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道
薛琬容飛快在心底做了一番打算後,才輕聲說:“我自小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丫環,爹娘是誰早已不記得了,小姐給我取名『琬兒』,大家便一直這樣叫了”她将貼身婢女靜兒的身世套在身上,又将自己的小名說了出來,這樣真假半慘的謊話至少過得去良心那一關
殷玉書卻似笑非笑地再問:“聽你說話倒像是讀過書的?”
她只得繼續撒謊,“夫人和老爺為了給小姐找個伴讀,看我的資質尚可,便挑中了我一起陪小姐讀書寫字,因此粗略認得幾個字”
“你的樣子……真不像是只『粗略認得幾個字』那麽簡單”
他的話讓她心驚膽戰,但她仍笑道:“爺是高估奴婢了”
他繼續發問:“既然在大富之家做得不錯,為何又會淪落至此?”
“因為……家中突遭變故,夫人老爺相繼去世,小姐也下嫁他人……家中奴仆一概被遣散,我想投奔遠親不成,才流落到這裏”
他沉思道:“聽你的口音像是天城人士,天城之中是哪戶富貴之家遭到這麽重大的變故?”
“請恕奴婢不想提老東家的名諱,東家遭難,我們做奴婢的也凄然同心,還望爺能體諒”
苦心編算的一番說詞,是她在回來前已在心中想好的,就不知能不能瞞過他
殷玉書聽完,只沉吟片刻便說:“我本無意在路上買個丫環,就是在越城,我身邊也少有奴婢使喚今天救了你算是緣分,并不需要你以身回報,你想清楚了,若是要做我殷家的奴婢,可是有很多規矩要守的如果做不來便知難而退,速速離開,我也不會為難你”
薛琬容躬身道:“爺說了,今日救我是個緣分,所以我願跟随在爺的左右,為奴為婢都心甘情願只是爺的尊姓大名奴婢還不知道,可否請爺示下?”
“我姓殷,殷玉書”
她身子一震,心尖似是被人點起一把火,燒得她差點驚叫起來
殷玉書?!那個傳說中用兵如神的護國将軍?十二歲便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得到聖上禦筆親賜将軍封號的殷玉書?那個一門忠烈、為耀陽王朝扛鼎鎮國的朝廷重臣?
原來,她這個罪婢竟然投身到最不該去的名将門下,她的未來,還有可期嗎?
因為殷玉書暫時同意讓她留下,薛琬容自己也想證明她并非一無是處的無能之輩,所以思索着有哪些事可做想起自己平日在家裏若是生病身體不适時,母親總會叫家中的廚房幫她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她最愛吃的是五福粥,其中會用五種食材熬煮她平日只是吃,覺得應該不難
于是晚上趁看殷玉書睡下了,她舉了盞燭臺悄悄出房門,找到店夥計,詢問去哪裏可以熬粥
夥計困眼惺松,只想睡覺,說是廚子們都睡了,沒有人會大半夜的給她做飯
她沒辦法,好說歹說,才令夥計答應讓她用廚房
但是到了廚房,她又傻眼了,廚房內鍋碗飄盆一應俱全,各色食材也都放整齊,她卻不知自己該從哪裏下手
看了半天,她才看到鍋臺在哪裏,走過去模了一下……還好,鍋臺是熱的上面放着一把銅壺,銅壺中的水也是溫的
她将銅壺拿下來,找了口鍋放上去,又按照記憶尋找那五種食材
“紅棗、薏米、白米、芡實、蓮子……”她叨念看,卻怎麽也湊不夠自己想要的東西紅棗和蓮子乃是常用食材,還可以方便找到,白米在米缸裏,也終于翻到了,可薏米和芡實卻不知道在哪裏
她不明白的是,其實一般飯莊中不大會用薏米做飯,而芡實更是藥材,并不常用
不曉得其中的緣故,她只當是廚房中的食材不夠,沒辦法,只好将找到的幾樣湊齊,放進鍋裏
她雖知道熬粥要用水,卻不知道該用多少才好,想想也就是殷玉書一人喝粥,倒入一碗水大概也就夠了吧?
兵臺下面的爐門封着,她也不知要打開吹火,只覺得等了好久,那粥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又等了好久,她已經困倦不堪了,那鍋水才微微燒開
她打了個小盹,醒來時燭臺上原本的長蠟燭幾乎燃燒殆盡,鍋中也早幹透,所有的水都不知道去了哪裏,那些米被燒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她吓到了,手忙腳亂地往裏面重新加水,但顯然是熬不成自己想要的粥了
就在這時,廚房門口忽然有人出聲問:“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薛琬容焦急又難受這一生她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第一次做就失敗,只覺得自己果然百無一用,像個廢物
聽到身後的聲音響起時,她眼淚一下子便湧上眼眶,回身道:“我、我在熬粥給爺喝,一會兒就好了”
殷玉書就站在門口,借着燭光看到她眼中淚光閃動,走近竈邊低頭一瞧,啞然失笑,“這是熬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熬毒藥”
她垂首不語,猜他必然要嘲笑自己一番,然而他只說:“把東西收擡幹淨,跟我上樓,我不想明早還要賠店家鍋子和柴米錢”
她忙想将鐵鍋撤下,但鐵鍋已經燒熱,她忘了用兩塊布墊一下銅把,一下子又燙到手指,疼得輕呼一聲
“什麽事?”殷玉書剛要出廚房,聽到聲音又回過頭問
“沒事沒事”她遮掩着,連忙又去找布
他瞄了她一下,随即搶步上前推開她,徒手将鍋撤下,重新放上銅壺,又拿了一旁架上的一個小瓷瓶,才伸手拉她出了廚房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他的步伐很快,她幾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
她不知道三更半夜他怎麽會到廚房去找她,只猜想他必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偏偏她最狼狽的樣子又被他看見了,只盼他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嫌惡她才好
進了門,殷玉書松開手一指,“去桌邊坐着”
她戰戰兢兢,不敢坐下,不知道他找自己要幹什麽
殷玉書又看她一眼,似是嘆了口氣,将她的手拉到燈前道:“攤開我看”
薛琬容呆呆地伸出手,只見掌心和指月複處都燙出了一點紅色
“還好,燙傷并不嚴重那盆水是涼的,你先把手浸在水盆裏,然後抹一點膏藥,明天一早應該就沒事了”他邊說着,邊将門口的水盆端到她眼前,拉着她的手泡了進去
涼水淹沒手掌的一瞬間,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不知不覺滴落到水盆中
殷玉書笑道:“哭什麽?該不是這點燙傷就疼得不能忍受了吧?”
“爺不要趕我走”她用濕潤的手背抹了把淚痕,“我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我會很用心去學……”
“你原來的主子沒有指使你做過粗活吧?”他問她“既然你說自己是你家小姐的伴讀,想來只在內院伺候,這燒火做飯的事是低等丫頭的差事,你不會做也不奇怪”
薛琬容忙點頭稱是,唯恐又被他看出破綻“爺叫我來,是有什麽事情要吩咐我嗎?我一定盡力辦好,不讓爺失望”
“你說你粗略認得幾個字,我正好要寫一封信,又不想讓人知道是我寫的……漢庭和諸葛他們兩個人的字跡,別人也能查得出來,所以讓你代筆來寫桌上有筆墨紙視,等你的手指可以握筆時就能寫了”
“我現在就能握筆,這點小傷和爺的傷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麽”她倏然将手從水盆中拿出來,因為沒有随身手帕,屋中也沒有手巾可擦手,轉了一圍之後,她只能悄悄撩起衣擺下方,在內側擦了幾下
走到屋內的書桌前,那裏筆墨紙親都已俱全,她一邊拿起墨塊研墨,一邊鋪上紙問:“爺,這紙質看起來不好,只怕會對收信人顯得不敬,墨色蘸上也會暈開,不知道這裏有沒有雪濤齋的分號,我可以去那裏買幾張雪濤簽回來”
殷玉書好笑地看看她,“你覺得我是那麽講究的人嗎?又不是要張裱起來給人看的,只是一封短信,能寫幾個字就行了越是用金貴的紙張筆墨,越容易引人懷疑”
薛琬容聽罷忙坐下來,執筆蘸墨問:“爺要我怎麽寫?”
他跋到她身前,慢聲說:“你只需寫——即日返京,集狼在逃,前因種種只待面享,務使衆人知曉”
她依言寫下,寫完後又不解地問:“爺,這信沒有擡頭,也沒有落款嗎?”
他只低頭看着她寫的字,一笑道:“字跡娟秀,像是費時練過書法的……你家小姐只怕寫得也沒有你好吧?”
“老爺夫人為小姐請了最好的教習,我……也就受益匪淺了”她在他面前,總是要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一個謊言說出去,就要用一百個謊來圓她并不喜歡這種感覺,偏偏為了掩飾身世無可奈何
他又看了看那字,點頭交代,“行了,就這樣吧,你可以去睡了,也別再費心給我熬什麽粥”
她起身垂手退開,走向房門口,在即将出門的一剎那又驀然站住,轉身說道:“爺,有句話也許本不該我來說,只是不說又如鳗在喉,着實難受若是說錯了,請爺體諒我一番苦心,不要生氣”
“哦?是怎樣的話讓你已預料我會生氣?”他不以為意,一邊将信折起,一邊随口笑答
“爺這封信,是要寫給官場中的人吧?”她壯着膽子開口,感覺到他的眉毛似是微微聳動,但她依舊咬牙繼續道:“看爺的口氣,或許是寫給自己的朋友,或者是上頭……奴婢多嘴,要提醒爺一句話——官場無知己今日之密友,有可能成為明日之死敵
“爺的事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還是能少告知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您這封信發出後,會不會有人早已等候将秘密抖出,以換取自己的名利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的深淺和……是非黑白”
殷玉書并未立刻回答,銳利的眸子只是定定地凝視着她,直到她離開房間
這丫頭身上果真有許多謎,說是大戶人家落魄漂泊的婢女,舉止作風卻像大家閨秀,言談用詞也極為講究,不像一介丫頭會有的說話方式
她說她伺候小姐多年,但随手幾個動作就看得出她其實不常照顧別人,既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玲珑反應,也不懂廚房之內最基本的事務
他之所以暫時留下可疑的她,只因為在青樓前,她滿身傷痕地爬向他時那雙無辜絕望的眼,讓人一見難忘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堅決,是他最欣賞的一點
不過,她剛剛那番話,又讓他不禁開始質問自己:留下她是不是個錯誤?
她的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警告,而且應該是個浸婬官場多年的老油條才會說的話
這丫頭是該讓她再靠近一點,還是将她丢在這裏就算了?
上一場作戰受傷之後,他為人行事更加謹慎,父親當年曾提醒過他,“要小心你身邊的所有人,也要利用你身邊的所有人制敵,切莫反被制之,觀敵,莫被敵觀透,你就是不敗之将”
這番話,與今日這丫頭的話頗有異曲同工因為出自一個剛剛認識自己的陌生人之口,更讓他心頭一驚
情不自禁地,心頭的戒備陡然升起,他一手抓起床頭的長劍,起身想走但路過桌邊時無意中留意到桌上那個小小的白瓷瓶,又不禁站住
那丫頭深夜為他熬粥燙傷了手,走時只顧着和他交代官場禁忌,連他專門為她拿來的膏藥都忘了帶走會不會在回房之後,因為手疼而後悔,卻又不敢再來打攪他呢?
望看那白瑩瑩的瓷瓶,他不禁悠悠出起神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