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景時(9)
景時(9)
紀蘭漪的話音方落,整個松鶴堂都寂靜了一瞬。
紀蘭漪只當自己妄言說錯了話,擡頭迎上紀老太太的目光時才發現她的眼裏滿是贊許之色。
适才紀老太太有意提及謝氏會做主将這樁醜事掩蓋了去,可紀蘭漪卻心思通透地點明了要害,這令紀老太太開始真的對自己的小孫女兒改觀了。
誠如紀蘭漪所言,這件事情中,紀舒窈何去何從,最終還是得看六皇子的态度。
紀老太太撫了撫紀蘭漪的發絲,輕聲一嘆:“有些渾水,相府只怕不得不趟了。”
當今陛下年事漸高,而儲君之位空懸,幾位皇子之間明争暗鬥不休,朝堂上明裏暗裏早有黨派形成。紀年堯身為丞相,想要拉攏他的大有人在,可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摻和。只是如今出了紀舒窈與六皇子的這檔子事,紀年堯想要獨善其身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但真正教紀老太太發愁的卻是紀蘭漪日後的出路。
連日來,她已着人打聽了傅家的家事,這才後知後覺地憶起傅景時的胞姐傅幼瑩恰是如今臨王的原王妃。雖說因這些舊事,傅幼瑩早已與臨王和離,但臨王多年身邊不添新人亦不是什麽秘密。
傅家和臨王之間的關系剪不斷理還亂,紀老太太心裏雖不至于想要反悔婚事,但終究有些不安。
她的乖孫女兒秉性單純,教她如何能夠放心。
這也是紀老太太如今有意磨煉紀蘭漪打理冗務的緣故所在了。
“你說的很對,事情到了如今這一地步,紀家沒得選了。”從前紀老太太只覺得東院裏頭的柳姨娘是個拎不清的糊塗人,如今瞧着紀舒窈的行為,紀老太太有些怒其不争,對紀蘭漪嘆道,“你大姐姐這是糊塗啊!”
“祖母。”紀蘭漪柔聲輕喚,微微猶豫了下,卻還是忍不住道,“這話我原不該說,只這既然是大姐姐選的路,好或是歹,已非祖母、母親能左右,便是父親也未必能插手,如此,祖母又何苦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若是對方不是六皇子,紀家還能憑着權勢或者花些銀兩将之打發了,再設法把紀舒窈送出府去避養一段時日,等着時過境遷也就是了。可如今的情形,只怕沒那麽容易應對了。
而事實亦如紀蘭漪所擔心的那樣。
這邊紀舒窈被診出喜脈,恁憑謝氏有意壓下,可六皇子那邊卻還是很快就得知了消息,竟是隔日就待人提着禮儀上了門,揚言要迎紀舒窈入府。
彼時紀年堯才從謝氏處知道消息不久,一腔怒火還未及宣洩,碰着六皇子上門來,他黑着一張臉,差點兒沒把人直接打出府去。
六皇子早已有了皇子妃,乃是長平侯府的嫡女,除此不提,府裏兩個側妃的人選亦是早早就拟定了人選,皆是六皇子屬臣心腹的千金,因此,這一時他要說什麽要迎紀舒窈入府,不過就是想要納妾般将之擡進皇子府去罷了。
紀年堯位及丞相,何時被人這樣拂過臉面?
“六皇子一番美意,老臣本不該推辭,只是小女早已有了婚約在身,斷無一女許配二姓之禮。”勉強按下心頭的怒氣,紀年堯繃着臉說道。
薛深聞言,面上笑意微僵。
他雖非真的傾心于那紀舒窈,但人都是自己的了,而且他對紀年堯又有拉攏之心,又怎肯輕易罷休?更何況,紀舒窈腹中居然有了他的孩兒,那他斷然不能被此糊弄了去,要知道儲位懸而未定,他早日有後,哪怕只是個庶子,亦是能夠多幾分籌碼。
想及此,薛深只擡眼迎上紀年堯不善的目光,陪笑道:“紀相何苦糊弄本皇子來。”
“本皇子是真心傾慕大姑娘的,也是如此才一時魯莽、情難自禁才……我無意輕賤大姑娘,只是身不由己才要委屈了她。”薛深改了自稱,面上的神情亦是十分誠懇,“我保證,日後一定不會辜負了大姑娘,還望紀相能夠成全。”
他言辭情真意切,仿佛是對紀舒窈情深義重,可紀年堯看着他閃爍的目光卻皺起了眉。
他身在相位十幾載,最善察言觀色,窺探人心,薛深打的主意自然也瞞不過他的雙眼。
能跟皇家子弟結成姻親,這不知是朝中多少人家夢寐以求的好事,可紀年堯對之敬謝不敏。
“六皇子……”
然而,紀年堯拒絕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屋外便傳來一陣喧鬧,隐約的還有些許哭聲傳來。紀年堯當即皺了眉,沉聲問候在門口的小厮:“外面是什麽人在吵吵嚷嚷?”
小厮連忙進屋來,邊拿眼去偷看站在一旁的薛深,邊頂着紀年堯威嚴的目光遲疑道:“是,是柳姨娘。”
小厮想着柳姨娘在院子裏哭哭啼啼、半點兒不顧及形象的模樣,愈發有些糾結了,半天到底還是如實禀報道:“小的已經跟柳姨娘說了老爺這裏正有貴客在,可她執意要見您,還說……”
“說什麽?”
“說,老爺早點兒見她興許還能救大小姐一命,若是遲了,只怕是要……要一屍兩命……”
一屍兩命……
紀舒窈珠胎暗結一事,謝氏一直極力壓着,除了紀老太太、紀蘭漪、她身邊的心腹以及紀舒窈貼身伺候的人以外幾乎無人知曉,如今柳姨娘不僅知道了,還大喇喇地在整個府裏宣揚開,甚至還抖落到六皇子跟前來,擺明是要破罐子破摔的拼一回了。
可她卻從未想過,這般行徑不僅是把相府阖府的臉面丢在了地上,即便紀舒窈真的得償所願,難道壞了名聲的她在六皇子當真能過得安生?
紀年堯不去看此一時兩眼放光的薛深,只氣得臉都黑了,甩袖就朝屋外走去。
而薛深也急匆匆回過神,連忙擡腳跟了上去。
他今日登門之所以未提紀舒窈有孕一事,是因為怕惹怒了紀年堯,最後得不償失,可這會兒事情被抖開了,那他斷然不會就此放手。
想他府中雖有正妃和好些個通房侍妾,可膝下卻無一兒半女,若是他早些得了兒子,剩下皇室第一個皇孫,哪怕是個庶出,也能多一點籌碼。
薛深是決不允許紀舒窈腹中的孩子出半點兒差池的!
在瞧見紀年堯黑着一張臉從書房裏沖出的一剎,柳姨娘的哭聲不由頓了下,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慌亂。她跟在紀年堯身邊這麽多年,哪怕是當年她算計他納了自己做小的時候也未見過他生這麽大的氣,故而這會兒瞧着他怒火沖天的樣子,她有點兒後悔和害怕了。
但很快,後面跟出來的薛深就有教柳姨娘有了些底氣。
她的女兒可是要嫁給六皇子的,哪怕只是個妾,可皇家的妾怎麽說也比一般勳貴百姓家的尊貴些,更進一步說,如果他日六皇子成了事,他的女兒可就成了妃,即便不是後位,但也足以将謝氏還有紀蘭漪之輩踩在腳下!屆時才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
如此想着,柳姨娘連忙拿絹帕揉了揉眼角,啜泣着,在紀年堯擡手的一瞬間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哭訴道:“老爺,窈兒是做錯了事兒,可那都是妾身教養的過錯,她才十六,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如何,如何能去做姑子啊老爺。”
紀年堯擡起的巴掌落了空,可卻沒有再對柳姨娘動手,只冷聲道:“你以為你的過錯我就不追究了?”這一時,紀年堯當真也不顧薛深還在一旁,只冷冷地看着柳姨娘道,“那丫頭不願意去庵裏那就去死吧。”
相府裏紀舒窕與紀蘭漪雲英未嫁,若叫紀舒窈幹出的醜事傳開了,卻白白拖累了她們的聲名與清白。紀舒窈不把一府的清譽放在心上,做出那等叫人不齒的勾當,紀年堯是真的動了殺念。
柳姨娘再未料到紀年堯會說出這樣冷酷的話來,一時竟呆在了原地,臉色也白了,下意識的,她朝薛深望了去。
薛深親眼目睹柳姨娘委地哭泣的場景,見她舉止無狀,心下不屑,可念及紀舒窈的美貌與溫柔,硬生生的沒有移開目光,只沖着柳姨娘微微點了點頭。
他上前一步,拱手朝紀年堯行了一禮,道:“紀相聽我一眼,如今事情鬧大了只怕會牽累更多的人,倒不如求您成全了我與舒窈的一番真情,豈不是美事一樁。”說着,他緩緩直起腰板,摩挲着腰間象征皇子地位的蟠龍玉佩,狀似無意地緩緩開口,“本皇子聽說,紀相膝下的嫡女不日就要出嫁了?”
他語調淡淡,紀年堯卻聽出了其中的威脅之意。
他身為丞相,自然不至于畏懼一個白身皇子,可他深知薛深為人,若是教他盯上紀蘭漪,只怕後患無窮。
他紀年堯半生行端坐正,幾乎沒有虧欠過什麽人,可唯一對不起的就是已故的林氏和她的女兒紀蘭漪。雖然他一貫主張一碗水端平,可在小女兒癡癡傻傻的那些年裏,他是有些忽視了這個嫡女,才叫庶女在京中出遍風頭不說,還反過來欺淩嫡女。
當初紀蘭漪落水一事,雖因丫鬟翠兒的死不了了之,可真相幾何,紀年堯卻是清楚的。
如果現在再叫紀舒窈連累了紀蘭漪,那他百年之後又有何面目去見林氏?
紀年堯閉了閉眼,良久,嘆了口氣。
他看了眼柳姨娘,又看了眼薛深,終于有些疲憊的道:“六皇子,你果然是為了紀舒窈這個人才要我成全的?”
薛深愣了下,目光游移了下,卻道:“是的。”
“那就好,就這樣吧。”
說完這一句,紀年堯就擺擺手,轉身走了。
紀年堯松了口,紀舒窈入六皇子府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了下來。而六皇子許是為了顧全相府的臉面,竟然為紀舒窈求來了平側妃的名分,還熱熱鬧鬧的将人從相府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