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景時(7)
景時(7)
小臉兒慘白,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想要驚呼,卻被人從身後緊緊地捂住了嘴巴。
紀蘭漪掙紮着,發間地金簪叮當落地。
就在她絕望得快要落下眼淚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低醇的有些熟悉的聲音。
“是我。”
傅景時!
紀蘭漪掙紮的動作頓了一瞬,反應過來以後,卻更加羞惱,閉着眼擡腳就往下踩。
小姑娘力道不大,可傅景時沒有防備,一時被踩得一愣,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卸了三分。紀蘭漪瞅準時機,順利地掙脫了去,遠遠地避到了牆根下。
這兒是歸元寺禪院邊的小花園,尋常供來寺裏上香的女眷賞玩,鮮少有人走動,而今日又無旁人來進香,禪院裏只紀蘭漪主仆在,于是連着小花園裏竟無一人。
紀蘭漪四下張望一圈,才發現,剛剛還跟着自己的紅蕖也不知去了哪兒。
她杏眼睜得圓圓的,瞪向傅景時,目光裏有惱有怒有質問。
反觀傅景時卻是一派悠然,但見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金簪,慢慢地朝小姑娘踱去。
輕輕地把金簪推進如雲的青絲間,傅景時居高臨下地看着小姑娘羞惱得紅通通的小臉,嘴角一翹道:“我當真就如此可怖?”
雖俊面含笑,但紀蘭漪還是靈敏地察覺出他的不悅。
自己難道還得罪了他?
這佛門後院,他堂而皇之地堵了她的去路,又怎能不叫人心下忐忑?
輕輕地咬了下唇,她擡頭迎上男人探究的視線,着惱地道:“你實在是太無禮了!”
诘責的話搭着她軟軟的腔調,落入傅景時的耳中莫名就多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他好整以暇地朝小姑娘傾了傾身子,又重複了一遍:“我當真就如此可怖?”
見他不依不饒,紀蘭漪別開臉,低聲嘟囔道:“尋常誰會這樣不顧規矩地欺負人。”
一回兩回總是欺負她,卻還偏偏擺出一副她欠了他的模樣來,紀蘭漪心裏愈發氣悶。
“不顧規矩麽?”傅景時低笑一聲,卻道,“那嬌嬌跑來這裏是為了誰?”
嬌嬌……聽到自己的乳名從他的口中喊出,紀蘭漪耳根一熱,但很快又冷靜下來,敏銳地抓了男人問話裏含義。
“什麽為了誰,你問這話是什麽意思?”好看的秀眉緊緊地皺起,紀蘭漪看向傅景時,這下真的惱了,“所以傅公子是以為小女子到寺廟來私會旁人才這樣……您可以不顧規矩,可我還要名聲呢。”
小姑娘惱得俏臉緋紅,水眸一錯不錯地瞪着自己,反教傅景時驀地彎了唇角,眉宇間也跟着多了幾分真切的笑意。“所以是我誤會嬌嬌了。”
“哼。”小姑娘輕輕地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傅景時見狀,緩緩地站直了身子,收回手,往後退了兩步,難得向人低頭認錯:“是我無狀,還請姑娘原諒則個。”
“……”紀蘭漪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剛剛還一副喊打喊殺的可怖模樣,這會兒卻低眉順眼起來了,這位傅三公子難道學過了變臉術不成?
只想着他方才的無狀行徑,紀蘭漪心裏還是不大痛快,因此這會兒也不肯搭話,擡腳便要走開。
傅景時好容易蹲到了人,還把人惹惱了,哪裏又會這麽放她離開。
伸手擒住小姑娘纖細的手腕,傅景時索性厚着臉皮繼續道:“今兒這事原是我的不對,只我也是……”話及此又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若說他輕信了紀舒窈的挑唆之語,豈不是明擺着他對小姑娘沒有半點兒信任?元潤和說過,懷疑對方永遠是夫妻相處時的大忌。雖他與紀蘭漪尚未成親,但也不能讓她産生這樣的誤會。
“你怎麽了?”紀蘭漪柳眉輕挑,看向他,倒不急着走開,只抿唇道,“若蘭漪沒猜錯,傅公子恐是從旁處聽得些什麽,不辨真假就急着尋人興師問罪。”謝忱出家,她緊跟着大病一場,青荇素來消息靈通,相府下人間傳的那些風言風語哪裏能瞞得過她?當時青荇還曾義憤填膺的要去教訓那些婆子丫頭,是她将人攔下了。
清者自清,她從未放在心上,不料今日傅景時竟會因此尋了來。
他态度不善,她固然着惱,可轉念一想內裏的彎彎繞繞,又覺得耳根有些作燒。
傅景時再未料到她心思通透至此,整個人都愣在了那兒。
回過神來,看着小姑娘盡管努力繃着一張臉,但面上的怒氣早就散了大半,傅景時心裏這才松了口氣。
“這事是我莽撞了,你要如何才能原諒?”小半晌,傅景時有些別扭地道。
二十多年來,他何曾向什麽人這樣低聲下氣地讨饒?
只是這會兒他倒是心甘情願。
紀蘭漪聞言,目光流轉落在他身上,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倒不由微微一怔。
陽光下,男人五官分明,眉峰眼角無一處不精致,尤其一雙眼幽深如潭,好似要将人整個吸進去一般。從第一回見到傅景時,紀蘭漪便知他生得極好,可這會兒看着他的面容,心裏竟忽然多了幾分熟悉之感,隐隐約約的,這張臉似乎和夢中的一張面孔合上。
紀蘭漪抿了抿唇,別開臉,只道:“傅公子下一回不要如此便是。”
她這一扭頭,紅通通的耳根便毫無遮攔地落入了傅景時的眼中。傅景時盯着紅耳尖瞧了好一會兒,忽而伸手碰了碰。
冰涼的觸感傳來,紀蘭漪迅速地縮了縮脖子想要躲開,可她的手腕還教傅景時握在手心裏,掙脫不得。她瞪圓了眼睛,斥道:“登徒子!”
傅景時看着惱得幾乎要跳腳的小姑娘,心裏哪裏還有半分陰霾?他發現,小姑娘氣嘟嘟罵人時的樣子當真生動極了,眼角暈染開的薄紅亦襯得佳人明豔了幾分。
若不是地點時間都不适宜,傅景時心裏的确是有點兒想将這“登徒子”三個字坐了實,但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卻只能讓他打消一切念頭。
他想,還是該下山去早些将聘禮事宜打點妥當,好往相府提親将小姑娘正式定下來才是正道。
垂眸看向被自己握在手裏的皓腕,傅景時眼色幽幽轉深,忽然道:“聽說歸元寺的平安符很靈。”
紀蘭漪尚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就見他突然松手,迅速閃身進了一旁的假山叢。她翕了翕唇,卻聽到身後傳來紅蕖輕喚的聲音。
紅蕖手裏捧着披風快步過來,看到呆呆盯着假山看的主子,心裏雖然十分疑惑,但一時也沒顧得上,只一邊給她穿戴好披風,一邊念叨道:“這山裏風正冷着呢,姑娘的身子才好些,可該仔細些才是,不然回頭鬧着頭疼,不提姑娘自己不舒坦,便是老夫人那兒又該擔心了。”說着,頓了頓,又道,“适才常嬷嬷來遞了話,說是老夫人的意思,一會兒用了素齋,讓姑娘一塊去正殿上香聽經呢。”
前些日子,紀蘭漪一場大病,請醫延藥之後雖然身子好些了,可是心緒卻總是不寧,夜裏發夢的次數也舊日多了許多。紀老太太知道後,才做主領着人到歸元寺來聽禪靜心。
耳邊是紅蕖絮絮的唠叨,紀蘭漪卻一句也沒聽進去,等她徹底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跟紀老太太在正殿裏聽經的時候。
木魚一聲聲的響起,佛經悠長,輕易的就教人整顆心都沉澱了下來。紀蘭漪無意擡眸,不期然和對面一身穿缁衣的僧人對上了目光。
忱表哥?
紀蘭漪眨了眨眼,欲待仔細一瞧時,對面那人卻已經迅速低頭專心念起了經文。
“三姑娘福澤深厚,老夫人大可安心。”年邁的老方丈再次說着寬慰的話,眉目皆是和藹慈祥之色,他雙手合十,又看向紀蘭漪道,“三姑娘可還記得老衲當初所贈之言?”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這話紀蘭漪琢磨了千百回,只是一直未能參透內裏深意,眼下見普惠方丈又提及,她不由輕聲道,“信女愚鈍,尚未解意。”
普惠微微一笑,“不解便是解了大半。”
“須知世間萬般道理,歸根究底亦不過只是一個‘緣’字罷了。”
“諸事順心而為,方不負‘緣’。”
舊事如雲煙,過去了便歸于塵土,這是萬事萬物遵循的“緣”。
紀蘭漪似明白還似糊塗,普惠卻笑而不語,只轉頭道:“忘塵,領三姑娘去取平安符罷。”
被點名的忘塵背脊一僵,良久才輕聲應下,走上前來,亦是合掌道:“女施主請随小僧來。”
言罷,轉身。
紀蘭漪怔了下,看了眼紀老夫人,見她微微颔首,方提步跟在忘塵的身後。
從佛案上取下已開光的平安符,忘塵端着托盤面對佛像站了良久方回身走到紀蘭漪的跟前,開口:“女施……”
“忱表哥。”紀蘭漪打斷他的話,迎上他清澈如昔的目光,有些不解地道,“你為什麽會突然……出家?”
曾經風光月霁的謝國公府小公爺,如今忘卻凡塵的謝忱靜靜地盯着一臉疑惑的小姑娘,見她眼底有不解,有惋惜,獨獨沒有他想要看到的情緒,他垂下眼簾,聲淡如水,“抛卻三千煩惱絲,得一方幹淨,有何不好?”
“可是……”
謝忱忽地擡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紀蘭漪的面上,平靜地問道:“表妹可曾看過《樓蘭記》?”
紀蘭漪點頭。
他又問:“表妹以為新帝沈謝是個怎樣的人?”
雖不解他問話的因由,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道:“心思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謝忱問:“可他對雲安郡主用情至深,在雲安郡主為傅欦殉情之後,他悔不當初,于冬祭時從百丈高臺上自墜而亡,亦是為了一贖罪過。”
那書上并無這一般記載,就連史書上所及,也說新帝沈謝是積勞成疾,以致失足墜亡,怎麽就……
紀蘭漪還未厘清,就又聽到謝忱問,“若表妹是那雲安郡主,得知這些,可否能夠原諒那新帝?”
一字一句,他問得小心翼翼,紀蘭漪卻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絕不原諒!”
恁憑新帝情深幾何,都不是他害死傅欦的理由,也不是他瞞着雲安想要騙她嫁于殺夫兇手的理由。夢裏的雲安郡主何嘗不知新帝對自己的深情,可就是這樣的深情害死了傅欦,也害得她間接成了兇手,所以她才會那樣決絕的自焚。
短短的四個字,似一把冰冷的利刃,就那樣直直地插入謝忱的心髒,又如一盆水,徹底澆滅了他眼底的光。謝忱的嘴角彎出一抹苦澀的弧度,他将平安符交到紀蘭漪的手上,輕念了句佛,便轉身朝外走去。
大殿外日頭正盛,刺眼的陽光落下,曾經的謝忱,如今的忘塵雙手合十,阖了阖眼,良久方睜眼朝禪房走去。
絕不原諒……
是不該奢求原諒的。
既如此,這一輩子由他來贖罪,将欠與傅欦的都償還幹淨,是不是可以向佛祖祈求來世早些遇上他的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