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嬌嬌(1)
嬌嬌(1)
相府的花園種着一棵石榴樹,那是何雲輕懷着紀蘭漪時親手種下的,如今恰值五月,石榴樹上開出一朵朵火紅的榴花,遠遠的望去,只覺滿眼熱鬧。
紀年堯平時念及亡妻時,除了愛去何雲輕住過的院子久坐外,還時常到這棵石榴樹下來,或是松松土,或是澆澆水,或是幹脆什麽也不做,就靜靜地立在樹下,一站就是半晌。
謝氏走進花園時看到的就是紀年堯帶着幾分孤寂滄桑的背影,那曾經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時竟佝偻了。
揮手示意身邊的嬷嬷留在原地,謝氏擡步走了過去。
油紙傘撐出一片陰涼,遮去蒸騰的日光。紀年堯側身看了謝氏一眼,“你怎麽過來了?”
謝氏抿了抿唇,看向枝頭紅豔豔的榴花,伸手比在腰間,輕聲道:“當初妾身剛嫁進老爺的時候,這棵樹才這麽一點兒高,轉眼間竟也長得這般高了。”
而今榴樹亭亭如蓋,她也嫁進了相府十多年。
一直以來,紀年堯都自認雖不忘亡妻,但從未虧待過謝氏。可是這一回紀舒窈鐵了心要嫁六皇子,做出傷風敗俗的事兒,甚至還當着他的面頂撞于謝氏。
想到那一日,紀舒窈紅着眼睛指責謝氏不上心庶女的婚事,紀年堯對着妻子,心裏不由生出虧欠來。
紀舒窈紅嘴白牙的指責,落到外人耳中,少不得要有人嚼舌根子,說道謝氏不賢。
可紀年堯知道不是這樣的。
早在六皇子上門之前,謝氏就已經拟了京中與紀舒窈姐妹相配的子弟名單,拿給他一一過目。那名單上的子弟雖非出身高門大戶的世家子,但一個個家中也是殷實,更難得的是,人物品貌與性子也皆是上乘。
可饒是謝氏做到如斯地步,他的庶女還能當衆頂撞謝氏,再聯想到之前柳姨娘暗地裏和喬氏商議兒女親事的一茬,紀年堯才驚覺謝氏這些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因此,這會兒他看着謝氏溫順柔和的眉眼,動了動唇,半晌才道:“這麽多年,是我對不住你。”
謝氏嫁進紀家這麽多年,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外頭的風言風語,紀年堯也聽過幾耳朵,甚至于紀老太太也曾有過微詞。
可事實上,哪裏是謝氏生不出來,不過是她為了讓自己安心,不肯在弄出個嫡子來威脅紀天翊罷了。
謝氏笑着搖了搖頭,道:“老爺何苦說這樣的話來。”
當初是她看中了他的品性,甘願守着他,也甘願護着何雲輕留下來的一雙兒女。
至于東院的母女三人,她從未放在心上,她們這麽多年也從未在翻出什麽浪花來。
她知道,紀年堯這會兒的愧疚是被紀舒窈的行徑勾出來的,因此,便勸道:“大姑娘幹出糊塗事來,原是妾身的疏忽,老爺萬不可為此惱壞了身子。”
紀舒窈入六皇子府三日,得了恩賜回門,都被攔在了相府門外,恁憑柳姨娘和紀舒窕怎麽哭求,紀年堯都沒把人放進來。
那時候謝氏就明白,紀年堯是真的對東院的母女失望了。
她心裏并沒有因此生出多少歡喜來,反而是看着紀年堯有些心疼起來。
紀年堯當初與何雲輕鹣鲽情深,偏偏多了柳姨娘這麽個貴妾,背後的彎彎繞繞,這麽些年她也聽說了一些。
紀年堯雖不寵愛妾室,可卻從未苛待過柳姨娘母女,甚至還将紀舒窈姊妹當作嫡女一般教養。
此舉雖然教謝氏說是壞了大家族的嫡庶規矩,可到底是他一番慈父之心。
這一回紀舒窈和六皇子無媒茍合在前,又公然違抗父命在後,硬生生将相府推上風口浪尖,是活生生的在紀年堯的心頭紮了一把刀子。
相府素日在朝中不黨不營才教陛下信任器重,如今庶女許給皇子做妾,怎麽看都像是紀年堯和六皇子達成了某種協議。為此,不少言官都暗地裏遞了折子到龍案上。
當今聖上也曾在早朝後特地将紀年堯留在了宮中訓斥了一番,責他教女不嚴。
是了,紀舒窈和六皇子那檔子事兒在京中雖然瞞得嚴實,但哪裏又能瞞得過聖聽。也正是因為如此,言官的折子才被一一扣下。
紀年堯為官數十年,一向坦蕩,行正言立,幾時如而今這般?
謝氏即便不懂朝堂詭谲,也知他在朝中只怕少不得有些不痛快。
可教謝氏來說,禍事是紀舒窈闖出來的,日後該有什麽果,都是她自己種的因。相府難道還要為了個庶女,都縮起頭來做人?
紀年堯搖搖頭,“你很好。”
紀舒窈一直養在柳姨娘的跟前,這教養之過怎麽也落不到謝氏頭上。
一念及此,紀年堯眼底多了幾分冷意。
當年柳氏一心要給他做妾,他不肯收,最後卻因醉酒碰了她,不得已将之收入房中。後來何雲輕病重,柳氏親自煎藥熬湯,侍奉于病榻前,以至于累垮了自己的身子,他才稍稍對她改觀,也是因為這個,這麽多年,縱使柳氏偶爾張狂,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一回紀舒窈和六皇子的事,他氣惱之餘,心下也多了些驚疑。
紀舒窈這嫁于六皇子做妾的手段,瞧起來竟有些熟悉。
紀年堯越思越想,只覺得冷意都從腳下竄起。
他看向謝氏,突然問道:“你覺得柳氏是個什麽樣的人?”
自私自利,得志便張狂,可惜是個沒什麽腦子的。
謝氏心下如是想,口中卻只道:“這話老爺不該問妾身的。”
這天下哪有當家主母說妾室壞話的?
可紀年堯卻陡然明白過來。
是了,當初紀老太太一樣是為柳氏挑選了無數好人家,可她一個都瞧不上。明知道他和何雲輕夫妻情深,還偏偏湊上來纏着他,甚至還幾次三番在何雲輕的面前故意說些教人誤會的話來。只他那會兒年紀輕,從未将這些放在心上。就是那一回他酒後失德的事情如今再回想起來也是疑點重重。
他酒量不淺,那日不過和書友小酌兩杯,怎麽就會醉到認不清人了呢?
想到這兒,紀年堯突然擡腳轉身就朝東院走去。
“姑娘!姑娘!”
青荇一邊喊着,一邊跑進溯雪苑,剛跑到廊檐下就叫從屋裏出來的紅蕖一把捂住嘴巴拖到了一旁。
紅蕖瞪了她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教你的規矩都忘了?吵吵嚷嚷的像個什麽樣子。”說着又指了指屋子,“姑娘剛用了藥睡下。”
聞言,青荇默默地噤了聲。
紅蕖這才又問她:“到底是什麽大事?”
青荇眨了眨眼睛,竊笑道:“東院的柳姨娘被罰去了祠堂,二姑娘求情都不管用呢。”
自上回紀舒窈回門被攔,柳姨娘鬧過一回以後,這些日子都安安分分的,怎麽會突然就被罰了?
紅蕖面上的驚訝和疑惑掩也不掩不住。
青荇見了,便道:“別說你奇怪了,就是柳姨娘自己也是丈二的和尚呢。”
“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爺方才冷着一張臉去了東院,和柳姨娘關了門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出來的時候據說臉上怒氣沖沖,直接讓兩個粗使婆子把人就拎去了祠堂。”
“啊?”
“你說是不是老爺終于知道柳姨娘黑心黑肺欺負咱姑娘了?”
紅蕖卻皺皺眉,搖頭,“我瞧着不大像。”
“難不成是為了大姑娘?”
紅蕖還是搖頭,她道:“只怕還有別的緣故在裏頭。”
青荇尋思一回,沒有頭緒,便只顧樂呵呵的,“管他是為了什麽,這才叫人痛快!”
紅蕖聞言也點點頭,只是還不忘叮囑青荇:“這些話別與姑娘說了,姑娘風寒未愈,別沒得擾得她不得安寧。”
提及自家主子的身子,青荇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而柳姨娘被關祠堂的事情鬧出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松鶴堂,風聲到底還是傳到了紀蘭漪的耳中。
謝氏是個聰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