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等不大的廚房只剩了夫妻兩人,一直蹲在角落抽煙的賀大山,撚滅了煙頭,擡頭說道,“四叔說不要,咱們就真的不給了?”
“你是個什麽意思?”王秀娥沒答,而是問丈夫的意見。
賀大山又點燃了一根煙卷,吧嗒吧嗒的抽着。
竈臺上煤油燈那如豆的光亮,在這牆壁因常年煙熏火燎,而變得黑黝黝的廚房裏,更顯得微弱。
賀大山臉上的表情籠在角落的黑暗裏,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指尖煙卷的一點暗紅亮光,又狠狠的抽了一大口煙,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來,煙霧氤氲中,賀大山開口,“你真的就相信老五那小子會懂□□?”
王秀娥皺了一下眉頭,說,“小五不會編瞎話騙人,”
頓了一下又說,“昨天開完社員大會之後,隊長來和我商量,說想讓小五去村裏的掃盲班當老師。
還有啊,咱們附近這四五個村子的孩子都在四中上學,就數咱們家小五學習最好,這是遠近聞名的,你也知道的呀!”
“學習好是學的書本上的東西,可不是什麽都懂的,□□這種東西,學校沒人教的。”賀大山又說。
王秀娥回身把廚房門關上,才把剛才的聲音又稍稍提了提,說道,“賀大山,我說你這人,看到自己兒子有能耐,你就渾身不得勁是不是?
非要老子笨蛋兒蠢蛋,你才心裏舒服是不是?”
這後半句聽着實在戳心,賀大山從地上“噌”的站了起來,煙也顧不上抽了,語氣有些硬的說,“我好好和你說話呢,你講講理行不行?”
“講理?我沒有講理嗎?我這不就在和你好好講理的說話嘛!”王秀娥沒好氣的說。
雖然,王秀娥是和賀白不是那麽的親近,可都是自己肚子裏滾出來的,心裏自然是疼的。
如今聽賀大山話裏話外都透着對兒子的不信任,王秀娥自覺自己已經很冷靜了,換個當娘的試試,估計早就炸了。
“你聲音這麽大幹什麽,讓孩子們聽到。”眼看妻子火氣飙升,音量都快要控制不住了,賀大山忙說。
王秀娥重重的“哼”了一聲,斜睨着丈夫,說,“有什麽不能聽的,你這當爹的都做的出來,還怕讓孩子們聽到?”
王秀娥這夾槍帶棒的話,雖然猶帶着濃濃的火藥味,不過音量還是低了八度。
說到這,王秀娥嗤笑了一聲,不給賀大山說話的機會,緊接着又說道:“不就是老五沒聽你的話,不像老大他們幾個似的對你那麽言聽計從。
在你讓他退學的時候,和你吵了幾句嘴,你一個當爹的,幾十歲的人了,就這麽小心眼?”
賀大山眉頭皺的死緊,怒道,“你胡說什麽呢!”
“我胡說?我看你才是胡說,你不就是覺得你這當老子的不如兒子,心裏不平衡,覺得沒臉了。那次吵架,又讓你一家之主的權威被挑釁,你感覺有危機感了。
偏你不看看你自己幾斤幾兩,孩子比你強,你不偷着樂,還妒忌上了,非要一家子都是蠢貨笨蛋,你就高興了是吧?!”
自洞察賀大山這點微妙心思後,王秀娥一直沒點破,如今火氣上湧,把心裏的想法毫無顧忌的一下子全說出了口。
“你,你…”賀大山氣的滿臉通紅,抖着手指指着王秀娥,話都說不利索了,其中有被妻子揭露不為人知的內心隐秘的難堪,也有被揭露隐秘而生出的震驚羞怒。
“你什麽你!難道我說的不對!”王秀娥仰着脖子瞪着賀大山,話問的毫不客氣!
賀大山額頭青筋直蹦,心裏的火氣蹿的比房子還高,瞪着王秀娥,像是要瞪出一個洞出來。
門被王秀娥堵着,賀大山想推門而出都沒有辦法,只能幹瞪着王秀娥,呼哧呼哧的勻氣。
看賀大山不說話,王秀娥氣勢不減,又說道,“我告訴你,賀大山,我就是覺得小五聰明、有能耐,要我看,小五就是那當大學生的材料,不能供他好好讀書,是你這當爹的沒本事,少把你自己的問題,怪罪在孩子身上。”
“你這當爹的沒本事”這幾個字像是一根針,刺在賀大山心裏,讓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剛剛的怒火高漲一下子散了,消失的無影無蹤,黑紅的臉上閃過頹然、無力,以及滲入骨髓的沮喪和悲哀。
夫妻間沉默了好一會兒,賀大山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你說的對,是我這當爹的沒本事,怪不着孩子,他要是托生到有錢的人家,也不用退學,也不用跟着受這麽多的洋罪。”
思及賀白前些天剛回來時,小臉蠟黃,骨瘦如柴,雙腿腫脹的樣子,賀大山痛苦的抓了抓頭,臉上盡是苦悶之色。
貧窮、饑餓就像是跗骨之蛆一樣纏繞着他們,想改變,卻也是有心無力。
“唉!”王秀娥長長嘆了一口氣,語氣和緩了下來,說,“這會兒街上沒人,你把兔子送一只去給四叔,反正他沒和咱倆說不要分成的事,咱們就裝不知道,看他怎麽做,他要是不要,再拿回來就是了。”
賀大山應了一聲,說,“那我這就去,你去堂屋歇着吧,等會兒我回來把這兔子收拾了。”
賀大山說罷,分別掂了掂地上的兩只兔子,挑了一只輕點的拿在手裏。
看大山就要出門,王秀娥肉疼的看了那兔子一眼,趕緊叮囑道,“他要是不要,你也別強給,客氣客氣就行啦。”
“知道,”賀大山應了一句,說完又小聲嘀咕道,“就你心眼多。”
王秀娥伸手推了走到門口的賀大山一把,帶着些羞惱的罵,“都像你心眼這麽實,日子還過不過了。”
“是是,你回屋去吧,外邊風大。”賀大山也不躲,只是對王秀娥說道。
“知道知道,快去吧!”王秀娥似是不耐的應着,等賀大山出大門了,王秀娥才回身吹了煤油燈,關了廚房門進堂屋。
夫妻倆剛剛那一場言辭激烈的争吵,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連個漣漪都沒留下,就過去了。
堂屋裏,賀白兄妹幾個還在熱鬧的說着打獵的事,根本不知道剛才廚房裏發生的争吵。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兔子就要蹿走,我舉起…”
狩獵的刺激讓寡言的賀玄神采飛揚,手比劃着說的分外精彩。
王秀娥進屋,正看到賀玄說的唾沫四濺,也沒打斷他,只是對賀白招招手,說,“小五,你過來,我有事和你說。”
“什麽事?”賀白臉上帶笑的走了過來,問。
平淡的生活,毫無娛樂活動,讓賀白如今聽着賀玄的打獵經過,都覺得分外有趣,情緒也跟着被帶動的明快了不少。
“小五,隊長說,讓你去給咱們隊裏的掃盲班上課,你看怎麽樣?”王秀娥伸手把賀白的挽起衣袖弄下來,對賀白說道。
賀白詫異極了,他是知道村裏有掃盲班的,家裏的賀藍、賀青每星期都去上。
還知道這掃盲班是每星期安排兩次課,一次一小時,每周的周二晚上八點到九點是隊裏男同志的學習時間,周五晚上的八點到九點是隊裏女同志的學習時間。
聽賀青說他們班裏紀律很嚴,每次生産隊長都要過去點名,不去的還要扣工分,遲到還要在社員大會上作檢讨,學習期間不準随意說話,不準随意走動。
小賀莊的掃盲班是五八年辦的,那一年全國各地掀起“萬人教、全民學”的掃除文盲運動,突擊掃盲。
不過,賀白聽說,有的地方掃盲班辦的早,五零年就有人辦了,他們小賀莊這偏僻的小山村,還是滞後了很多的。
掃盲班是村大隊的大事,賀白沒想到的是,這事會落到自己身上,他如今不過十三歲,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年紀。
看賀白沒說話,王秀娥接着又說,“小五,你初中畢業,學習又好,在咱們隊裏文化算是高的了,盡管去,沒人敢欺負你,後邊有隊長撐着呢。”
賀白汗了一下,以前的小賀白初一剛上完,怎麽就四舍五入成了初中畢業,“娘,這是給我算工分,還是直接給糧?”
沒想到賀白直接問這個,王秀娥微愣了一下,才答道,“算工分,你上一次課給你算十分呢。”
“哦,那就去吧。”賀白失望,不過也知道直接給糧是不大可能的。
十分的工分是許多男性壯勞力勞動一天能得的分,體力弱些的都是八分,五分的也有,至于那種磨洋工偷懶的社員,兩三分的也有,給賀白算十分,确實不少了。
可是,地裏收成不好,按數交了公購糧後,根本沒剩什麽了,有工分,分不到多少好處還是白搭。
現在,賀白深深的體會到,有個城市戶口,能吃上商品糧,實在是太好、太幸福了。
比他們這些一年到頭在地裏刨食,卻吃不到嘴裏糧食的小農民好到天上去了。
“你這孩子,家裏糧食的事不用你操心,爹娘餓死,也不會餓着你們的。”王秀娥感嘆的摸了摸賀白的頭說。
賀白垂眼苦笑了一下,按了下已經開始消腫的腿,心裏想着,等等吧,等我腿好了,一定一定不會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