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NoGoodbyes
No Goodbyes
獅城是典型的熱帶雨林氣候，赤道穿過方寸之地，雨勢來得快去的也快，高溫卻是一年之中的常客，而冬天被從這座城市中永遠劃去。
學校雙休的日子，路黎喜歡坐捷運到魚尾獅公園看噴泉，算是打發時間。雖然是獅城最小的公園，但是飲食和娛樂一應俱全，晚上還有星空音樂會和娛樂表演，路黎幾乎每個周末會去。
坐在魚尾獅塑像露臺旁邊的臺階上面，夜晚燈光打在白色雕像和藍色海浪基座上面，塑像比白天還要好看，幾節臺階下面就是碧波水。
擡眸遠眺對面就是濱海灣金沙酒店和巨型觀景摩天輪，還是有“榴蓮藝術中心”在夜晚波瀾的燈光下十分漂亮。
異國景色看久了，熟悉又陌生，長坐拉回思緒後，會生出一種如今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不知道這是不是所有游子都有的內心感受。
“路…黎？”
聽見耳邊喊她名字的聲音，路黎朦胧地睜開眼眸，意識也是迷蒙的。
異國他鄉她誰都不認識，又會有誰知道她的名字呢？
循聲看向身旁，發現站着一個女孩，齊劉海黑色長發，小麥色皮膚黑眼睛，臉龐圓嘟嘟的，很像小孩子時期的嬰兒肥，長相可愛軟萌。
路黎語氣略微有些不确定：“……懷琳？”
站着的女孩登時露出開心的笑容，訝然道：“你居然記得住我的名字。”
懷琳是路黎的同級同學，在學校打過幾次照面，還一起上過體操課和華樂課。
路黎微笑：“你不是也記得我的名字嗎？”
懷琳也跟着路黎在臺階坐下，說道：“但我叫你的時候，心裏沒有自信。我認的出是你，但叫你名字沒…信心。”
懷琳是移民後代，家裏是南閩移民到馬來西亞。她在馬來西亞出生，後來跟着父母到新加坡生活。小時候只會說英語，十歲才開始重新拾起中文。
Advertisement
她爺爺說身體裏面流着炎黃子孫的血，怎麽能不會說漢語忘記鄉音。人無論長在什麽地方，都不能忘記最初的根在哪裏。她這才開始像小時候牙牙學語那般，開始學習華語漢字。
到現在她的華語相比較已經算很流利，只是有時遇到不确定的詞彙，需要停頓一下。個別音調會用錯，讀錯重音，但是交流完全不成問題，她還報過雙文化課程，到嘉北的衛星校園學習過半年時間。
“我其實上個周，不對，上上個周末，我已經在這裏看到你了。”懷琳說。
路黎回道：“我每個周末都來。”
懷琳主動說道：“我家……住在附近，我經常來這…散步。”
路黎沒有生疑，只是認真傾聽，點了點頭。
懷琳說完又感覺不是很好，認命般地嘆了口氣，坦白自己的小秘密：“好吧，我說和你說實話。我是為了……看一個男生，他每個周日上完小提琴班，都會經過這裏，呃……我喜歡他。”
路黎不禁稍睜大雙眸，眸中帶着淺淺的笑意，對懷琳的少女心思完全理解。
“他長得特別好看，就像書裏說的，是位……憂郁浪漫的小提琴王子。”懷琳說起那個拉小提琴的男生，在言語上盡所能地用上贊美的詞彙。“下周日，等他再來，我指給你看。”
路黎含笑應說：“好。”
懷琳說公園內有家飲食店，做的水果沙冰特別好吃，她最愛吃他家的菠蘿芒果沙冰。
路黎到獅城後，在人際交往方面，她較之前有很大的改變。不再關閉自己，而是努力以積極探知的心态，适應未知的異國生活。
兩個女孩一起到飲食店買了水果沙冰，路黎選了一杯草莓沙冰，然後兩個人又重新走回雕像露臺，坐在臺階看夜景。
在這一來一回的過程中，懷琳已經将喜歡的那個學小提琴男生的所有信息，和路黎講了個完整。
有一些恰當的用詞，她的語言詞彙搜索不出，用英文詞彙補充後，好學地向路黎詢問應該用到的漢語詞彙，再自己消化重複一遍，整個人散發着女孩嬌憨的可愛氣息。
男生在國際學校讀最後一年，今年夏秋就要去英國留學。懷琳在魚尾獅公園遇見他，對他一見鐘情。
現在正處在主動追求的過程，雙方已經添加了WhatsApp，但懷琳很克制，彼此只是偶爾談論課業和愛好問題。
懷琳将手機相冊中的照片分享給路黎看，男生高瘦白皙，很有少年書生氣。
“我特別喜歡他。”懷琳說，“他比我之前喜歡的男友帥氣很多。”說完又轉頭問在挖草莓沙冰的路黎，“你呢？有沒有男朋友？”
路黎輕笑着聳了聳肩，說道：“我沒有。”
懷琳吃驚：“你沒有交往過男友嗎？你這麽漂亮，一定很多男孩子追你，”
路黎如實說道：“沒有過。”
遠處的觀景摩天輪在夜色中慢慢轉動，劃過一道藍紫色的美麗弧線，一圈一圈樂此不疲，好像故事永遠沒有完結。
懷琳吃了口沙冰，随口問身旁的路黎：“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懷琳第一次來到路黎在校外的學生公寓，每日同父母在一起居住的她，非常羨慕路黎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小天地。
兩個人靠着單人床沿吃水果沙冰，窗外面吹來帶着少許涼爽的椰風，女孩們披散的發絲被微微吹起，惬意地享受着午後時光。
“路路，那天在學校外面等你的是你姑姑嗎？”懷琳問，相熟後她習慣喊路黎“路路”。
路黎：“是。”
懷琳扭頭問道：“你為什麽不和她住在一起？”
路黎：“每天上學不方便，而且……”
懷琳不禁問說：“她住在哪邊？”
路黎：“濱海灣。”
懷琳驚訝道：“不就是魚尾獅公園那裏，坐捷運很快呀。”
路黎輕應了聲“嗯”，間頓了很久才柔聲笑着說道：“她是我的姑姑，但……不是我的媽媽。”
懷琳頓然就懂了路黎話中的意思。兩個人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路黎的性格也和她一樣很豁朗，是很容易交往的同性朋友，彼此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她知道路黎媽媽去世的事情。
“路路，我經常做夢夢到我爺爺，醒來每次都忍不住掉眼淚。小時候我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他在中藥店做随堂中醫，從來只用毛筆開藥方。西醫發展，人生病都會去醫院挂號，他每日空閑，我常常去中藥店找他玩，他會用毛筆畫石斛、三七、茯苓，教我辨別……”
他說他當年在藥房跟着師父學中醫，藥房在小鎮邊緣，房子背後就是一座青翠的小山，這些中草藥不用在紙上辨認，因為山上随處可見它們的身影。可惜，只有國內才有，在這裏是見不到的。
爺爺從來只說國內，在他的心裏他是一個漂泊在外的游子，家在北方，越過寬闊的洋面，拼盡全身力氣呼吸，就能聞到家中的藥草香。
終于去年我到中國學校學習半年，當時同學問我最想去哪裏玩，我說我最想看活着的石斛、三七、茯苓，他們茫然不解地看着我，但是最後還是陪我看了。可是，我爺爺卻再也看不到了……
爺爺年輕時在異國到處闖蕩，晚年一空下就會思念故國。他就像炒炙後的石斛、三七或是茯苓，身不由己地遇水遇火後被放在藥房的藥匣中，卻用餘下的時間都在思念生長在土壤中的日子。
只有根在土地中才會心安。
“生命是由衆多遺憾鑄就的，爺爺有遺憾，後代都在異國，他也無法回到國內定居。我也有遺憾，他去世的時候我和朋友在印尼玩，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路黎從來不是愛哭的孩子，聽見懷琳磕磕絆絆的講述，眼眶也不禁泛起酸澀，她偏頭極快地擡起手臂擦掉眼淚。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爺爺的死亡意味着什麽。我趕回來看見他躺在太平間的床上，他安靜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覺得生活中好像少了什麽，我依然笑啊鬧啊玩啊，但是在中國見到活着的中草藥，是我最心痛難過的時候……”
路黎放下手中的沙冰，轉身抱着聲音抽噎的懷琳。
我們一生都在做兩件事情，嘗試争取和努力釋懷。
這好像是生命中逃不開的課題。
懷琳哽咽着問道：“你會有時很想念你媽媽嗎？想到忍不住流淚。”
路黎沒有片刻猶豫，說道：“會，很多次。想到家中不敢放她的照片，想要好像全世界都在下雪……”
她從前也和一個男孩說過這句話，他的眼眸中閃爍着真摯的心疼，他試圖開解同她說，下雪後的下一個季節就是春天。
他說他會在她身邊陪她等來春天。
如今已是故鄉春天時節，可惜她身在赤道地區，這裏沒有春天。
除了懷琳到訪路黎在校外的小公寓，表姑黎盈也經常會來看她，假日還會坐着姑姑新買的車子，在島內兜風游玩。
“這附近的街道，每年都會作為F1新加坡站比賽賽道，比賽在晚上進行。我們到時候在我那裏的陽臺上，就能看到賽道飙車。”黎盈一邊開車，邊指着道路給路黎介紹，笑着說道。“我之前在國內好像見過你在查F2比賽，對方程式賽車比賽很有興趣嗎？”
表姑的好心介紹，令路黎想要落荒而逃，陡然聽見關于方程式賽車的相關消息，她不免感覺如臨大敵。
路黎焦急地否認，語氣急切使人聽起來似欲蓋彌彰，“沒……有，我就是随手搜索了解，對它沒有什麽興趣。”
黎盈笑說：“哦，這樣啊，我同事中有很喜歡的，說很刺激很熱血。”
确實很刺激也很熱血，很多車手在追求極限速度的路途中，把生命永遠留在熱愛的圍場。
一起吃過晚飯，黎盈送她回校外公寓，她不着急回家，還上樓坐了一會。
路黎從小冰箱裏面拿出果汁遞給黎盈，然後走到外面的露天走廊，收回下午出門前洗完晾幹的衣服。
“小黎。”黎盈打開公寓門喊她，将手機遞給她說道。“居然是黎晏那小子的電話，他說沒有你的聯系方式，所以打來問我。”
面對突兀的電話，路黎也十分詫異，接過電話說：“喂，是我，路黎。”
“路黎，我怎麽打你電話是空號，微信也顯示注銷了。”電話那端黎晏開門見山說道。
路黎愣了愣才說：“我到國外後，就換了新電話卡。”
黎晏半開玩笑道：“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長大後這麽疏離了？”
路黎猜到他應該有事找自己，說了聲“沒有”，又徑直問：“你給表姑電話找我，有事嗎？”
黎晏懶散地輕笑了聲，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不是我有事，有人托我幫忙聯系你。我想……你應該能猜到是誰。”
路黎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下意識“嗯？”了一聲，然後便聽見黎晏那邊直接說出名字：“陳淮越。”
心裏一直以來拉緊的那只弓，弓弦驟然崩斷。
黎晏聲音中含着幾許猶豫：“我一開始沒想幫他這個忙，你都鐵了心走了，還拉拉扯扯幹什麽，但他整個人狀态挺差的，聽我爸說過年那段時間他家生意出了不小問題，年節都沒過好，一直在四處轉圜。前幾天他在車場練車翻了車……”
路黎适時喊停：“黎晏，我知道了，你不用繼續說了。”
傍晚橘紅色的晚霞染紅西邊的雲朵，來自赤道的熱帶晚風，吹拂着女孩的臉龐和柔發，她依稀想起那些感動的瞬間。
路黎緊握着手機，停頓了很久，久到黎晏以為她将手機還給了黎盈。
“……請你幫我給他代話，說謝謝他，我在南濱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交到他們那群朋友，之前都沒有過。”路黎感覺悲傷湧到了嗓子眼，她強行忍住哽咽，憋回眼淚輕輕說道。“他以後會遇到比我有趣的人……”
那個說你說早安晚安，取得成功以後第一時間和你分享，晚上陪你一起走夜路的人，你終于失去他了。你心裏會感覺到遺憾嗎？路黎在心裏問自己。
黎晏聽完以後，等了許久，嘆了口氣問：“再沒有要說的了？”
路黎回道：“有。……你的號碼我會記住，我這裏有樣東西，想要麻煩你幫忙轉交給他。”
黎晏答應說“好”，又問路黎新環境适應得怎麽樣，她回答說“挺好的”。然後兩邊都陷入漫長的沉默中，好像都在等對方說話。
最後路黎說要将手機還給表姑，這通電話對她來說總算是結束。
路黎托黎晏歸還晚香玉項鏈。
有天懷琳看見了她放在抽屜裏的首飾盒和項鏈，看後說這是一個高奢品牌的珠寶。
起初路黎沒有相信，後來拿到懷琳說的珠寶品牌店，經店員介紹才知道這條私人訂制的項鏈有多麽昂貴，她拿在手裏感覺是燙手的山芋。
寄給黎晏前，最後一遍看陳淮越送給自己的晚香玉項鏈。
我不會想你，你也不要想我。你可以把之前對我的心意，都交付給他人，我們兩不相欠。
路黎仔細地慢慢裝在首飾盒裏，注視了良久才慢慢地合上首飾盒。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她，她自己也知道。之後晚香玉吊墜無緣由掉落，他們終究沒能在一起，一起等到南濱的下一個春天。
魚尾獅公園，夜色葳蕤，微風浮動水波，人聲喧嚷，熱鬧又靜谧。
懷琳邊吃沙冰，邊随口問身旁的路黎：“那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路黎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曾經的那些畫面。
她曾經只想做一個緘默的人，心中感情翻湧也撫平到寂靜無聲。後來遇見一個人，教會她把心中的情感說出口。
偶爾突然出現的回憶像青春裏的敲鐘人，提醒着曾經有一個人給予她溫暖。
路黎點頭承認：“有。”
懷琳的眼神中滿是激動好奇的神色，路黎忍俊不禁，可她只能掃興地說道：“我們已經分開了，我來這邊讀書，沒有任何的聯系。”
懷琳不是知情人，兩個人又是第一次交談。只以為因為跟随親人出國，路黎被迫轉學才和喜歡的男生分開，不由惋惜地問道：“好可惜啊，唉，難道這就是青春嗎？”
路黎聽後不由淺淺笑出聲，初聽感覺虛無又空洞，細細在心中品味卻嘗出了苦澀的滋味。
難道這就是青春嗎？處于青春中的人這麽發問，在旁人聽來總是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其中的歡喜和痛楚，根本無法忽視，只能讓時間慢慢沉澱和醫治，甚至要窮極一生思念或遺忘。
夜晚偶爾海風徐徐吹來，耳畔還有近處魚尾獅像噴水的簌簌聲。
路黎微微閉上雙眸，想起她喜歡的男孩，還有她最好的朋友，怎麽越想忘記他們卻在腦海中越是清晰。
只好放松思緒，任由他們占據腦海和心髒，思念在瘋狂生長，她在心裏默默對着摩天輪許願：
願這場名為青春的大幕落下，我們依然繼續肆意生長，永遠自由，永遠朝陽，永遠被愛。
我和我最好的青春告別。
解釋一下，路黎為什麽選擇離開陳淮越這麽堅決。
她在直面黎書行的新感情後，已經足夠失望，陳淮越是她堅持繼續留在南濱的唯一原因。
她為了他繼續留下，但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同時她意識到她和陳淮越不是一路人，面對倪佳妍這種家世背景相當的女生，從小解不開的羁絆，她就算繼續留在南濱，留在他的身邊，還是會一次次的傷心，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失望，也不想去面對。
上卷到此結束，下一章就是下卷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