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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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于十二點準時降落。
來接她們的依舊只有徐然。幾月不見,她換了個極為港風的波浪發型,高顴骨配上一對鳳眼,身着林西尋數不清幾個零的狐裘,面容冷淡,光是站在那,便足以拒人于千裏外。
但在看見三人時,她的唇角露出些許笑意。疏離的氛圍被削弱些許,接過森淼手中的行李,溫聲問餓不餓、中午想吃什麽,她現在安排廚師做。
森淼鮮少與人交往,更鮮少離市,林西尋擔心她在這樣的場景下會産生不适,剛想言語,便見森淼極其自然地牽上了徐然的手。少女剛進青春期,個頭只及徐然的腰腹,但她卻絲毫沒有怯場,冷靜地念了幾道菜。
徐然先前聽徐相年描述森淼狀況時,還以為是位時至今日仍學不會好好交流的自閉兒童,能出于禮貌回複她幾句都已經是教導有方,沒抱太大期待。
但真聽對方如正常交流一般提出需求時,短暫的訝然後,便是漫上心頭的欣喜。
徐然将這當作是對方願意與自己親近的信號,邊笑着應是,邊牽着森淼向前走。
兩人停滞在原地,徐相年敏銳注意到林西尋追随兩人背影的目光很複雜,短暫為森淼變化驚訝後,便是摻雜一絲落寞的探究。
林西尋張了張唇,卻阻止不出成片的字句。她看向仍舊耐心溫柔等待自己的徐相年,還是咽下了喉中并不存在的尖針,只說:“她應該是有點想我姐了。”
徐相年适才便隐約有所察覺,猜測被坐實,眉心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她并不清楚林家事故的具體,卻也能從林西尋一再逃避的态度中察覺出她對‘過去’的恐懼。
這不是一個好話題,至少在當下。但徐相年卻沒有言語,只在寂然間走近了些許,靜靜地陪伴在林西尋身邊,像多年前一樣,做一個沉默的傾聽者,只在林西尋需要時為其提供幫助。
換做往日,林西尋是斷然不會在這樣喧鬧的場合下聊及隐私,那既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又會讓她覺得有種正在被陌生人窺視的錯覺。但在冷風撲朔的當下,路過她身邊的人萬般神情,卻不會有一個和徐相年一樣,七年如一的關心她。
似乎已經不止七年了。這樣想着,林西尋看着徐相年,笑了笑,安靜地想,何必呢。世界上七十億人,願意輾轉在她身旁的卻只有徐相年一個。
情緒驟然松解,讓林西尋有些靈臺清明的錯感,她笑了笑,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其實我也有點想我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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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說呢。”林西尋想了想,“我其實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很合格的家長,我只是森淼的監護人而已,承擔的只有為她所有舉動負責的義務。我真正能感知到相關她的情緒很少,她眼裏的我可能也一樣,甚至可能更糟糕。”
徐相年斟酌着她的語氣,小心道:“你已經夠好了。”
這并非安慰,徐相年發自內心認為林西尋做到了她所能做的最好。試想七年前,林西尋才剛成年,自身對世界都是兩眼一抹黑,遑論在本就貧乏的成長土壤裏再養育一個七八歲的小孩。
林西尋:“我要承認這是事實,因為即使再重來一次,我也不能保證我會做的比現在更好,但不可否認我對她是有虧欠的,所以有一段時間我總會思考,是不是找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照顧她會更好。”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說到這裏時,兩人已經到了徐然的車前。徐相年開了車門,等林西尋上了車才繞到另一邊。
之後的一段車程自然不是續上适才閑聊的時候,但徐相年了解林西尋,即使再到了兩人的獨處時間,林西尋也不會再提了。她變得愈發敏感多疑,連情緒吐露都要斟酌萬分,生怕得到的反饋不如人意。徐相年用餘光看她,意料之中得到了西尋懊惱的神情。
徐相年猜測,這是她後悔适才與自己提起了這些話題。
無論是什麽感情,坦誠以待永遠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但于西尋而言,逼迫她坦誠只意味着撕開她最後的防衛線,那會讓她一切抗拒的情緒都失去意義,變得退無可退。
徐相年希望與她談和,更希望她自身與自身談和。雖說紙上談兵永遠比真正落實容易,但西尋适才的表現卻也讓徐相年看見些許曙光。
徐相年安靜地看向林西尋,想,今天過去就是第八年了。該翻頁的,不該翻頁的,落滿淚水和塵灰的都該成為過去。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屬于自己的花開,也萬般确信于她會和林西尋攜力翻過這一卷,在前頁烙下新的印記。
這并非渺小的虛妄,而是未來既定的事實。
再等等吧,等到花主動開向她的那天。
徐然的獨棟別墅一如半年前般冷清。
年節的到來對徐然而言似乎只是日歷又翻過一頁,她本身不在乎,但對兩個小輩與一個小小輩卻很是關心。
長桌上如徐然所言布滿了菜,在林西尋放好行李,再下樓時,中央的幾道菜也換成了甜點,無一例外,都是森淼适才點的菜。
林西尋粗略一掃,眉心一跳。她自幼被灌輸的觀念便是少麻煩她人,下意識想要駁斥森淼不要在字面意義上的外人身前任性,但在視線觸及到主桌徐然與森淼笑語晏晏的和諧畫面後,有些發不出聲。
适才對徐相年說的話她有所保留了。
林西尋想找過徐相年,在她們分手的第三個月。
車禍起因是貨車司機酒駕,一晃神,前方幾輛車便滾落于沙石與器材之間。林家并非唯一受害人,多方聯合下,官司很快打贏,林西尋收到了一筆巨額款項。
等到她精疲力竭地從官司中脫身而出,這才驟然發現森淼的不對勁——時常走神,不與人交流。這并不是好症狀,林西尋先帶她去當地醫院檢查,怕結果不對,又輾轉多地。确診的結果是孤僻症,醫生推測是PTSD致使,多陪伴安慰鼓勵大概會有所好轉。畢竟幼兒大腦未完全發育完成,再慘烈的記憶,只要耐心對待,始終會被世界的其他美好填補。
但林西尋做不到,無論是陪伴、安慰、鼓勵,她都沒有能力。她自身便足夠郁結,加上不夠耐心,每日與森淼的相處如考喪妣,光是與其日常的對話便耗盡全部心力。
可她依舊不能在森淼眼前表露分毫崩潰,因為她要為其樹立正确偉岸的形象,手把手地在潛移默化中教導對方怎樣成為一個正常人。
林西尋那段時間總會反複的做夢,夢見父母,夢見畫室,夢見學校紛飛的書頁,其中有一頁清晰寫着她高二時的夢想——和徐相年在一起,畢業後和徐相年一起去看海。
那是高考後漫長無比的暑假,銀城的天出奇的熱,蟬鳴陣陣,糜爛的花香始終萦繞不絕。
在林家居住二十年的破舊舊樓外,人群熙攘,臉帶笑意,各有各的歡喜。群聊裏消息狂飛,或興奮讨論游戲,或炫耀旅游地點,曬出合影,或隐秘地提及少女心事,想得到回應。所有人都觸及與失去了夢想,林西尋卻失去了入場券,沒有資格面對海與無盡的天際線。
而她所能做的,除去用麻木到機械的手段關心森淼外,便只是做飯、擦透明到反光的桌子、創作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曾視為世界的繪畫在大跳水的分數下變得不值一提,連帶那沒畫完的千張速寫的紙張都在角落蒙了灰。
林西尋總會想,為什麽會走到這步?她什麽都沒有做錯,她的家人同樣沒有。世事無常不過是旁觀者涼薄又高高在上的憐憫,她想不出任何安慰自己的話,只有唇邊寡淡的淚水算發洩了幾分。那是她最想念徐相年的日子,她害怕讓徐相年再看見自己,卻又希望徐相年能帶她走出這條迷霧缭繞的絕路。
她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也不信世上有因果輪回,甚至不再有所幻想。
徐相年是她在失去一切後唯一再燃起的有關‘可能’的種子。
但出于赧然,她不好意思聯系徐相年,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向徐然求助。
在她心中,徐然擁有着卓越的地位——年少成名,擁有着屬于自己的畫室,溫柔又善良。也早在七年前,徐然便是林西尋理想的教導森淼的人。
發送給徐然的短信林西尋前後修改了很多次。今天覺得直白用金錢雇傭徐然太怪異,明天又覺得說實情太矯揉。她不希望給徐然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謹慎發出消息後,松了口氣。
她以為自己會很快收到回複,像過往還和徐相年在一起時一般,無論是什麽內容,小到三兩句關心,大到聊及理想與未來,徐然總會迅捷又貼心的給出回複。
可林西尋等了很久,消息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如同石沉大海。
精神內耗讓林西尋持續一周的失眠,她終于意識到有些東西的離去是不可逆的。即使會在不可即的未來再相遇,也不再屬于當下的自己了。
幾年過去,當時的困惑委屈早就消融于指縫,和那些浸入枕巾的淚水一樣,讓林西尋有些記不清。自然而然,對快要忘記的東西,便不會那般執着了。
思緒因徐相年溫和的呼喚被喚回。林西尋正對上三雙眼,動了動發麻的腿,保持着一貫的笑坐下:“有些走神。”
“等會睡個午覺吧。”徐然看出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加停留,這樣囑咐了一句,便又望向森淼,繼續探聽着她的喜好。
林西尋動了動筷子,她不算太餓,用的飯并不多。潦草的午餐結束後,她與徐然道別後上了樓。徐然為她安排的房間與上次一樣,林西尋半靠上床,拉過被角,垂眸翻起軟件。
群聊內是喜氣洋洋的道喜與紅包刷屏,林西尋搶了幾個,金額不算大,自己添了些又發了回去,惹起群裏一片叫好時,陳年的消息也适時的插-了進來。
-除夕快樂!!!
剛發完,陳年就有些繃不住情緒,開始抱怨。
-啥b親戚怎麽那麽煩啊!一年不主動聯系一回,一見面就是‘工資多少’‘獎金多少’‘還是體制內好’,開始推銷自家男寶,有夠惡心的。
林西尋聽着也覺得有些惱火,安慰的語句沒想出來,靜了一會才給陳年發了個紅包。
金額不大,陳年領的卻很開心,秒變臉嘻嘻哈哈問:【萬水千山總是情,再來一個行不行?】
林西尋斟酌了一下,給她發去一個五塊二毛一的紅包。很嚴謹,陳年感動道:【這連剛才的零頭都比不上啊[口水黃豆]】
【噠噠噠噠】:不要還我。
【殺殺殺殺殺殺殺】:謝謝老板老板大氣祝老板阖家歡樂平安幸福,mua啊!
林西尋唇角勾了勾,發完病,陳年也恢複正常,又匆匆聊了兩句,便接替打麻将輸慘了的陳父的班。林西尋沒什麽事做,只能對着發白的天花板數羊。
等到她終于從疲乏裏脫離時,已經是近五點。她洗過澡才下了樓,一樓,陳然不在,森淼正在保姆特意支起的桌子上寫作業,徐相年則在她身旁回複着什麽信息。
見到林西尋下來,兩人皆停了手上動作。徐相年主動為她解釋道:“姑姑去接朋友了。”
林西尋有些訝然:“一起吃晚飯嗎?”
除夕特意來用晚餐,自然而然要在一起守歲。
徐相年點點頭,林西尋便沒再問,坐在了森淼身後。從她這個角度,微一側臉便能看見少女認真的面容。明明每天都見,卻每天都讓她覺得陌生,像是在她不知覺時,對方脫離了曾經一切不好的預期,成長為了新的模樣。
林森淼似乎注意到視線,回過頭,對她笑了一下,林西尋便覺得心中那抹道不盡的感慨被沖散幾分,也轉為了一個笑。
電視上播放着有關春晚的花邊雜訊,明星的臉換來換去,一代又一代,又一代不如一代,林西尋看了一會便換了臺,少兒臺放着國漫,林西尋覺得還是幼教類影片适合自己。
徐相年處理完郵件時,林西尋已經盯着電視直勾勾看了許久,像是有些沉浸在劇情。林森淼也放下筆,坐回了沙發,面無表情地和她一起排排坐。
徐相年擡眼望了眼,劇情淺顯易懂,制作也不錯,但對她沒有吸引力。在簡單評估林西尋對影片只是普通喜歡,不需要刻意鑽研學習後,她放心地查閱起了手機。
家長群裏早早刷起祝福,她的首頁也被各式各樣的Emoji占滿。其中還不乏知道她再開學便要離職,真情實感的感謝。
這種直白的善意總會讓徐相年有些适應不能。在她看來,她只是完成了一份工作,和所有的工作者沒什麽區別,對待學生,大多也是一視同仁。
不清楚怎樣回應,她幹脆統一回以感謝二字。江延月與許錦言也給她發了消息,兩者皆是拜年,但拜年後便是拐彎抹角問詢林森淼怎麽不回複自己消息。
徐相年想了想,回複:【可能是因為她在寫作業。】
兩人回了一串點,沒有異議,顯然是也對森淼有多熱愛學習有所了解。
徐然的消息緊随其後,讓她出門幫忙拿東西。徐相年知道這是借口,要拿東西自有拿高薪的保安幫忙,真實目的無非是要避過林西尋和她說什麽。但這理由卻沒被林西尋察覺出錯,反倒還追問需不需要自己幫忙。
徐相年啞然失笑,婉拒後,還是在離開前幫另兩人傳達了一下思念之情。森淼慢吞吞地應過聲,拿手機翻閱起消息。徐相年餘光裏看到一整頁的記錄,搖搖頭,不再去想。
入冬的榕港極愛起風,徐相年迎着風到小區門口時,才發現徐然正坐在寬敞明亮的保安室內一邊喝茶,一邊氣定神游地和眼前人說着什麽。
長發女人背對着徐相年,徐相年只能看到她金色的發絲漫過那頂灰黑色的帽子,随着她輕笑出聲,如同麥浪随風湧動。
徐相年腳步頓住了,此時無需徐然介紹,她也了然了來人的身份。
盯着那張熟悉的臉,徐相年點點頭,平靜地道:“母親。”
上章加了幾百字,應該大概可能睡前還會有一章,我努力哈哈!
森淼病情相關我瞎編的,其實我對這些并不算太清楚哈哈只是本能覺得愛是會帶來奇跡的,雖然奇跡總是編撰的居多,但總比沒有好(?)有錯誤的話請指出一下我會改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