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與她(3)
他與她(3)
“嗚——”
客輪的汽笛聲響起,夜晚的碼頭燈火交相輝映,李心哲坐在一旁的岸邊遠遠地望着,這應該是今天的最後一班客輪了,碼頭上的游客相比高峰時段已經減少了許多,還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因為這炎熱的夏天選擇在晚風清涼的海邊散步消暑。
這岸邊沒有燈,黑黢黢一片,李心哲按亮手機屏看了眼時間,他今天本來應該在公司加班的,只是被領導撒氣式的一頓臭罵後,他突然,沒理由的,任性地想要将一切通通抛開,在這個人來人往高樓聳立的城市計劃出逃。
李心哲看着一艘又一艘輪船離港,汽笛的鳴叫,海鷗的飛騰,岸邊呼嘯的涼風讓他清醒又痛苦,他知道自己沒辦法真的什麽都不管,随便買張船票就能開起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有太多需要考慮的事情,辭職了五險一金斷繳怎麽辦,找下一份工作的時候要怎麽和HR解釋,而且,現在這個工作已經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了。
總有人說房貸和車貸是壓在現代年輕人身上的兩座大山,可誰來告訴他,他為什麽還沒背上這兩座大山,好像就已經被生活綁架了。
現實才是網住他的籠子,他能朝哪裏跑呢。
李心哲悶頭灌了一口酒,本來過得就很不順了,還碰上了租房暴雷這個破事。他早該想到的,天上怎麽會掉餡餅,不要押金,還是月付,原想着這麽多人應該不會出事,唉,主要怪他自己沒想明白,這船要是要沉,和船上人多人少有什麽關系呢。
打開手機,置頂的聊天沒有新發來的消息,自他們上次吵完架已經算久了,李心哲那時賭氣把人拉到黑名單,沒到一天就又拉了回來,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誰先道歉的規矩,一般一個人先開口,另一個就會自動給臺階下,從開始交往起就這麽過來的。沒想到這次她也是鐵了心,兩個人暗暗較勁,都等着對方先服輸。
夜已深了,海邊的風裹挾着些許寒意,李心哲打了個冷顫,被酒狠狠嗆了一下,咳嗽不止,腦袋被度數較高的酒熏得暈暈的,胃裏有些反酸,他晚上什麽也沒吃。縱使如此,李心哲還是拿起酒瓶将裏面剩餘的酒一飲而盡,他看着手中空了的玻璃瓶發笑,明明那麽讨厭,最後還是得靠它來逃避現實。
“......喂,喂!”
他可能真的是醉了,不知什麽時候,李心哲撥通了媽媽的電話,聽到電話裏熟悉又親切的聲音,他一瞬有點想哭,卻也還是忍住了。
“媽,我想辭職了。”
媽媽說的話李心哲聽得斷斷續續,腦子暈乎地厲害,感覺到對面焦急關心的語氣還是下意識地回,“媽,我沒事,沒事的,只是有點累了,我只是...累了。”
不知不覺李心哲已經就地躺了下來,夜晚特有的泥土與青草的芬芳充滿鼻腔,将他的意識稍稍從混沌中抓出來。
“...你知道的,大環境不好,現在工作不好找......我看你那個工作不錯的啊,該交的五險一金都給你交......孩子再堅持一下吧,假期回來媽給你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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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哲望着天上從雲層出來的明晃晃的月亮,銀色如輕紗般籠罩着眼前所看見的一切,他呆愣愣地回複着,“嗯,好的。”
似是聽出了他言語中的遲鈍,以為他是困了,對面輕聲道,“睡吧,時間也不早了,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酒精上頭,李心哲的視野逐漸模糊,眼睛慢慢閉上,一旁的手機他沒再管,對面的媽媽等了一會兒便也挂了電話。
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他的意識是明滅的燈塔,海浪聲聲,混亂的思緒湮沒進黑洞洞的夜裏。
“...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賭氣接了他的電話就好了,”伊露仰頭,思緒随着透白的天空走遠。
深夜的一通電話吵醒了熟睡的她,一早還要上班的她對此十分惱火,看了眼是哪個不長腦子的打來的,她就更氣了,上次的事情還沒完全消火,對方後面居然就沒聲了,現在這個點來電話是什麽意思。她越想越氣,幹脆當做沒聽見,不過對方并沒如料想的一樣再次打來,她也沒在意,又睡了過去。
接了電話是不是就不一樣了,也許她能夠救他,她之後無數次夢回到那個晚上,祈禱着不一樣的結局,可惜醒來後現實終歸是現實。他們之間不該就這麽倉促收尾的,以一種雙方都倍感遺憾的方式,定格在那個夏夜。那個電話是抱着什麽樣心情打來的呢,想對她說些什麽呢,看着他冰冷的臉龐,她可能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
“他喝醉了酒,凍死在海邊,”伊露努力忍住悲傷,卻還是無法控制住表情,她覺得命運給她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在..夏天...”那天還是夏至。
她低下頭來,用手遮住臉上泛濫的情緒,蘇涵宇在一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要怎麽安慰身旁的人,感覺現在說什麽都不太合适,張了張嘴想想還是算了。
“抱歉。”伊露像是緩過來了,為剛才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道歉。
“沒事的。”蘇涵宇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搖搖頭回複道。
伊露平複了一下自己,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其實,我來這個游戲內測也是因為他。”
蘇涵宇面露疑惑。
“我整理他東西的時候,翻到了一張紙,夾在筆記本裏,這個筆記本我們大學在一起的時候就見過,他經常用來寫計劃......
他大概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過這個本子了,上面覆了一層薄薄的灰,她還記得他和自己抱怨過,上了班之後就越來越少計劃事情了,每天要做的事情都乏善可陳,很難有長期穩定有産出的項目,多的都是些瑣碎,用便簽紙就能搞定。
也如他說的一樣,她翻看的時候确實很明顯地發現,他的書寫頻率自上班後變慢了許多,內容逐漸單一,字跡也趨于潦草,後來就漸漸不寫了,最後停留在一條:放假後一起去三亞玩。
她突然間察覺到他們兩人之間計劃了好多以後,在通話裏,在談論中,兩人不免對今後的生活有過憧憬,包括但不限于婚禮蜜月孩子等等,雖然最後都不了了之。他們甚至暢想過兒孫滿堂的老年生活,頭發花白,說話都不利索的時候,還能互相扶持,直至走完一生。
可這些計劃從來沒有特定的時間,他們無聲逃避着,用“以後”做托辭,那什麽叫以後呢,多久算以後呢,明年?後年?五年後?十年後?沒有答案。總覺得有很多時間來實現這些計劃,現在兩人工作都很忙,可以等等,可以再等等,但工作好像永遠也忙不完,而且總會有一些突發事件需要面對。
比如,這場突如起來的死亡,她好像一下子被生活的重拳砸醒了,死亡不是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發生的事情,平均壽命并不代表每個人都可以安然無恙地活到那個時候,壽終正寝是人們所言的理想化的狀态,而事實是,明天和意外根本無法保證誰先來。
她忽然迷茫了,那些計劃的以後同他的死亡一起煙消雲散,還帶走了她對于生活本身的期待,她努力在日複一日枯燥難熬的工作裏說服自己,這麽忙這麽勞累是為了以後,為了以後兩個人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他們倆個在低谷期也是這麽互相打氣的。
而現在,好像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摩挲着紙上的字跡,她在那本筆記本的夾封裏找到了這張像是人生願望的清單,沒有日期,但感覺上已經有點久遠了,紙張有些許泛黃:1.去現場看一場球賽。2.堅持健身一年......也許是這張清單給她的想法吧,她莫名下了個決定,她要完成它,連帶着那些他和她之間的約定一起。
她在衆人的非議下毅然決然辭去了穩定的工作,開始了一段外人眼裏不可理喻的“另類”人生,不少人說她瘋了,精神不正常,好好一個小姑娘居然過上了這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廢物生活。
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她創建了一個賬號更新着:進球後全場觀衆熱烈的歡呼;三亞的海邊日出;香榭麗舍大街的落葉;一個人的花園婚禮......
這樣有意義嗎?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思來想去沒有确切的答案,甚至連她的父母來問她,她也沒有足夠可以振聾發聩的反駁。
她忽然想起她之前的班主任,那個在成人禮當天帶着穿着花裏胡哨的他們逃離枯燥無味的禮堂發言,在操場教他們制作人工彩虹的神奇女人。當然了,主要還是服裝原因被拒絕入場,她還記得校長看見他們的時候差點被氣得冒煙。
她的班主任袁夢,坐在操場草坪上,手和他們一樣,有些不老實地揪着草皮,“那群老家夥,自己都沒活明白呢,還妄圖用三言兩語指導你們的人生。”
這個說出“生活的道理還是生活來教”的老師讓她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