌權的是原家主斯科特·赫定的親妹妹伊迪絲·赫定,但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伊迪絲只是傀儡,真正的領袖,其實是埃隆·哈瑞斯———那個連斯科特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私生子。
埃隆這些日子都待在秘境森林裏,伊迪絲無法聯系到他。因此,就算季家做出了決定,也不能立刻交換,只能等待,很是被動。生殺大權,全在埃隆手上。
秘境森林一天,外世界一月,這也是許游後來才知道的法則。距離季辭失蹤已經快三個月,春暖花開,大地複蘇,萬物生長。除了季家依舊被困在冬天。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們在外面心焦這麽久,季辭在森林裏也才度過幾天而已,應當不會受什麽大的折磨。
上一回季辭進入秘境森林時,許游全程昏迷,根本不知等待是個怎樣的滋味兒。這回仍是他在裏、他在外,龍前所未有地感到了等待、和等待能夠帶來的焦灼和酸楚。
他們也想過直接闖進秘境森林,可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就跟進毒氣室沒什麽兩樣。現在誰都不知道埃隆究竟用了什麽手段能安然無恙地躲在裏面為非作歹。不僅如此,根據許游的猜測,埃隆很大可能性還控制了秘境森林的生物,沒被邀請的客人靠近,明槍暗箭齊出。裏面處處埋着殺機,沒有計劃貿然進入,只是送死,白費力氣。
唯有繼續等待,等到埃隆再次現身。
好像這些年每一次動蕩都出現在寒冬,許游想,等季辭這次回來,他就帶他去熱帶生活,遠離可怕的低溫。
只要……等他回來就好了。
*
三個月的時間,簌簌從兩三歲的幼兒,長到五六歲孩童的外表。能夠更長地保持人形而不是總在人、龍之間切換,但還是不會說話。
自從知道他是千年難得一遇的虬之後,發生什麽許游都不再覺得詭異。
小龍崽這麽久沒見到季辭,盡管聽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能猜到一些,情緒異常低落。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個淘氣的小東西,給家裏帶來唉聲嘆氣,也帶來歡聲笑語。現在卻把自己關在季辭的房間裏,不肯離開。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地方。幼龍總覺得,是自己的過錯,才會把母親弄丢。
許游推開門時,看見的就是小男孩坐在窗臺上發呆,望着窗外抽出新芽的樹枝,濃綠早就覆蓋了白雪。
許游帶了幼龍最喜歡吃的蛋撻,香氣濃郁,簌簌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Pa。”
碟子放在桌上,成年龍類把小的那一個從窗臺上抱下來,蛋撻喂到嘴邊。
簌簌咬了很小很小一口,又遞給他。
涼涼的。許游低頭一看,簌簌捧着蛋撻的手變回龍的小爪子。
小崽子一直這樣,每次遇到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吃的也好玩的也好,都會高興地恢複龍形,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這麽喜歡蛋撻,喜歡到爪子都藏不住,卻還要分一點給自己。
許游看着他玉色的小爪子,心裏很難受。誰的出生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簌簌只是個無辜的小龍崽,若不是季辭意外将它帶出來,它永遠等不到破殼之日;現在因為珍貴了些,稀奇了些,不到三歲就要被卷進成年人貪得無厭的紛争中。
他有什麽錯呢。
可季辭,又有什麽錯呢。
許游是龍,不是人,龍無須人類的三觀,不被人類的道德束縛,也不是所有龍都有季淳那樣深重的親情觀。
巨龍能付出終生守護的只有財寶和被認定的伴侶,就連親身誕下的幼崽,也會在長大後被父母冷酷趕走。
龍類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許游對簌簌的喜愛,架構在季辭對簌簌的疼愛上,是愛屋及烏的演繹。或許他被身為人類的季辭的情緒所感染,然而身為龍類,從頭到尾,他在乎的,也就只有季辭罷了。
為了季辭,他可以不計代價。
只是,看着天真無邪、毫不設防的幼龍,許游仍然覺得,自己做的決定太過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