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幕間(三)
第七十二章 幕間(三)
如此渺小卻如此重要
巨龍曾經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生物, 他們強大、聰明、矯健,足以睥睨任何敵手。然而性格是把雙刃劍,自傲與貪婪讓他們忽視了其他物種的發展, 等到注意到時,地球上各個角落已經被一種名為人類的渺小生物占領了。
如果只論單個的□□, 人類在他們眼裏不堪一擊, 和一粒灰塵沒有多少區別;然而人類同樣聰慧,且他們更團結、更謙虛好學,很快将科技,尤其是武器發展到了龍類也要退讓三分的地步。
龍類和人類之間有過好幾次戰争, 每次都以流血千裏為收尾。這時候,除了堅持要将戰争打下去的激進派,巨龍中出現了希望能和人類和平相處的溫和派。兩個派別分別吸納了越來越多的同類, 也逐漸形成兩個穩定的大家族,分別被至高無上的S級純血領導,也就是後來的赫定家和季家。
赫定家主戰,而季家主和。他們表面上是對人類的理念有分歧, 實質則是争奪龍族最高領導權。幾個世紀以來,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斷。直到三百多年前, 爆發了最嚴重的一次沖突, 季家家主季念雲, 和赫定家家主斯科特·赫定同歸于盡。
父母去世後, 姐姐季念雲就是季淳唯一的家人。随着她的離去, 他仿佛被世界抛棄, 心如死灰。然而他還有一大家親眷要養, 姐姐還留下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外甥, 他必須替她将他們撫養成人———他不能垮掉。
在季念雲去世以後, 季家的家主之位自然是讓渡到了季淳手裏;同時,斯科特還沒成年的獨子是個完全不頂用的草包,其餘S級血親或死或傷或失蹤,赫定家群龍無首,正處于最容易被瓦解的時刻。
如果這個時候季淳選擇上臺,令衆龍眼紅的最高領導者的寶座就能被他輕而易舉收入囊中。唯一的成年S級,所有龍都會向他俯首稱臣。
但季淳不要權,不要王位,只要家人安康,不要悲劇重演。他以必須對人類和平為要求,急流勇退,放棄一切繼承權,帶着兩個年幼的外甥以及還願意追随他的季家人,在森林中心隐姓埋名生活,從此季家世世代代不問政事,而赫定家也四散天涯。
自此,巨龍史上兩個最悠久、也是最壯大的S級家族退出舞臺,原有的政治結構停擺,以血統論領導力的歷史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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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淳退隐的三百年裏,發生了兩個大變化:一是季越彭從一個體弱多病的小龍崽長成了身強力壯、調皮搗蛋的成年龍。二是失去龍類打壓和圍堵的人類飛速發展,俨然成了萬物主宰。
很多龍看不得自己被欺壓,期待着哪天能和人類好好打一仗,重新奪回對世界的霸權。
兩個貴族家解體後,雖說是改成了民主制度,但龍類之間的的血統壓制不會随着S級隐退而消失。小的事兒就算了,涉及到種族戰争這種大事,終究是要有純血,或者說,得季淳點頭同意。
傳承了姐姐主張和平思想的季淳肯定是不會答應的,那些激進派又一直沒有新的、足以掌控大家族力量的領袖誕生,唯一能越過季淳直接發動着戰争的辦法,就是有個什麽事端,足以激起大多數龍的野心和血性。
當然,生物鏈上并不只有龍和人,龍想回到頂峰,必須要其他所有生物承認才行,因此他們不能主動進攻「弱勢」的人類,否則無法占據輿論高地。
換言之,最好是人類先動的手。
激進派一直明裏暗裏挑事,就是希望能讓人類先行陷入血海深仇中,失去理智向自己進攻。這樣他們就有充足的理由予以還擊,趁機一舉殲滅。
他們把目标放在了人類的某個高官身上,很快,周密的計劃出爐,各方開始行動。
先是在政府工作的龍拿到了高官的行程表,确定他要在周末去往郊區的別墅度假,而且會帶上妻兒;接着,負責技術方面的龍切斷一切通訊設備和交通,以防他呼救或逃跑;再然後,一部分龍負責事後消除痕跡,僞裝成意外,防止人類抓到把柄。
最後就很簡單了,甚至無須第二條龍動手,只要一個,恢複原身,用龍焰吞噬整棟房子。
他們其實和這幾個人類并沒有直接的冤仇,可惜,想要新世界的誕生,總會有殉葬。而那幾個可憐人就是被随機挑選出的祭品。
人類死前所看見的最後畫面,就是傳說中的巨獸張開鐵幕一樣的雙翼,盤旋在半空中,噴出的火焰紅得刺目,頃刻間将一切化為灰燼。
如此壯麗,又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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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火當晚。
“先生——”
加西亞罕見的神色匆匆,進門後發現季淳正在和下人說話,及時剎住了車。
季淳看了他一眼,表情未變,溫和地繼續交代事情。等到仆人離開,加西亞才走了過來,表情嚴肅:“他們動手了。”
季淳手裏拿着一本論證東西方龍族圖騰的書,夾好純金打造的書簽,把它放在一旁:“我知道了。讓悅栀和越彭過來。”
“小姐和小少爺早上就出門了。”
“打電話。”季淳的語氣也是罕見的嚴厲,“立刻回來。”
一小時後,參加同一個晚會的季悅栀和季越彭雙雙請假回來,怕達不到小舅規定的時間,進入森林以後棄了車,直接用龍身飛回來。到了城堡門口,正好趕上下雨,翅膀濕淋淋的,沒來及進去烘幹,就見季霖澤為季淳撐着傘,而加西亞拉開車門。
他倆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些,不過小舅沒批評什麽,只是讓他們快點上車。姐弟倆對視一眼,恢複人形,坐了進去。車上烘幹的設備雖然比不上家裏的,不過也勉強能用,等頭發終于不往下滴水了,季悅栀還是沒忍住問:“這是要去哪裏?”
龍是火屬性的生物,不喜歡水,或者下雨天。尤其今夜雨這麽大,他們不像往常一樣待在家裏,反而集體出動,看樣子是趟遠門,一個個的都神色凝重。
季悅栀已經很久沒見過小舅如此緊急和匆忙了,上一次,可能還要追溯到季越彭年幼體弱、亟需銀焰花的時候。
小舅沒說話,倒是大哥回答:“去一個地方。”
這說了不等于沒說嘛!
要是往常,季二小姐一定會抱怨幾句,不過今天的氣氛怎麽看都不太對,還是謹言慎行為妙。
他們并沒有開向市中心,而是去了和森林相反方向的城市邊緣。那兒山清水秀,很适合人類度假,姐弟倆作為正當紅的明星也都應邀前去游玩過。
難道小舅一臉嚴肅是要他們去度假?怎麽看都不像吧!
四十分鐘後,兩人停止了猜測。在他們眼前,整幢房子正在熊熊燃燒,這麽大的雨卻沒有半點要熄滅的意思,除非,那火不是「火」。
——是無堅不摧、碾壓一切的龍之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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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幾層樓的房子已經燒得搖搖欲墜,中間竟然留出一條通道,不知道是怎麽收拾出來的。兩個年輕的S級敏銳地感知到周圍有許多視線,密密麻麻的,全是龍,什麽級別都有,數量難以預估。
這棟被巨龍摧毀的房子周圍,竟然吸引了那麽多龍。這到底是怎樣的密謀?季悅栀不寒而栗。
母親去世的時候她還小,記憶很模糊,只是再模糊,戰争的恐怖依舊是一道無法消磨的陰影。小舅今天只帶了加西亞和大哥,往好處想,起碼不是要開戰……吧?
不過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誰?值得同族們如此大動幹戈?
季悅栀跟着長輩走進去,看見幾具面目全非的屍體,皮肉早已焦黑,幾乎只剩下骨骼。
是人類。
為什麽會是人類?
是什麽人,能讓不愛在龍類視線中出沒的小舅親自到訪,能召集如此之多的巨龍?
沒人有空解釋,季悅栀也沒有不懂事到現在多嘴去問。小舅還在每一層走動,龍焰和普通的火不一樣,軌跡是可控的,每一間屋子都有一條沒被殃及的走道,好像故意留給誰參觀似的。
家具毀得看不出原貌,也許是身為雌性的共鳴,季悅栀覺得現在走到的這一間是女性人類的。她耐着龍焰的高溫,小心地轉了一圈———是的,小舅就是這樣細心察看,盡管她并不清楚他在看什麽,或者他想要尋找什麽。
角落裏,忽然有什麽一閃。
季悅栀好奇地望過去,那點閃光不是光源,而是反光。
一個有着漂亮浮雕的箱子。不知道用什麽材質做的,質量竟然好到可以扛過龍焰的侵襲!
季悅栀想把它拿起來,它卻晃動了一下,幅度之小讓她以為是自己眼花;與此同時,她的聽覺還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哭聲。
這次不是幻聽。
她立刻鎖定出了位置———聲源在箱子裏!
難道箱子是活的?不不不,怎麽想也不可能。
季悅栀帶着猶疑找到季淳:“小舅!”
“怎麽?”
“你來看。”她說,“這裏好像有什麽東西。”
其他人也都圍了過來。季淳站在中間,摁下箱子的鎖扣,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緩緩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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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當年的許游、伯恩以及其他圍觀巨龍,就看見純血家抱着一個人類嬰兒從大火裏走了出來,這個孩子就是當時被母親藏在箱子裏的小季辭。
激進派千算萬算,沒算到季家會出現。貴族已經不問世事三百年了,今夜毫無征兆重新出山,無聲地傳遞了一個信號:哪怕我現在不怎麽管事,但S級仍然擁有一票否決權。有我在,你們就別想和人類開戰。
主張和平的貴族,收養了一個全家被巨龍屠殺的人類遺孤,行動微小且沉默,卻比什麽都能證明自己的地位。
很多曾經季家的擁趸以為這同樣是他們複出的信號,滿心歡喜以為季淳要回來執政,好好肅清現在巨龍高層所謂長老會的混亂局面;可惜季淳不感興趣,帶着嬰兒回去以後繼續做他逍遙的大藝術家去了。
除此之外,激進派還有一點沒有料到,就是被鎖定為目标的「高官」,其實在行動之前已經因為貪污腐敗落馬。那幢價值進億的郊區別墅被收購改成了民宿,供民衆游玩。
季辭的親生父母,就是這樣一個普通人家罷了。這個世界剛出生不久的小季辭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大的那個快過生日了,父親辛苦工作的錢攢下去帶着家人郊游度假。
原本無比開心的幾天,卻成了龍類鬥争的犧牲品,命喪黃泉。
然而他們畢竟只是普通人,新聞媒體哀悼幾天,提醒提醒用火安全,就被遺忘在飛速更替的信息流裏。沒誰來調查火災是不是「人為」,更不會讓同胞震怒到要為他們複仇。
主戰派的期望自然是落了個空,主和派也沒能東山再起,一場大火,除了逆轉幾個人類的命運以外,什麽也沒有改變。
激進派的的行動全然失敗,想要開戰的躁動被重新按捺下去,只得繼續蟄伏,直到下一次看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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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激進派就看不上季家的軟弱,這下被這麽一攪和,不僅沒了計劃還丢了面子,更是記恨。
他們如果想要報複,一定會從小辭那兒下手。畢竟有血統壓制在,想直接對純血動手很有難度。更何況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加西亞和季霖澤在,這輩子不可能傷到季淳分毫。
再說了,弑君可是大逆不道,季念雲和斯科特互相殘殺就算了,如果有什麽A級或更低等的龍敢刺殺受萬人尊敬的季淳,就算成功了,也只會被當做龍的叛徒,不能使衆龍信服。
換言之,想要「登基」,必須得到季家的同意。
然而季辭就不同了,人類弱小無能,和輕輕一捏就死的螞蟻差不多。他現在又是季家的心肝寶貝,無論是直接除掉,還是用他來要挾純血,都是再好不過的計劃。
他們想得到,季家更想得到。季辭的安危牽動着的不僅是一個家庭,從某種程度而言,幾乎事關龍類與人類的戰或和。必須得有什麽辦法,或者說找到什麽人,讓他同樣成為季辭的守護者。
直到季小辭三歲那年,他們注意到一個人。
就像當初是季悅栀在箱子裏發現季辭一樣,這個新來的守護者,同樣是她發掘的,只不過本人并不知情。
那日季淳正在最愛的壁爐邊休息,季悅栀拿着手機親昵地坐到扶手上靠過來:“小舅你看,最近有個人給崽崽送了很多東西。”
手機畫面是她的直播間後臺,算是模特工作的一部分,直播直播自己日常生活,對季悅栀來說還挺惬意。
季淳一直支持她做她想做的事情,也大概知道最近崽崽隔三差五跟着一起上鏡,成了家喻戶曉的小童星。
“哦?什麽人?”
“準确來說不是「人」。”女孩子故作神秘,“是我們的同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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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加西亞調查清楚這位榜一的身份。
姓許,名游,超A級,沒加入任何派別,家裏幾代經商,囤完龍類的錢又去掙人類的,很有商業頭腦,而且非常懂得社交,無論在哪個種族都人際關系一流。
簡而言之,就是個對季家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富N代。
“政治立場呢?”
“一直中立。”
許氏代代經商,祖輩悶聲發大財,一直到許游,開始有了話語權。他在龍類社會中的地位很特殊,受到各方尊敬,能把方方面面的關系都打理妥當,也代表了現在大多數龍的期望———掙人類的錢,享受人類社會的便利,懶得起沖突。
如果能将這樣一個人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不,也許他不會願意讓自己出現政治偏好;但是若把崽崽交給這種人,是不是會很安心?
結果,季淳還沒想好怎麽接近他,對方倒是自己主動找上門來。
唯一出現的意外是,崽崽對這個從沒見過面的叔叔,産生了超乎尋常的恐懼,向來乖巧的男孩抗拒到大哭大鬧砸東西,怎麽也哄不好。
或許是小孩子認生,也許相處相處就會好了吧?大人們想。
其他幾個留下來哄季小辭,而季淳起身,帶着許游去了書房。
直到很多年後,許游都記得那天的情形。
木門,藏書,尖頂。
燭臺,龍骨。
龍靈在上。
季淳倒了茶,溫聲問他,有沒有婚配,有沒有子嗣,又講自己的育兒經。
又說,我對你也有所求。
許游一怔。
他雖算不上信徒,但季淳的确是所有龍的神祇。現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竟然自降身份,有求于他。這讓幾乎與純血家沒有接觸的許游如何能不震驚。
——我需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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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他回家的時候,他還不到一個月大。
我給他取名叫「辭」,「辭」是告別的意思,告別他成為純粹人類的日子,也祈盼能就此與戰亂揮別。
他是一個脆弱的小生命。
同時,他還是一根杠杆。
我們家的人看見他,會想到花開;主和派會把他當作複興象征;見證過那場大火的人看見他,會記得當日無聲的較量,和更早以前季家與赫定家的針鋒相對;現在還存着心思的人看見他,就是警鐘,是懸頂之劍。
無論如何,所有人只要見了他,都會時刻掂量,掂量自己要做的事,究竟有沒有可行性、值不值得。
你可以說,兩個派別的平衡,兩個種族的平衡,眼下幾乎維系在他一人身上。
如果有一天小辭遭遇不測,架在激進派和溫和派之間、架在人類和龍類之間稀薄的平衡,就會被徹底打破。我們幾代以來希冀種族和平的努力,無異于覆滅。你也知道,一旦發生戰争,後果不堪設想。
若是有朝一日,災厄真的發生,你願不願意……你能不能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