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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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西尋出酒吧時,雨仍未停。
出租車司機放了首應景的《雨一直下》,歌手苦澀的聲音與永不停歇的雨聲相映襯着,她有些啞,也因難得酒後産生的困意靠在窗邊閉目養神,卻倏聽一聲響且長的‘滴答——’。
于黑夜閃爍紅□□光的救護車擦過車海,直駛向前方一出車禍現場。一片靜穆中,晚風被極低的哭聲取代。
出租車被叫停,與身側車主交流了幾句的司機嘆了口氣,邊罵酒駕,邊掉頭換了條路繼續行駛,未為任何人或事停留。
林西尋卻并沒有他的視若無睹,她怔然着,不可控地陷入七年前的記憶。雨夜與交織的紅藍光再度于眼前閃現,直到車停才抽出思緒,道過謝,付款,下車。
到家時,客廳的燈還亮着。
時至今日,林西尋仍舊沒有已經失去父母的真實感,進門時下意識想出聲,卻又因視線觸及到的匐于桌面的少女而剎那頓住。
即使她的動作已經夠輕,有如驚弓之鳥般警惕的林森淼卻還是在第一時間擡起頭。警惕的視線落于林西尋身上,好半天,才
軟下來。
“姑姑。”她輕聲叫了一句。
七年前那場重大車禍,七歲的林森淼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但幸運并沒有無時無刻眷顧她,在那之後極長一段時間,只因窗外一聲鳴笛,僵硬身體的她便會下意識躲藏。
即使輾轉多家醫院,應激障礙有所好轉,不再恐懼車與鳴笛,可對聲音的敏銳卻仍如印記般被她保留。
林西尋看着她與自己姐姐相似的圓潤杏眼,覺得喉間有些澀,佯裝輕松應過聲,問:“怎麽還沒休息,不是明天開學嗎?……是明天嗎?”
林森淼沒有糾正她口中‘明天’實際為‘今天’,也沒有為她不确定自己開學日期而奇怪。事實上,早在林西尋因晝夜颠倒而十分鐘買三回可樂送給她後,她便再沒有對她的記憶抱有期待,必要時候還會主動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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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例如現在——
“姑姑。”她小聲喊,“你今天……”
與她相處這樣久,林西尋多數時間都能察覺出用意。先是答完“更新過”以滿足對方對自己工作的關心欲後,她伸手摸摸林森淼的頭,看了眼放置于角落的數字鬧鐘時間,一點半。
視線徑直向上,擦過課外閱讀與跨年級的教輔,再落回林森淼身上時,她這才注意到對方隐藏于寬松米色長袖下的手下正緊緊壓着一本書。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壓書的動作又緊實了些。
了然這是另類拒絕的林西尋沒有追問,只看她的臉:“現在才洗澡?頭發還沒幹。”
林森淼抱着書,規避前者,轉過身,留下一句“晚安”,便噠噠幾步回了房間。整個過程迅而急,林西尋略覺無奈,嘴角卻揚起一個笑,提醒了她一句記得吹頭發,這才在吹風機的響聲下進了洗手間。
洗漱完回房時,燈已經熄了。林西尋站在桌前,拿藥的動作頓了頓,又被收回。
在父母離開的最初那段時間,林西尋每夜都失眠,醫藥也只幫過她幾天時間,在身體逐漸産生抗藥性後,即使入睡,也只能産生一夜噩夢的林西尋便鮮少再強求,只颠倒時差,任由身體愈發疲憊。
以往的這一時間段,她通常會邊看電影做娛樂邊與朋友聊天,可興許是因為回憶過于疲憊,她有些累,只随意與網友敷衍幾句,便以一句休息作為借口,退出通訊軟件。
再打開微信,在林森淼班級群确認過是今天開學後,林西尋定下晨七點鬧鐘。再返回主頁,未被屏蔽的十三班群聊正已十秒二十條新消息的速度穩定刷新記錄。
林西尋頓了頓,猶豫着,還是點了進去。
起源是霍沉分享了一條鏈接,為某知名財經科普UP新發布的徐相年相關。年輕有為像是財富密碼,播放量迅速攀升,評論區一片我上我不行的氛圍,群聊內更是當面開始吹捧。
有生硬點贊表情,有直白暗示擡自己一手,有玩笑意味富婆抱抱我,更有無意義的陰陽怪氣,人間百态,只在短短幾分鐘內便清楚展現于林西尋眼前,讓她有些索然無味。
設置屏蔽過群聊後,她又略強迫症地點開紅點提示的朋友圈。林西尋加的人不多,寥寥幾條曬晚餐與分享歌曲後,便看見了霍沉在與她結束通話半小時後所發布的#同學聚會#。
照片只有一張,穩坐中心的女人恰好與林西尋視線觸及。
靜了幾秒,林西尋點開照片,放大些許,又放大些許。直到屏幕被動作恣意、視線疏離的徐相年充滿,她才摁滅手機。
閉上眼,林西尋以為又是一夜無夢,卻出乎意料地,夢見了那雙漠然的眼。
像是巧合,在她退出的下一秒,群聊被吹捧中心徐相年出現了。她對衆人的評價照單全收,并十分禮節地回應“已經在國內找到工作,日後是她需要大家多關照”。
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便有人語氣不乏羨意詢問工作,不客氣調侃哪家優渥薪資能打動她的也不再少數。
徐相年沒有停頓地回以八千的金額,收獲的是一片寂靜。片刻,試探性的問號出現,她卻沒再做回複,複制教師群公告內那條招新文字,将號碼替換發送後,道過晚安,沒再管衆人想法退出軟件。
指尖輕點屏幕,電腦再次亮了起來。
她喝了口溫水,雙手交疊着往後靠,視線落在合照壁紙上自己身側少女的臉上,看了許久,才略有些不舍地收了回去。
而在不被當事人關注的群聊內,沉寂多時後,也終于有人後知後覺。
【秦萌萌】:說起來,十九班不是西尋侄女在的班嗎……
大多人未在第一時間聯想起兩者聯系,霍沉卻倏然了然,打出一個感嘆號,在追問的【?】下危險發言:
【霍沉】:這是蓄意報複啊!!!
*
并不清楚其中插曲的林西尋被鬧鐘吵醒時,房間內一片黑。
她略有些迷迷瞪瞪。并非驚醒的困倦,而是短暫午休後的餍足。關了鬧鐘後,她蹭着枕頭,好一會,才赤足拉開窗簾。
雨停了,雲層卻被鉛色的灰摻染,天色混沌,仍舊有下雨的征兆。
但于白天是休息時間的林西尋而言,是晴是雨并不重要。她趿着拖鞋,洗漱一番後,林森淼也從房間內鑽了出來。昨夜,在林西尋回來前她已經休息過一段時間,盡管精神不怎麽困,身體卻還是習慣性地打了幾個呵欠。
林西尋看着鏡中站在自己身側、咬着牙刷臉色不算太好的林森淼,笑着道過早,在得到回應後問:“早上想吃什麽?”
“……都可以。”林森淼道。
因這一句“都可以”,林西尋與同為晝夜颠倒的朋友交流了一會兒,林森淼并未對搖骰子搖出的粉有意見,幾分鐘後,換了一個地方看手機的兩人靠着座椅,一個看單詞,一個插科打诨聊着天。
#只要我熬的夜夠多猝死就追不上我#群聊內此時正在交流房産。
林西尋加入此群時,群聊還未脫離寫作性質。多年過去,群成員越發減少,剩下的幾人也都成了親友,大多都線下見過面,除去吃瓜,便是不怎麽顧忌地聊起現實。
她發表情包時,話題讨論的是#是否要因成績不好的小侄子購置學區房#,見她出現,一片@後夾帶“術有專攻”,問題發起人似乎也才想起群內有位現成住在學區房內的朋友,開始問她當初為什麽會在學校附近買房,并在這之後追問學區房是否有效。
林西尋如今所居住的房子是她成年後使用賠償款購置的,耗費一百二十萬,與一中僅相隔一條街道。
她看着問題,認真想回想當年的心路歷程,卻隐約只記得這地段最便宜。熟料沒多久銀城便由區變市,一中因那年省狀元與高升學率的兼顧榮升市重點。
總結起來,便是誤打誤撞。
但林西尋并沒有這樣直接回複,而是打了個問號。
【噠噠噠】:我侄女從幼兒園開始,每次考試都是全年級第一。
問主本人:【。】
問主本人:爬。
林西尋發了個【我超會爬】的表情包,笑着返回,首頁又出現疑似通宵極為脆弱又開始小窗爆哭的陳年。林西尋意思意思跟着發了幾個“嗚嗚嗚嗚”,收獲了一個流眼淚的小表情。
出早餐店時,鉛灰的天終于被撕破一道口,湛藍的雲蜂擁而出,簇擁着那輪并不灼熱的光。
林西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問林森淼:“這學期是換新班主任了嗎?”
林森淼初二的班主任因為生産期,于她初二下學期中後段便請了假,林西尋稍微預估一段時間,此時大概率還在恢複期。
班名仍舊沒有改,群主仍然是那位請産假的老師。
“沒有。”林森淼聲音很小。
“還是代理?”林西尋問。
“對。”林森淼想了想,又說,“她們說,新班主任很厲害。”
她們指的是班級群聊裏幾位活躍的女生,剛加入那段時間林西尋時常會自她口中聽見幾人的名字,上學期以來減少許多,這是近段時間第一次。
頓了頓,林西尋問:“有跟她們聊嗎?”
“沒有。”林森淼沒有撒謊。
林西尋摸摸她的頭發:“這學期加油。”
一中七點四十五正式上第一節早讀。
兩人沒有多急促,到時卻也才剛過三十。
太陽相較方才大了些,奔跑的學生沐浴于陽光下,周遭店鋪蒸騰的香氣萦繞于天際幾秒後散去。
一中集初高中于一體,林西尋未畢業時兩棟教學樓相隔還不遠,如今高中部早早另建,兩棟教學樓一棟被改成綜合樓,一棟美名其曰讓初中生提前感染高中氛圍。
升學年後,樓層也跟着攀升。
去年的三樓一躍成為五樓,林西尋剛懶散地與林森淼走了幾步臺階,身後便有人試探性地叫了聲“森淼”。
林森淼身體略有些僵,手悄悄在袖下攥緊,好一會才回頭。林西尋以為她是緊張,安撫性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與她一同側過視線。
叫她的是一位短發女生,似乎是有些不太習慣,此時仍在用手摸後頸。見兩人回頭,眼睛一亮,幾步上前:“真是你啊——”
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但視線在觸及到林西尋後又被警惕的收了回去。
“她是……?”
林森淼感受到搭在肩膀的手輕拍了拍自己,這才低聲回複,“我姑姑。”
“姑姑好。”女孩也不認生,當即便喊了聲。喊完,又說:“我叫許錦言。”
林西尋有些啞然,應過聲後,兩人行就此變三人行。
爬五樓樓梯路上,許錦言與林森淼聊着天,或者說,是她單方面絮絮叨叨給林森淼聽。
這簡單對話過程內,林西尋聽見包括且不限于‘她這個暑假上了幾個段位、獲得了多少分’、亦或看見了什麽有趣的游戲主播或梗與她分享。
非常日常,也非常不與林森淼的愛好搭邊。
林森淼給出的是“嗯……”、“好厲害……”或其他外人眼裏看來極為敷衍的字句,林西尋卻清楚知曉,這是鮮少社交的她能給出的最好反饋。怕對方誤會,林西尋還搭腔幾句,寄希望于聊天延長至她離開後的教室內。
就這樣聊着到了五樓,許錦言自包內抽出礦泉水瓶,擰開的時候随口道:“說起來,你看群裏發的代班資料了嗎?”
林森淼終于聽到自己清楚的話題,小聲道:“很厲害是嗎?”
“……對,”許錦言有些驚訝于她會關注群聊,又道,“嚴格來說,不是很厲害,是非常厲害。”
林森淼帶着小小得意神色看林西尋。
她一愣,帶上無奈的笑。
“怎麽個厲害法?”她問許錦言。
許錦言得意道:“省狀元。”
林西尋疑惑道:“省狀元?”
“對。”許錦言說,“也是一中出去的。”
即使畢業後這些年她沒再過多關注一中高考成績,可在放榜後,朋友圈內卻仍清晰可見任課教師借由成績發布的招生信息。
如若沒記錯,一中近幾年只又出過一位省狀元。
林西尋嘴上故作輕松地詢問性別,心髒卻默不作聲地悄然一緊。
可惜許錦言尚未給予她回複,便因遠處一位身着校服女生的招呼聲而搶先一步。
在那姑娘身旁的教室前。
身着稱身制服的女人長發被膠圈随意紮起,帶着微薄笑意的視線滑過多數學生,随意交流幾句後,看向她們這邊。
——或者說,看向林西尋。
“好久不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