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擇日而亡4
第八十六章 擇日而亡4
人類的壽命太過短暫
埃隆·哈瑞斯!
深藍色的眼睛, 從十歲開始根植在他記憶中,到二十二歲那年的新年夜到達頂峰,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因為這個男人, 季家生活了幾百年的古堡化作灰,無辜的、單純的莫莉和其他仆從死了, 許游陷入長達幾個月的昏迷, 他不得不和兩個人類朋友進入秘境森林九死一生,尋找銀焰花。
季辭的個性平和,很少會對什麽人産生極端的情緒,上輩子唯一的愛恨都給了許游。然而前世的許游只是系統設定好的NPC, 所有的舉動不受自我支配,他不是真的能怪罪他;再加上如今這一世也算是用愛來彌補———盡管本人不知曉。
除了許游以外,也就只有面前這個笑得風度翩翩的男人, 會叫季辭恨之入骨。埃隆·哈瑞斯做的事情,都是經過精密的算計,出于本心,沒有任何借口。
現在又把他綁架到這裏來。季辭并不怕死, 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在逃生游戲中活下來的;但他只要一想到埃隆會用自己去威脅季家,他就恨不能與他同歸于盡。
季辭從醒過來開始就沒有往後面看去, 一直追尋着洞口的光亮, 然後又被巨大的蜜蜂吸引了注意力, 完全沒發現自己身後居然有人。
埃隆究竟監視了他多久?在他昏迷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動手做了什麽?
山洞随着蜜蜂的轉身透出更多光亮, 足夠他們看清對方。他警惕地盯着埃隆, 後者攤了攤手, 挂着堪稱友好的微笑:“別這麽防備嘛, 小少爺。你看, 我沒有捆你, 也沒有傷害你——”他的目光落在季辭肩頸上透出衣料的血色,“抱歉,也許過來的時候用了點兒力,但那不是我本意。”
季辭沒有說話,等着他的下一句。
埃隆還是笑着:“你不好奇,我「請」你的來意嗎?”
“「請」?”季辭難得露出一絲嘲諷。
“別的地方都沒有這裏安靜。我怕我們的談話會被打斷。”埃隆說,“但我會好好對你的。你想吃什麽喝什麽,包括衣服和床,我都可以給你。”
被囚禁在陰森森的山洞中,就算穿金戴銀山珍海味又有什麽意義。季辭冷冷道:“少說廢話。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或者我什麽都不能給你,你終究要向別人讨要。”
看來總被捧在手裏的小少爺,并沒有被嬌養成一無是處的傻子。“你只是一個人類,和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類。”埃隆眯起眼,饒有興趣地打量他,“為什麽對季家和許家這麽重要?”
季辭沒有回答:“你想要這個世界的權,我小舅早就放手了,你現在要挾我來逼迫他,還要做什麽?逼他自殺?”
“你還知道點兒政治。”埃隆并不氣惱,“可惜,小朋友,龍類的權勢可沒人類想得那麽簡單,也不是他退位、或者死,就能解決的事。”
“那還要什麽步驟?”
“想套我的話,可沒那麽簡單,小家夥。”埃隆笑道,“你只要安心地待在我這兒,別想着逃跑,就夠了。”他擡起下巴,示意矗立在洞口的蜜蜂,“我想,你應該還沒有能跑得過它的力氣吧?”
季辭還沒說什麽,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埃隆。他瞥了眼來電人,臉色沉了沉,直接挂掉了電話。擡起頭又挂上先前虛僞的面具:“本來想帶一個人來見你,現在恐怕來不及了。晚些見,小少爺。”
巨大的蜜蜂恭敬地給他讓出路,埃隆旋出一陣風,恢複巨大的、金燦燦的龍身,轉眼消失在山洞中。
季辭靠着冰涼的岩壁,仰起頭呼出一口氣。
上一回感到如此惘然,還是許游剛剛陷入昏迷的那段時間。現在,那種軟弱的、無能為力的感覺,重新回來了。
他只是個人類。他什麽都做不到。
*
城堡裏的幾人一籌莫展,綁匪的身份跑不了那幾個對立的勢力,尤其是赫定家和埃隆·哈瑞斯,然而他們沒有證據,不能直接找上門興師問罪,更無法确定小辭此刻的位置。
季淳難得神情焦灼,問許游:“他還安全嗎?”
許游臉有點兒熱,點點頭。
巨龍在結合後,相當于天然地立下一道契約,伴侶可以通過共振來感知對方是否安好,但也僅限這麽多,不能定位,更不能溝通。
他們從來沒在長輩面前談及過結合的事情。按照人類的法度,季辭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在巨龍、在季家眼中,他始終是個非常年幼的孩子。結果季淳這個問題讓人措手不及,還必須回答,旁邊幾人先是為季辭的安全松了口氣,旋即意識到這代表了什麽,看向許游的眼神都多了幾分複雜。
要不是自己已經被承認了,許游想,這些愛子心切的純血們,都在磨牙吮血吧。
忽然,派去探查的仆從拿來一封信。
都這個年代了,居然還有人寫信。而且還是通過飛镖紮在石牆縫隙這種古老的方式。
但同時他們也意識到,想要在不被季家的雷達檢測到的距離,紮進堅硬磚牆的細小空隙中,需要多麽深厚的功底。
镖尾系着一段金粉色的、女孩子紮頭巾似的綢緞,季悅栀很熟悉這個花紋,是某個奢牌的新款。她纏在指尖上嗅了嗅,香水味也是同一個牌子。
季淳打開薄薄的信箋,字數寥寥,卻讀臉色卻凝重。
他看完後深深嘆了口氣,季越彭接了過去,一眼瞥見落款。
伊迪絲……赫定。
是她!
信上只字未提季辭,比起信件更像是邀請函,邀請他們去赫定家的莊園做客。
這個「他們」,特指許游和季淳。
并且特意注明了,只有他們兩人能來,其他人恕不接待。
季越彭狠狠摔在地上:“先是小辭,再是舅舅……究竟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麽居心,為了崽崽,總是要去的。許游還好,獨來獨往慣了,季淳這邊有點兒麻煩,幾人都不同意他去。畢竟赫定家和季家已經結了世仇,就算季淳貴為元老,難保這不是個鴻門宴……
不,所有人都清楚,這就是個鴻門宴。
衆人七嘴八舌,不是争執,勝似吵嚷。
季淳嘆息:“都別說了。”
他的聲音非常輕,輕到離得遠一些的季悅栀甚至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麽。然而所有人還是在同一時間靜默,城堡頓時安靜到可聞針落。
他捏了捏鼻梁:“我和小許去。”他做了個手勢,阻止任何反對聲,“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
他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了,姐姐,父母,從前所有的交心之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他将季悅栀和季越彭拉扯成人,給了他們遠離紛争漩渦、永世衣食無憂的優渥條件,也算是做到了被人囑托的最後一件事。
有很長一段時間,季淳覺得生命沒什麽意義,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大火中發現了那個幼小的人類遺孤,才從他身上重新找到丁點樂趣和希望。
赫定家想要什麽呢,想讓自己向他們臣服,徹底将純血的領導力拱手讓人,或者幹脆消失,一勞永逸。那都沒關系。他多活一天,一年,一百年,都沒什麽差別。
但崽崽不同,人類的壽命只有那麽點兒,餘下的每一日對他而言都無比珍貴。
怎樣才是平衡,季淳看得最透徹不過。
季淳在去往赫定莊園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平時裏身邊總是簇擁着許多人,季霖澤和加西亞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後者,幾乎與他是一體共生的光影,衣食住行,寸步不離。
今日,他們都不在,只有一個當年被他當做「朋友」帶進季家,如今成了「兒婿」一般存在的許游。
許游開着車,有好幾次想要通過後視鏡開口說點什麽,又按捺下去。他和貴族家打交道,也就是這一二十年的功夫,換算成人類的交情,頂多是前兩天剛見過。他沒有資格,也沒有自信能去安慰季淳什麽。
赫定莊園距離他們的城堡有相當一段距離,就算改裝過的車也需要将近一天。還好龍類無須多少睡眠,他們沒有休息,傍晚出發,第二日清晨到達。
斯科特·赫定還在世時,就是窮奢極欲的代名詞,就連世代富商的許氏也自愧不如。現在的赫定莊園雖然沒有他當年的主宅那般富麗堂皇,也看得出是下了大手筆的,兩邊缤紛的郁金香、異菊、牡丹不合時宜地開了漫山遍野,風景宜人。遠處有座用藍寶石堆砌的風車,包圍在大片大片的繡球花中間,仿佛童話現世。
要不是場合不對,許游真想下車走走看看。
他們停在純金打造的大門前,有門童過來接。盡管重組後的赫定家大部分仆從都是新招攬來的,但對季家的仇恨幾乎刻進了工作守則,門童低着頭不敢看來人,以防做出大不敬之舉,直接被削掉腦袋。
門童說了句「請二位跟我來」,就緊緊封上了嘴巴。許游停了車以後,自覺充當以前加西亞的位置,走在季淳的側後方。
他們走了很久,久到許游都想用龍身飛過去算了,終于走到開闊地。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湖泊,仿佛剛才風車的藍寶石質地,朝陽下泛着粼粼波光,美得不可思議。同樣如詩如畫的還有坐在湖邊涼棚下的人,銀白的長卷發瀑布般垂在身後,一襲拖地白裙完美地诠釋「優雅」二字。
“小姐,季先生和許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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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童說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好像再遲一秒就會火燒屁股。許游覺得疑惑,季家和他自家的仆從也很尊敬家主,但絕不會産生恐懼……對,就是恐懼。
但赫定家不同,比起敬,更多的是畏,好像那不是同類中引領他們去往美麗新世界的領袖,而是煉獄中索命的惡鬼。
伊迪絲·赫定聞言轉過頭,代表着S級的鉑金色眼瞳中流露出一絲難言的落寞。
“你終于來了,淳哥哥。”
淳……淳哥哥?
許游聽得一愣。季淳作為萬人之上的元老,幾乎只剩下兩種稱謂,「先生」和「小舅」。後一個也只有季悅栀、季越彭和季辭會這麽喊,對于其他人,對于這世間絕大多數龍類而言,他就是「先生」。
伊迪絲卻喊得如此別致且……親切。
許游還記得自己被季淳派去與她接觸時,對方給出的名字是凱拉。盡管沒到男女之情的心動份上,然而他也難免落俗地驚嘆于她的美貌。
沒想到幾年後再見,已是分外眼紅的仇人。
其實也算不上仇人,因為伊迪絲眼中根本沒有自己。
季淳沒對這個稱呼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眉間有憂色:“伊迪,你長大了。”
幾百年前,在季家和赫定家還沒有劍拔弩張之時,兩家也曾有過互相交好、走動的時光。伊迪絲是他們那代最年幼的一個,剛學會化人形不久,是個雪白雪白的小團子,怯生生地跟在斯科特身後,沒有父兄的允許,連開口都不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們。
年輕的斯科特已經急着參與權柄之争,注意力全在兩家家主的對話。從主到仆,赫定家沒有任何人在意這個空有血統、沒什麽能力的小女兒。
當年的季淳和季悅栀、季越彭差不多,被保護得很好,不需要為争權奪利之事煩憂,只要跟在父母身邊做個乖兒子就好。季念雲注意到他有些無聊,悄聲建議:“去找那個妹妹玩兒?”
對于季淳來說,跟伊迪絲玩的那個下午,不過是他作為季家小少爺社交中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他對伊迪絲友好過,也對許許多多別的孩子好;可對于伊迪絲而言,那卻是她絕望的金絲雀刑罰中,照進來的第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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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許游無從得知的事情。
他和季淳在伊迪絲的邀請下,于她對面落座。赫定家的大小姐親自為他們斟茶、切小點心,遞過去,柔聲道:“今早剛送過來的茶葉和食材,都很新鮮,你們嘗嘗。”
季淳此刻對甜食毫無興趣,皺起眉想要說什麽,卻被伊迪絲打斷了:“那個人類很安全。你們大可以先享用,再慢慢談。”
她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兩人目光沉了下來。不出所料,季辭果然是被赫定家的人綁架的。
莊園的美麗、S級雌性的魅力,在對小辭的關憂面前蕩然無存。許游顧不得禮儀,放下刀叉的動作重得像砸東西,厲聲道:“你到底想對小辭做什麽?”
“只是一個人類。”她的目光竟有幾分天真的迷茫,“真的有這麽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你也不會綁架他了。”季淳切下一小塊甜點,放進口中,入口的苦澀很快化作甘甜,“或許我們無須那麽多彎彎繞。我只和許先生一同前來,以表誠意。伊迪,說吧,你想要什麽?用什麽來換季辭?”
“我……想要什麽?”伊迪絲機械地重複着他的話,眼神空洞,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就算配上這張漂亮的臉蛋仍舊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淳哥哥,你怎麽認定,是我想要的呢?”
季淳蹙眉,許游替他問了出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伊迪絲搖了搖頭:“不是我。我對人類沒有興趣。想和你們交易的是埃隆。”
“埃隆?”許游渾身一震,難道害得自己昏迷不醒數月的罪魁禍首,再一次成為在季家反複劃出傷痕的兇手?“那個埃隆·哈瑞斯嗎?”
“哈瑞斯?”她輕笑,“不,他應當叫埃隆·赫定。”
埃隆·赫定?!這兩個名姓的結合,是他們從未料到的。還以為是兩個虎視眈眈的敵人,原來它們根本就是暗中滋生出同源的怨怼。
伊迪絲不再看他們,眺望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湖面:“你們還不知道吧,埃隆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長斯科特·赫定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