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無人之境
第47章 無人之境
夜逐漸變深。
大抵是覺得派對已經辦得差不多, 漸漸有人告辭離去。
樓下的搖滾樂聲也停了下來。
主唱應當是念及在場的人裏中國人居多,索性抱了把吉他坐在高腳凳上唱了首音樂舒緩的中文歌。
他咬字不大清晰,竟然還是一首粵語歌。
陳奕迅的《無人之境》。
“這個世界最壞罪名/叫太易動情/但我喜歡這罪名”
喑啞低沉的聲音沿着重重階梯跌跌撞撞漫過來, 如同隔着一層薄霧般, 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在周明甫發呆的空檔, 盛洵又點了一支煙, 弓着背漫不經心地吸燃。
紅色的火星子在玻璃外忽明忽現。
周明甫皺着眉,忽然就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那些話。
他張了張嘴,想找補。
随即卻聽見盛洵主動接了這話頭。
“我知道。”
他脊骨抵着牆面,頭微仰,神情懶怠沉默,講話時, 喉結極有存在感地上下滾動。
Advertisement
周明甫見他不避諱這個話題,猶豫了幾秒, 索性也直說:“你現在怎麽想?”
“我能怎麽想?”盛洵視線側睨下來, 聲線清沉懶散, 唇角壓着幾分譏诮。
周明甫說:“我是粗人, 我這個人對人對事都很直接,我就是覺得吧, 你要是還喜歡人家, 你就去追,如果覺得也不想追了呢, 就以後再也別關注她了。”
他沉默片刻, 問盛洵:“你那塊蛋糕是給她送去了吧。”
“嗯。”敷衍的聲音。
周明甫冷笑一聲:“我就知道!”
“……”
話題沉寂了須臾。
直到手中煙燃過半,盛洵才淡着聲音, 忽然又道:“連你都看得出來,她現在避着我, 似乎不想再和我扯上關系。”
“……”周明甫覺得這話不好接,索性沒接。
盛洵撣了撣煙灰,懶聲道:“桑妤這個人,心思太重,這麽多年沒見了,說實話,我壓根不知道她這些年都發生過什麽事,不知道她遇到過什麽人,有沒有跟誰談過戀愛……”
其實剛分開那陣子,盛洵還是很想得開的。
他雖然難過,甚至因為難過——
也做過一些傷害自己的混事兒。
但他當時都覺得沒什麽。
人在年輕的時候,就是會有那種——堅信自己能夠越過一切苦難的輕狂。
所以,失戀算什麽?被人抛棄算什麽?
從他母親丢下他而選擇離開時,從父親選擇再娶而讓他一個人住在外面時,盛洵就搞明白了——
別的人他不清楚。
但他這輩子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來體驗被放棄的。
偏偏每個放棄他的人理由還都很充足,個個都有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
搞得他要是恨一恨人家,都顯得很無理取鬧。
所以那會兒桑妤做出那樣的選擇的時候,他當時心髒雖然好像一下子被人綁塊石頭沉到了谷底,刺骨的涼和痛。
但他其實也能理解她。
甚至,如今看到她徹底從當初的陰霾裏走出來了,他也是由衷地為她高興。
但理解她為她高興是一方面。
他不想再重蹈覆轍,也是真的。
所以剛開始在開羅遇見的時候,他雖然心裏翻天覆地,但當時心裏真的就只有一個念頭——就做陌生人吧。
但是。
盛洵垂頭,自嘲般輕哂:“當你真的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和她做陌生人的。”
大約是喝了點酒,他此時神情竟然有一種分外的舒展。
下颌輕擡,朦胧煙霧籠住他輪廓清晰的五官,他一身衣衫淩亂,眉眼清俊,看着卻似乎有幾分似認命的無力感。
周明甫“嗯”了聲,表示自己理解。
他沉默了兩秒,直指問題的關鍵:“但是你上次不是說她好像有個女兒嗎,你後來問她具體什麽情況了嗎?”
“沒有。”盛洵的嗓音微帶點啞,随手從旁邊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半個身子都匿進去,淡淡地道,“我怕問出她什麽傷心事出來,顯得我好像很在意她是不是離過婚。”
“……”
周明甫方才聽盛洵那一番論調,還感覺有點同情他,聽見這話,頓時又有點無語:“我跟戀愛腦真的沒話說。”
他問:“那你現在什麽打算?”
盛洵沉默了會兒,像是笑了聲:“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周明甫側頭看向他。
昏黃燈光下,盛洵眉目間染着明顯的惆悵,身子松散地靠在椅子裏,整個人透出淡淡的迷茫。
“那你想跟她在一起嗎?”
停了許久。
“……想。”微哂的語氣。
盛洵眉骨稍擡,頭頂一盞射燈恰好照在他眼梢上,襯得他眼底亮晶晶的。
周明甫莫名被他那股純然明淨的樣子搞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眯了眯眼,又說:“那你想的話,就追呗,你怕什麽?”
盛洵低着頭,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才微微掀起眼皮,沉聲道:“桑妤這個人,想得太多,我如果表現出很喜歡她的樣子,她肯定就會想,我這麽多年可能一直都沒忘掉她……”
“你怕她因為當年的事情自責?”周明甫問。
盛洵淡聲:“嗯。”
周明甫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真的對他有點無語。
“盛洵。”過了半晌,他說,“我發現人談戀愛之後真的會智商下降。”
盛洵擡首瞧着他,沒說話。
周明甫又道:“你如果把這個事兒當成是一個生意,你現在就握着那個最大的籌碼,你就到她跟前賣慘啊,她越愧疚,就越喜歡你,就會對你越好,這種事情還用我教你?”
他頭一次語氣這麽橫地和盛洵講話,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話音落,卻聽盛洵十分不屑地輕嗤了聲。
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少。
工作人員大抵覺得該切換深夜模式了,頭頂燈色陡然變換。
變得更暗,更暧昧。
此時一道玫紫色光線打在盛洵眉弓與鼻梁上,旁側散落的光線虛虛晃晃抻進他眼裏。
男人眉梢上挑,眼裏輕狂恣意。
恍惚間,周明甫仿佛又看到了十八歲的盛洵。
那時的他,就如同此刻一樣,飛揚,明亮,不可一世。
有着直擊長空的勇氣。
他微微愣神。
視線內,盛洵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
他随手将煙頭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裏,側眼睨着他,神情清冽冷淡,語氣卻倨傲:
“我要一個人喜歡我,她就只能是因為喜歡我而喜歡我,不是因為同情,更加不能是因為愧疚。”
“我不需要在她身上增加負累,而讓她來愛我,那樣的我,不值得她去喜歡。”
他擡睫,居高臨下望着酒吧外面街道裏一對在深夜裏擁吻的情侶,神情稍緩,停頓了兩秒才又繼續道,“我是去愛她的,不是以愛為名,而讓她活得更辛苦的。”
“那樣的愛,我不會給,也不屑給。”
-
盛鳶坐在客廳裏,有些失神地将那一整塊蛋糕吃完。
鹿鳴在屋子裏躲了會兒,大概終于察覺盛洵已經離開,揭開一點門縫望出來,看見盛鳶獨自一個人在桌邊吃東西,才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從屋裏走出來。
盛鳶瞧見他的動作,忍不住覺得好笑:“你怎麽那麽怕他?”
鹿鳴拉了個凳子坐到盛鳶對面,又給自己倒了杯白開水,郁悶地說:“沒想到你真的跟他認識。”
盛鳶動作微頓,輕嗯了聲,輕描淡寫道:“我做這行的,認識的人多點不奇怪啊。”
鹿鳴想了想:“也是。”
盛鳶擡手,給自己也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緊接着又聽鹿鳴道:“我同他弟弟是好朋友。”
盛鳶說:“你說過。”
鹿鳴說:“你不知道,盛洺可崇拜他哥了,自從和他認識以來,他嘴巴基本上就沒離過他哥,我之前一直以為他和他哥關系很好。”
盛鳶想到當年她無意間撞見盛洺來找盛洵,兩人劍拔弩張的相處狀态,不由得沉默了下。
鹿鳴又說:“直到後來有一次,就是……盛洵哥高考完的那個暑假。”
盛鳶聽到這裏,喝水的動作不由得頓了頓。
鹿鳴繼續道:“當時,有一天我去找盛洺玩兒,然後他忽然跟我說他要去醫院看他哥。”
盛鳶擡目看向他。
鹿鳴說:“我當時就想着,我人都來了,總不能現在再回去,我就跟他一起去看他哥了。而且,我确實也對他哥挺好奇的嘛。”
盛鳶神情微微緊繃,狀若無意地問:“當時……盛洵怎麽了?為什麽在醫院?”
鹿鳴沒察覺到她的異樣,繼續說:“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好像是出了車禍……”
盛鳶呼吸一頓。
鹿鳴想了一會兒,說:“我也是後來聽盛洺說的。”
他的語氣頓了頓,看了盛鳶一眼。
盛鳶努力維持着表情的平靜,問他:“怎麽了?”
“說到這,”鹿鳴說,“我也是看在咱倆關系還不錯的份兒上,給你提個醒哈。”
盛鳶:“你說。”
鹿鳴擡手撓了下自己的後脖頸,他說:“就是吧,我今天看你和盛洵哥好像……你們倆在談戀愛嗎?”
“……沒有。”
“哦,那就好,那還有救。”鹿鳴像是松了一口氣,“我就是想說,盛洵哥好像是有一個白月光,這麽多年,他也一直沒有談戀愛,我總覺得他可能還沒忘掉人家。”
他指節撓了下自己的鼻頭,小小年紀講這些話,有種人小鬼大的感覺。
他自己大概也意識到了,輕咳了聲。
盛鳶垂下眼,問他:“然後呢?”
鹿鳴說:“我沒怎麽談過戀愛,對這些事不太懂,都是盛洺跟我說的,他說他哥好喜歡人家的,之前有一次他們家宴,盛洵哥喝多了,然後突然對着馬路那邊喊……喊了個女孩兒的名字。”
“當時盛洺他爸媽都還在裏面沒出來,大馬路上就只有盛洺和他哥兩個人,深更半夜的,馬路對面也沒有人。”
“但盛洵哥就是拼命往那邊走,他個子高,走路很快,當時盛洺吓死,以為他撞鬼了。”
“……”
盛鳶捏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她忽然感覺自己喉腔裏竄上一股氣流,淤堵得難受。
鹿鳴說:“他當時出車禍也是因為這個。”
盛鳶忽然想起盛洵眉弓上那一塊經年未愈的疤。
不知道和那次車禍有沒有什麽關系。
她的視線緊緊盯着自己的水杯,眼睫重重地眨了下。
鹿鳴轉頭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忍。
他猶豫了兩秒,說道:“我、我就是看你和盛洵哥挺暧昧的,我雖然不喜歡你的車,當然,也很不滿你給我住這麽破的房子。”
“……”
“但是,好歹相識一場,我覺得也是緣分。”
他平日裏趾高氣昂慣了,說這種話,很是不習慣。
但還是硬着頭皮道:“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曾經那種程度地喜歡過一個人,大概率是很難忘掉的,趁還能抽身,你盡量和他斷開聯系吧。”
他說完,輕輕抿了一下唇,緊繃的肩線稍稍落下些許。
端起水杯,準備喝完這杯水,就回房間休息。
冷不丁,卻聽盛鳶問:“他當時叫的那個名字,是什麽?”
“嗯?”鹿鳴愣了愣。
他眯起眼,想了好一會兒。
“好像是……喁。”他說,“因為名字挺特別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二零一六年的仲夏,鹿鳴第一次見到盛洵。
這個被盛洺長久挂在嘴邊的、無所不能的天之驕子哥哥。
他還記得那天是一個剛下過雨的午後,烏雲尚未從屋檐上方散去,天色被壓得很黑,晦暗難明。
當時盛洺去找醫生詢問盛洵的情況去了。
安靜的病房裏,只有一個尚處于昏迷之中的盛洵。
以及一個無所适從的他。
他在門邊站了一會兒,漸漸感覺無聊,摸出手機給盛洺發微信,想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倏然,一直躺在床上靜默無言的人嘴唇動了動。
鹿鳴完手機的手瞬間停下來,低頭看着他。
出于一種對病人的關懷,他俯身下去,想聽他想要什麽。
窗外雲彩在風的吹動下快速地移動。
屋裏光線變得更暗,更沉。
他有些着急,忍不住想去找旁邊的開關,手肘卻驀然被盛洵攥住。
他仍閉着眼,像是在夢中。
低沉的聲音宛如穿過重重迷障而來。
悠遠而深重,似挾着濃濃不可言說的愛意與怨憎,以及點滴在他身上從未可見的祈求與挽留。
盛洵從不會挽留任何人。
也從不強求任何人。
但那日,在半夢半醒間,他卻嗓音喑啞低執。
帶着嘆息般地。
鹿鳴指節輕輕抵住額頭,回想了很久。
依稀記得——
他那時候說的好像是:
-“喁喁。”
-“能不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