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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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剛過酷暑,銀城便下了一場雨。仿若要将那最後一絲熱氣沖淡似的,雨水迅猛且急。整座城市籠罩于雨水中,灰蒙蒙一片。
三環道路,一輛黑色奧迪A8內。
雨水紛飛,霍沉下意識按下升窗。
車窗緩緩升起,後排傳來女人沙啞的聲音:“別關。”
“下雨了。”
即使嘴上這樣說,可他還是弱氣地于下一秒按下降窗。
“困,吹着舒服。”徐相年說。
兩人自這句話後失去話題,車內驟然陷入沉默,徐相年卻并不在意。細嫩白淨的指尖拉開包,她取出電腦。
開機、輸入密碼。
桌面壁紙尚未出現幾秒,便被自動開啓的郵件箱遮擋全貌。
她點開一封郵件,閱讀完內容後輸入一行字。
一首純音樂将将結束,前奏很好蓋過指尖敲擊鍵盤發出的響聲。
切換歌單後,霍沉于前視鏡內看了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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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皮膚白皙,頭發披散,眼窩深、鼻梁挺,眼角還有顆淚痣。
薄唇與膚色一樣偏白,擰開保溫杯喝水時白皙脖頸的弧線一如高中時期。
自對方高考以全省第一的成績申請劍橋赴英留學後,霍沉已經七年未與她有過聯系。
學生時期的悸動也早因巨大落差與時間下被磨平,突然的聯系與再見面讓霍沉對她的印象也只剩下美麗且強大一種。
“說起來,怎麽突然想到參加同學聚會?”霍沉将音樂聲音調小,狀若不經意地問。
畢業多年,再聚會目的大多也只是篩選人脈。
霍沉不缺錢,也不缺人脈,主動組織,純粹只是想交流感情。
熟料心路歷程極其曲折,群內除去仍留在銀城本地發展的幾人懶散賞臉外,大多給予的回複都是工作忙,抽不出空,只預祝他一切順利。
期望一降再降,就在霍沉只期望能湊足一桌十人時,劇情峰回路轉,徐相年主動私聊了他。
霍沉起初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一番詢問後才啞然确定,徐相年很認真。
随着互聯網急速發展,有關她的訊息在網絡飛速流傳。與當初一樣,她在群內再度成為風雲人物。
霍沉借由她的名頭招攬了許多人,可直到真正與她見面的當下,他卻依舊不清楚對方回國的目的。
“恰好看見消息。”
霍沉聽出她語氣中的敷衍,适逢紅燈,他停了車,又問:“打算待幾天回國?”
他在心中盤算銀城近幾年新建設的娛樂設施,打算盡地主之誼帶她玩一圈,也算圓了多年前與她關系熱切的夢。
熟料,徐相年答複出乎意料:“不回了。”
霍沉的思緒戛然而止。
他猛然回頭,重複她那句話:“不回了?為什麽?”
問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
沉默再度轉身,他略有些尴尬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我沒多想。”徐相年溫和地側臉,看着窗外夜色,目光怔然,聲音卻很淡,“只是呆膩了,想換個環境。”
城市夜幕燈火亮起,她濃密的睫羽極好地在一瞬掩蓋神色。
幾秒後,她按下升窗,遮擋與外界的聯系。
-
林西尋停下車,準備進酒吧時,雨已經很大了。
陳年打電話來時催的急、像是發生什麽大事,只帶了串鑰匙便下樓的林西尋沒有預報功能。四顧一周雨水,她給陳年打去電話。
手機滴滴兩聲。
電話接通。
“來了?”陳年抽着鼻子,帶着明顯鼻音。
“來了。”林西尋說,“我沒帶傘。”
陳年愣了幾秒才問:“下雨了?”
林西尋:“……你不知道?”
“她們一直在放歌。”陳年說完,提高了聲音,“有傘嗎?”
電話那邊有些嘈雜,群衆給予的回答林西尋聽不清,但陳年過了會兒回的“沒有”卻仍是清晰入耳。她一頓,秉承着來都來了、再走不太好意思的想法,長嘆一口氣,三兩步上前,推開門。
即使距離不遠,可雨水卻仍舊将林西尋澆成半個落湯雞。她走進酒吧時,正思考着是否叫個美團外送的陳年驚了一瞬,連帶不少用臉貼着桌面的喪氣姑娘也紛紛擡頭。
登時,林西尋便如新年時親戚聚會的他人家孩子般,被幾人圍着噓寒問暖。
酒吧老板岑遙遞來毛巾,陳年不忘囑咐“快擦,別感冒”。
林西尋從小到大淋過不少次雨,很是清楚流程。但她卻鮮少再被這樣多人純粹關懷,敷衍倒是被認真取代。
得到“沒事”的答複後,陳年這才稍稍放下心,喪氣家族回了原位,繼續唉聲嘆氣。
格格不入的林西尋瞥了眼,長腿一跨,坐在吧臺前,對岑遙打了個響指,态度懶散:“Tequila Sunrise。”
岑遙一挑眉,洗過手,開始調酒。
“收錢辦事哦。”林西尋掃了碼,單手撐下巴,“她們怎麽回事?集體失戀?”
“比那好一點。”岑遙随意道,“喜歡的偶像沒出道。”
夏季初始,陳年迷戀上一檔女團選秀綜藝。與大多只對會高位出道想看走花路的粉絲不同,專業下鄉扶貧的她只在花絮中挑鏡頭少卻有實力的偶像,一找多日,找到的也确實實力過關。
選秀為粉絲帶來的共同參與感過重,想起先前陳年在群內瘋狂宣傳邀約投票、自己也的确點進去花了點錢的林西尋默了默,道:“不當資本韭菜果然正确。”
岑遙笑笑,沒發表意見,只将調好的酒推給她。
林西尋捧起杯,杯壁略有些冰涼,柔和光線愈襯酒的暖橘色。她慢吞吞地喝着,直入喉半杯略顯甘甜龍舌蘭,才對岑遙發表意見:“有點太甜了。”
她喝酒時,女人視線一直沒自她臉上移開。即使相識多年,岑遙卻依舊無法将平日散漫無謂的林西尋與進食時溫和充滿儀态像是被刻意訓練過的她聯系在一起。
但再無法聯系,看習慣也就能接受了。
岑遙随口道了句“下次少放點糖漿”,便轉身又去為其餘人服務。
林西尋應聲時指尖已經解鎖手機。她是一位全職作者,半小時前定時更新了章節,依照慣例翻閱評論區的她垂着頭,指尖劃過一片片撒花與期待劇情,她緩而慢地咬着吸管,正準備退出時,卻又看見了一條明晃晃的負分評論。
與多數指責劇情、主角、甚至是作者的負分不同,這條只簡單明了地給予了一句“狗屁不通”,便揮揮衣袖轉身離去,全然沒再關注樓中樓內普通讀者的‘?’。
收‘-2’在林西尋日常是常态,理智讓她沒有除去退出界面之外的任何動作,尚算不錯的心情卻因為這條評論毀的差不多。
陳年與她相熟,聽過林西尋偶爾談及的評論,見她不算太好的臉色便将二者相聯系起來,仰着脖子,認真規勸:“氣出病來無人替,大師,冷靜啊。”
“……我知道。”林西尋說,“就是在思考一件事。”
“什麽。”陳年問。
“轉行該轉什麽。”
她因事業生氣時時常會提出轉行相關,陳年自己都瞎過日子,只将這句話與話題當廢話,充耳不聞。
可今夜,不知是不是難過沖上頭,取代了智商,她難得湊的近了些,認真道:“說起來,大師。要是真給你提供一個副業,你做嗎?”
林西尋當喝糖水一般飲酒,含含糊糊道:“你說。”
“畫畫。”
林西尋:……
全然沒注意到她瞬間變換的臉色的陳年兀自道:“雖然沒出道……但該有的牌面還得有。她過段時間過生日了,生賀單曲已經開始錄音,就需要繪海報的畫師。報酬是……”
林西尋打斷她:“我不畫畫。”
“……為什麽啊?”陳年略顯茫然,“你不是畫畫很好嗎?”
林西尋心情好時,時常會随手糊幾個她喜歡的CP放上微博,草稿或許潦草,可短短幾筆形象卻生動,專業手筆很濃。
她雖說于寫作上成績不錯,可銀城到底也算個小二線,寸土寸金,多個副業算多條路。再加上近年來資本離奇操作過多,難免哪天網文将死,屆時再轉型,未免有些過晚。
“畫的好不代表喜歡。”
林西尋臉上是帶笑的,可瞬間便腦補出一出不喜歡卻被家人逼着去學習戲碼的陳年靜了幾秒,果決道歉:“對不起。”
“……沒事。”林西尋心情不算太好,可陳年委屈巴巴難掩失落的神色近在咫尺,她便又補充了一句如若實在需要,可以代當個美工,p張海報。
陳年抓着她的袖子要開始撒嬌,手機便是在這時亮起的。
來電人是霍沉,陳年問:“好像是……你們組織同學聚會那個?上次不是說就幾個人參加嗎,還真辦起來了啊。”
她随口道:“說起來,你們同學聚會哪天來着?”
剛問完,便想起似乎就是今天的陳年:……
林西尋沒在意她的靜默。自然而然忽略過女人眼中類似愧疚的情緒後,她接通電話。
面對霍沉試探性地“到哪”疑問,林西尋很直接:“身體有些不舒服。”
“身體不舒服啊……”
霍沉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猶豫地看了一眼身旁站着、臉色稍沉的女人,點開了擴音。
“怎麽了嗎?”林西尋說。
“沒。”霍沉答完,又遲疑問,“你有看我後來發的消息嗎?”
林西尋:“?”
霍沉:“相年她回國了。”
“是嗎?我剛知道。可能是消息太多,沖下去了。”林西尋聲音如常,“她在你附近嗎?代我向她問聲好。”
“好,”霍沉下意識跟了一句,“你也……注意身體。”
霍沉學生時期與林西尋也不怎麽親近,話題終了,他的尴尬被對方很好的察覺。又是一通寒暄,電話挂斷,一直聽着兩人對話的徐相年神色卻依舊不見半分回溫。
霍沉逐漸琢磨出一星半點問題,因方才長久的寂寞,也因才想起對方的确是在他宣布名單擁有林西尋後才聯系的自己,更因他在腦內往前倒退多年,想起高中時期親密無間的兩人感情在高考前夕出現變故。
屬于十三班的畢業宴,永久性地缺席了兩個人。
霍沉為他回憶的細節感到不可思議,有些控制不住地詢問:“說起來,你和西尋……”
“之前關系不錯。”徐相年說。
“……現在呢?”
“現在?”徐相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冷,霍沉一抖,有些分不清好壞。但懂進退的他識相向前走,尚未幾步,複又聽徐相年說:“現在,是我想和她重新認識,她卻故意不願意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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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初戀啊?”
幾乎是林西尋挂斷電話的同時,陳年震驚開麥。
林西尋擁有一位同性初戀在小圈子裏是近乎透明的秘密,與她剛相熟時,因對方僅剩的傾訴欲,陳年聽過幾句有關初戀的故事。
中英混血,除幼年外多數時間生活在英格蘭。十六歲那年選擇中國國籍回國,高考志願卻并非國內任何一所名校,而是準備材料申請劍橋,以卓越成績被錄取後再度離開只待了三年的故土。①
美、強,天之驕子的劇本讓許多朋友豔羨之餘玩笑般感慨林西尋高攀。
可這段角落記憶連陳年都翻找了好一會才聯系起,對于當事人來說,時間跨度便更久了。
陳年琢磨了幾秒,謹慎開口:“大師。你說,她是不是為了泡你才特意回國。”
林西尋沒為她的異想天開感到訝然,只随意道:“別想了。年紀輕輕資産上億,天才走爽文劇本就夠了,沒必要重複狗血總裁文。”
陳年反對道:“爽文主角也需要真愛,你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西尋不以為然:“哦?是嗎?”
“打個賭吧。”陳年說,“她回國目的如果是為了泡你——”
“那我就給你買輛奧迪A8。”林西尋說。
被價值八十萬車賭注砸暈的陳年:“……喜提新車?”
林西尋利落點頭:“對,時間截止她回國前。她要是沒主動找我——”
為奧迪A8豁出去的陳年一拍桌:“那我就開水燙頭。”
圍觀衆人沉默着,
于三秒後爆發熱烈轟動。
——“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
——“西尋姐還需要和你打賭的人嗎!可鹽可甜活好不粘人嗚嗚嗚嗚嗚!”
——“西尋和初戀szdszdszd!喜提奧迪A8沖沖沖!”
林西尋自也注意到這邊動靜的岑遙手中接過新調好的酒,相較起方才那杯甘甜的與糖水無二異的龍舌蘭,這杯顯然正宗很多。明明冰涼,飲入喉間卻是澀而痛的。
心口處被烈酒燙的火熱,她聽着人潮喧鬧,極為小聲地“呸”了一句。
好馬都還不吃回頭草呢。
徐相年要真屁颠颠回國求和。
林西尋認真地在腦內做了個類比——
那距離她中八百萬彩票走上人生巅峰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