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薛琬容跟着殷玉書一行人來到此鎮的一家大客棧前
見主子下了馬,羅漢庭走上前問:“爺,這丫頭要怎麽辦?”
“給她銀子,讓她走吧”說着徑自走進客棧前門
掌櫃的一見來了客人,熱情地上前招呼着
殷玉書吩咐,“給我準備三間房,喂好我的馬”
“是、是”掌櫃的回頭去看,恰好看到薛琬容獨自站在店門口,欲進又出,舉棋不定的樣子,便問:“這位姑娘和您是同行的嗎?”
“不是”他頭也沒回,“再準備點酒菜,菜品我不講究,只是要快”
“明白明白,客官您這邊請”掌櫃的将他領到大堂角落一處,正對着大門
殷玉書一落坐,擡眼就看到薛琬容,“漢庭,還沒打發她走嗎?”
羅漢庭皺眉道:“給她銀子,但她搖頭說不要算了,爺,既然救了她的命,就不必再管更多閑事了,女人啊,終究是個麻煩”
另有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也走進來,坐在他們對面笑道:“爺向來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小心今日招惹了桃花劫”
“烏鴉嘴!”羅漢庭瞪他一眼,“你這個小諸葛,有本事你去把那姑娘勸走,別老跟着我們了”
黑衣男子笑問:“那就要問爺了爺有沒有留下她的意思?我剛才瞥了一眼,這丫頭雖然穿着慘了點,但容貌堪稱絕色,氣質也有大家風範,就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可惜了,淪落到這步田地爺若是有心留下她,身邊多個女眷,倒也方便照顧”
“不必”殷玉書手執酒盞,慢飲一杯,眼角餘光又再掃向門口,見那丫頭還在那裏癡癡地站着,一語不發
他是當真救了個麻煩回來嗎?
幾人用過飯,殷玉書轉身上樓,掌櫃的已經把客房收拾出來
羅漢庭和諸葛涵跟着他一起走進房間,門一關,諸葛涵的神色立刻凝重起來,“爺,這裏距離天城已經不遠,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一下,是否要向皇上禀明這次受傷的真相?”
殷玉書沒回答,月兌下外面的青袍,露出雪白的內衫,肩膀上已有大片的血漬滲了出來
羅漢庭驚道:“怎麽傷口又流血了?不是昨晚都包紮好了嗎?”
諸葛涵也急忙走近一看,“大概是今天騎馬颠簸造成的吧?我去叫夥計找大夫來”
店家請來了本鎮的一位大夫,大夫看到那條駭人的傷口時,也不禁吓了一跳
“這是刀傷吧?已經傷到骨頭了,像是還中過毒?原本縫合的線又迸裂了好幾處,我要重新縫合一下這兩日公子不适合到處走動,還是靜養為好”
殷玉書神色從容地淡笑,“這點小傷就走不了路了?毒液已經處理過了,我的肩膀還能動,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
羅漢庭則緊張地反駁,“哪是?傷勢明明還這麽嚴重﹗我就說晚兩天回京嘛,爺就偏不等”
諸葛涵悄聲說:“君命難違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轉而詢問:“大夫,還要我們準備什麽嗎?”
“不必,藥箱我随身帶着,所需之物一應俱全只是公子若執意要走,便不要再騎馬了,還是雇一輛馬車為好騎馬需要控辔,極耗費體力,對肩膀的傷勢恢複非常不利”
“我這就去雇馬車”諸葛涵匆匆下樓,向掌櫃的詢問哪裏可以雇到馬車後,走出大門口時,卻發現那女子依舊站在那裏,忍不住問:“你怎麽還不走?是銀子不夠嗎?”
薛琬容請求,“我……我能不能跟着你們?”她的體力早已到了極限,渾身到處是傷,疼痛不堪不說,口中亦覺得焦渴,卻連茶都不敢喝
他看着她,苦笑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勸你還是走吧,我們爺從來不喜歡和女人打交道,這次出手救你已經算是特例了”
片刻之後,他雇好了馬車回來,她還是直直地站在店門口很明顯的,她站得身子都僵直了,卻固執地不肯坐下來休息
他心頭忽然一動,問:“你會伺候人嗎?”
諸葛涵将薛琬容帶上樓,羅漢庭一見立即叫道:“不是說不惹這個麻煩了嗎?你怎麽又把她帶來了?”
“這一路爺身邊也是缺個照顧衣食起居的人,女人總是心細些我問過了,她家人都已去世,無依無靠,就當是做個善事收留阿貓阿狗,這也沒什麽”他嘻嘻笑着,将她推上前,“你不是說你照顧過大家小姐嗎?我們爺沒有那些千金小姐那麽嬌慣,你只要每日幫爺換換傷口上的藥就行了我們大男人下手力道重,怕弄巧成拙再傷了爺”
薛琬容走上前兩步,一看到對方肩膀上血淋淋的猙獰傷口,陡然從胃部湧上一陣惡心感,差點就吐了出來
殷玉書自她進來後就一直沒有表示,但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和一般人一樣,受不了看到這種血腥,于是吐出一句,“她不适合”
“我可以”她深吸口氣擡起頭,快步走了上來,挽起袖子問大夫,“我能做點什麽?”
“去打盆熱水來,我要先把他傷口周圍的血漬擦幹淨,才好重新縫合傷口”
縫合傷口?薛琬容聽到這個詞就覺得恐怖難道是要拿針線在人的皮肉間穿來穿去嗎?想到那個場景,她不禁又開始反胃,腿也一陣發軟,但還是聽話地下樓去找熱水
店夥計懶得動,指使她自己去廚房拿燒開的銅壺倒水,那銅壺又大又沉,她本就是個體質纖弱的人,又經歷一番折磨,硬是提了兩次才提起來那個銅壺,還要小心翼翼不讓裏頭的熱水濺出來
當她顫巍巍終于将熱水打好,捧着銅盆回到房間時,羅漢庭皺着眉抱怨,“怎麽去了這麽久?”然後用手一試水溫,叫道:“你瘋了?這麽熱的水,又不是要退豬毛,你不知道會燙死人嗎?”
薛琬容被他吼得手一抖,銅盆差點砸在腳背上
屋內忽然有人輕笑出聲,衆人舉目看去,原來是殷玉書
他斜睨着她,唇角微勾道:“行了,漢庭,你去打涼水來吧你看她這樣子,是幹得了活的嗎?”
羅漢庭氣得直瞪諸葛涵,“都是你招惹的麻煩,你去打水!”
“還是我去吧”生怕自己被人趕走,薛琬容急忙又要下樓去打涼水
見狀,殷玉書的聲調高了幾分,命令道:“你站住漢庭,幾時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他不情不願地下樓,去打了半盆涼水回來
見薛琬容手足無措地站在殷玉書旁邊,大夫于是對她說:“你沒拿塊幹淨的布來?”
“哦,我這就去找”
她剛要邁步,諸葛涵就嘆了口氣,“算了,你待着別動,還是我去拿吧”
薛琬容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本來在他面前誇下海口,說是自小就伺候大家小姐,什麽髒活累活都能幹,如今卻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她難堪地悄悄擡頭,看了眼殷玉書,囑懦地解釋,“公子,我、我其實并不是笨手笨腳的人——”
“叫我爺,公子什麽的我聽了別扭”他打斷她的話,又看了她一眼後,對大夫吩咐,“一會兒給她看看傷,這丫頭剛才摔了一下,膝蓋和手大概都擦傷了”
她連忙拒絕,“不用不用,我這裏都是小傷,爺身上的才是大傷”
“你想留下來嗎?”殷玉書接着說:“我身邊不留無能之人,你若想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首先就要有不做廢物的條件,你以為……現在的你可以嗎?”
薛琬容低着頭,看着自己從清歌坊逃出跌倒時,掌心上受傷的血痕,将手掌微微收起,那裏的傷痛無不在提醒她生存下去的艱難,但是今日的種種遭遇,并未讓她完全氣餒
他說的對,她要先證明自己并非無能,才能在他身邊留下來雖然不認得這男人,可是直覺告訴她,他是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許她想結束逃亡、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并非只是一個奢望,而今機會就在眼前,她必須緊緊抓住
溫水、白布都已備好,薛琬容沒有逃避,她主動上前按照大夫的要求,幫殷玉書一點點擦掉血債
她從沒有伺候過人,更沒有伺候過傷員,不知多大的手勁才不會将對方弄疼,所以每擦一下都提心吊膽地看着殷玉書的表情,生怕他皺眉不悅
但他自始至終都仿佛此事與他沒有一點關系,悠閑地和諸葛涵随意聊看天
“哎呀,竟忘了帶麻沸散來!”大夫自責地拍了下頭,“您請稍等,我回醫館去拿來”
“不必行軍之人從來不講究這個,您直接動手即可”
殷玉書的話讓薛琬容吃驚,不僅因為他對疼痛的無畏,還因為他自曝了自己的身分
行軍之人?他看上去就像是個詩書世家的公子,怎麽會是行軍打仗的武夫?
當大夫重出針線時,她忍不住閉上眼,一想到針尖紮在皮膚上的那一刻痛感,她都忍不住全身糾結起來,但是她竟連這男人的一聲申吟都沒有聽到
不由自主悄悄張開眼偷看他,恰好對上他的眼神——他也正分析地望着她,目光好似有穿透力,可以将她心底的秘密看穿
她感覺到心跳開始加快,手腳都在冒汗,只想倒退幾步遠離他的逼視
可他忽然又開口道:“諸葛涵,去給她找身幹淨的衣服換上”
罷剛才在屋中站定的諸葛涵不禁苦笑,“我還真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諸葛涵雖然抱怨,但是手腳很快,也不知他從哪裏找了一身衣服,雖不精致華麗倒也清新素雅,一看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常穿的款式
薛琬容被安置在隔間的空房內,正看着那身衣服猶穆的時候,店家又送來了幾桶熱水,說是隔壁那位爺的吩咐,讓她換洗幹淨了再過去
藏頭藏尾的日子不過剛開始,到今日便要終結了,她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便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他?這樣的險棋換作十天前的她想都不敢想
她低下頭,看看盆中清水倒映出的人兒這樣一個疲憊又狼狽的薛琬容,還是她認得的自己嗎?
人世間為何會有那麽多的悲歡離合?那麽多的無可奈何?而最最讓人傷心欲絕的,是明知道前方就是深淵絕壁,她依然必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扯落頭上的木簪、解開粗布腰帶,她将那件已經又髒又破的衣服褪去因為身上還有傷口,她不敢暢快地沐浴,只能盡量用白布将身子大致地擦了一遍,又将頭發梳洗幹淨
怕衆人久等,薛琬容匆勿換好新買來的衣服,頭發卻還是濕漉漉的,一時也幹不了她自己平日梳頭都是靠婢女巧手打扮,現在要自己梳,根本盤不好那些複雜的發式,便勉強編了一個辮子盤起,随意用木瞥插好,這才推門出去,重新回到隔壁的房間
當她邁步走進門的一剎那,屋內的幾個男人同時擡頭看她,又都同時楞住
罷才所有人眼中的她,是個破衣爛衫到幾近乞丐的丫頭,滿臉的汗水和污垢雖被胖鸨兒命人用水洗了個大概,已能看出五官的絕麗,但和現在的清清爽爽相比,如今的她真可用“驚豔”二字來形容了
這哪裏是個正在逃難的孤女?說她是大家閨秀也必不會有人反對
沒有哪家的小婢女會有如此的氣質,嬌怯中透着莊重,秀雅且有書卷氣,雖然那發式過于簡單,卻将她的清麗面容襯托得更輪廓分明
羅漢庭幹咳了聲,拉了拉諸葛涵,“還是你有眼光,竟撿了個寶貝回來”
殷玉書則凝眸望着她,神色中更多的是研究和深思
大夫已經走了,他披了一件外衫,除了左側傷處被白布重重包裏之外,身上也種滿了白布,不知道裏面還藏了多少傷口
薛琬容上前幾步,深深一福,“奴婢見過爺”
諸葛涵看了兩人一眼,對主子說:“爺,我先和漢庭出去了”
羅漢庭不解地問:“現在就走?明天的事情還沒和爺談呢”
“不過就是趕路,還有什麽可談的?”諸葛涵拉着他出了房間
殷玉書動了動肩膀,欲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壺
薛琬容見了,急忙搶先伸手拿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茶,望着那茶葉的顏色,她不禁叨念了一句,“這茶葉實在是太差了,只能解渴而已”
他聞言一笑,“喝茶不為解渴還為什麽?附庸風雅嗎?”
她看着他一口将茶水飲盡,只覺得他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謎,明明像書生一般眉目如畫、皮膚白哲,卻有着武人的風範氣度,并非本地人,卻對本地的官員了如指掌,而且口氣頗大
看他的樣子雍容大氣又不怒自威,應該不是走江湖的尋常俠客,或許……是朝廷命官?她與這樣的人接觸,如影随形,對于自己現在這個正逃亡的身分來說,是極不明智的
殷玉書見她沉默地望着自己那雙烏黑的眸子從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仿佛充滿了悲傷絕望……真不知這樣一個姑娘,是有怎樣的遭遇?
諸葛拉着漢庭離開,必是想給他們兩人單獨私談的機會,讓他好好盤問一下她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