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兩個小時前。
淩晨夜深,救援現場支起的照明燈将廢墟之地照得仿佛是白天,江越戴着髒得看不出是白色的棉手套,清除廢墟上露出斷裂鋼筋的碎石。
此時此刻還留在這裏的并不全是軍人,還有很多幸存者自願留下來加入搜救,江越和趙鵬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他們原本是早就有機會離開這裏的,甚至負責轉移災民的軍人也一再問過他們是否确定要留下,趙鵬沒有猶豫,江越為了賀淩猶豫了幾秒,幾秒後他沒走成。
趙鵬對于他留下的決定感到萬分震驚,他以為江越會迫不及待地離開這裏,畢竟他和賀淩的感情那麽深,不離開災區是沒有辦法給賀淩打電話報平安的,也沒有辦法回家找他。
江越不是沒有想到,心裏也不是不想回去,他當然想回家,也能想到賀淩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擔心。
可是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如同一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他可以不管不顧地離開,和其他人一樣,争先恐後地坐上撤離的車子,這是人之常情,不會有人責怪。
但他只要想到自己離開了,去了避難所,去了更安全的地方,甚至搭上飛回首都的飛機,賀淩的面孔就會随之浮現。
他知道他要是就這麽走了回到首都他也沒有臉見賀淩,因為可以想象到如果是賀淩在這他肯定也不走,他老婆會留下找所有自己能幫上忙的事去做。
為什麽?
因為他腳下這片連綿廣闊的土地是家國,被埋在廢墟下的人是他的同胞,是某個人的父母,是某個人的子女。
如果他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抛之腦後,那就算過去許多年他也很難心安。
他的老師楊國華在航天發動機上傾注了一生心血,像他這樣的優秀學者、科學家、教育家還有不計其數,他們前仆後繼地走上前人用血淚開出的路,為了真理,為了和平,為了國家尊嚴,可究其核心不過就是為了兩個字,這兩個字代表芸芸衆生,這兩個字寫作“人民”。
“德才兼備、知行合一”,校訓不是空話,他也不能讓賀淩蒙羞,他就算不是什麽頂天立地的人,也不能是貪生怕死之徒。
江越踩過腳下無數碎石,從廢墟裏撿起一個髒兮兮的小熊玩偶,随手拍去上面的灰,夾在腋下繼續往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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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後是好幾個最多二十出頭的年輕軍人,比他還要小幾歲,已經超過25個小時沒合眼了,喉嚨沙啞得像灌了泥沙。
趙鵬抱着好幾瓶礦泉水跑過來,給軍人發完了還剩一瓶,他拿剩下的那一瓶去追江越。
江越聽到聲音回頭,接過了礦泉水。
趙鵬眼神毒得很,他一眼就發現了江越的手套有問題,抓過他的手腕看手指套上不正常的深褐色和被劃開的破洞。
“這是血吧。”
“沒事,就是讓玻璃劃了。”江越不在意地抽回手,擰開瓶蓋喝了大半瓶。
“小心感染,我給你找個新手套。”
“不用,我小心點就行了。”
兩人找了個空地坐下,他們是剛被換下來休息的,沒到累得閉眼就着的程度在這裏根本睡不着。
趙鵬從褲兜裏掏出一根火腿腸遞給江越。
“你吃吧。”江越搖頭。
“那我不客氣了。”趙鵬咬開塑料紙,平時根本不吃的東西在這種時候就是難得的美味。
他吃完火腿腸,扭頭看向身邊的人,問他,“你不怕回去了交代不了嗎?”
江越沉默了幾秒,神色凝重地說:“我回去了只需要為一件事跪搓衣板。”
他用這麽正經嚴肅的表情說這個,趙鵬沒忍住笑,但很快又給抿回去了,清了清嗓子問:“哪件事?”
“沒有第一時間給我老婆報平安。”
趙鵬說了句公道話,“這也不能怪你。”
“但我老婆可能怕得睡不着。”江越說起這個心裏就堵得慌,難受得很,“哎,要是能給他發條短信多好。”
“你現在也能走。”
“我要是現在走了,那為什麽不一開始就走?”江越把剩下半瓶水喝完,回頭看了眼就睡在地上的軍人,說:“他們當中最小的只有19歲,師兄你還記得自己19歲的時候在做什麽嗎?”
“上學。”
“我也是。”
趙鵬也回頭看他們,看他們身上的軍綠灰撲撲的,“可你不是軍人。”
“但我是個人,學校沒教我危難當前只顧自己,宇航學院教我要愛國愛人民。”江越仰起臉看向無邊夜色,“我們仰望星空是站在土地上仰望的,什麽樣的土地才可以讓我們仰望?是國泰民安。我坐在這片廢墟裏,連看一眼星星的想法都沒有。”
趙鵬笑了笑,“你說得對,等回家了我幫你說幾句好話,至少讓你少跪一會兒。”
“該我跪的。”江越有點發愁,低頭捏扁手裏的空水瓶。
“我聽說等會兒會有醫療隊過來,也會多來一些志願者。”趙鵬拍拍他的肩膀,“這裏要是用不着我們了就一起回去吧。”
聽說來支援的醫療隊和志願者到了,趙鵬跟在其他人身後,想找剛到的醫療隊要一些碘伏和棉簽,江越的傷口至少得做個簡單的處理,畢竟感染不是開玩笑的。
他心裏裝着事,也就沒發現有個穿紅馬甲的志願者是賀淩。
直到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叫江越,本能回頭就看見了賀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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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和見了鬼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見鬼,否則要怎麽解釋賀淩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趙鵬被賀淩的出現震驚得精神恍惚,先不說這裏是災區,遍地廢墟交通不便,這家夥是用了什麽辦法能在這時候跑來的?!
看着賀淩幾乎快碎開的眼神,趙鵬知道他肯定是誤會了,他剛想告訴他江越沒事,可賀淩的情緒所帶來的沖擊感如同海嘯,趙鵬讓他快瘋魔的樣子吓得嘴巴都已經打開了卻說不出話。
江越原本沒想過去,他等着趙鵬去拿碘伏和紗布,腳邊收拾出來的空地上放置一塊磚石,磚石上坐着他撿來的小熊玩偶。
夜風拂面,吹來的都是鋼筋混泥土的塵灰味,難聞死了,廢墟也毫無美感。
他正想着一會兒手指纏好紗布了就回到前線幫忙,反正他現在也睡不着,想着想着他就聽到了夜風送來他老婆的聲音。
江越呆了一秒,這一秒漫長得像一年,因為他從這個熟悉的聲音裏聽到痛苦、掙紮、絕望……這些情緒跟着聲音一起鑽進他耳朵裏,他心髒疼得好像萬箭穿心。
開什麽玩笑?!
這是我老婆的聲音!
江越瞬間從地上彈起來,腳下一個踉跄他手腳并用才保持住身體平衡沒摔到地上,他還沒跑幾步呼吸就粗得吭哧吭哧的,心髒跳得都快炸了,全身血液沸騰。
他踩在廢墟的大石頭上,循聲一眼就在人群中鎖定一個側身對着自己,穿紅馬甲的志願者。
看清側臉的那一秒,江越耳朵靜得好像進入真空環境,他叫了聲老婆,看着那個人轉過臉來,杏眼通紅,鼻尖都是紅的。
真是我老婆!!!
江越吓得魂都飛到九霄雲外,急匆匆跑下來,驚慌問:“老婆!你怎麽來了?!”
賀淩沒心情回答,他只在乎江越胳膊腿是不是全乎的,有沒有受傷。
見人好像活蹦亂跳,他高懸已久的心一時都忘了放下,站在原地被江越抱了個滿懷。
情緒大落又大起,賀淩腿都軟了,雙臂無力地垂在身側,下巴放在江越的肩膀上,沒嫌棄這人灰頭土臉一身怪味,偏頭親他的耳朵,帶點哭腔問他,“受傷沒有?”
“沒有,我沒事,對不起老婆……”
江越抱得很用力,賀淩被他勒疼了也沒吱聲,只是有些分不清當下是不是他的一個夢,強烈的不真實感讓賀淩眼淚止不住地流。
趙鵬看着眼前的兩人,忽然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臉上神情都輕快了不少。
賀淩坐在一塊小石頭上,眼淚止住了眼眶還是紅腫的,臉上淚痕清晰。
江越想給他洗洗臉都找不到水和紙巾,災區的水是拿來喝的,不是拿來洗的。他兩只膝蓋端正地跪在坐着的賀淩面前,愁得一臉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老婆……你怎麽能來這裏?這多危險啊……”
賀淩低頭看他跪姿正确,大哭一場鼻子還是堵的,甕聲甕氣地說:“你也知道危險。”
“我回去就給你寫檢查,寫一萬字。”
賀淩紅腫的眼皮微掀,說:“我在避難所看到楊國華教授了,他沒事。”
江越點頭,“我知道,學校沒出事,老師一定是安全撤離了。”
賀淩揉揉堵得難受的鼻子,“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江越不是沒想過賀淩得知這裏地震了會想方設法過來,但是災區交通癱瘓,不是想來就能來的,他想着賀淩過不來,就算不是在首都也一定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哪裏想得到他老婆本事這麽大,居然能找他找到這裏來,還是在這麽短的時間裏。
江越心裏難受得揪疼,既後悔留下也不後悔留下。
他跪得端端正正,“老婆我錯了。”
“你沒錯,起來,我沒讓你跪着。”
看到有一隊軍人路過朝他們投來好奇的視線,賀淩低下頭避免跟江越以外的任何人對視,“讓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怎麽你,快起來。”
江越聽話地改蹲着,雙臂搭在膝蓋上看賀淩淚眼晶瑩,“你不罵我嗎?”
“沒力氣。”
“是不是肚子餓了?我去給你拿吃的。”江越沒等賀淩說話起身就要去找吃的。
趙鵬适時走來,手裏拿着壓縮餅幹和罐頭,褲兜裏還有瓶水,“吃的來了。”
“我不餓。”賀淩搖頭拒絕了江越雙手捧來的壓縮餅幹。
趙鵬不想打擾小兩口重逢,送完吃的就走了。
賀淩一手捧着額頭看乖乖蹲在一旁的江越,看他髒得快沒法看的臉、頭發、衣服,看着看着剛止住的眼淚又滾出眼眶。
他低頭徒勞地想要擋住淚水,張了張嘴說:“江越,你記住了,你要是死了,我不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