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賀淩站在燈外,在他面前大概要不了10步的距離就坐着江越的導師,楊國華教授。
他身上穿的衣服髒得像在地上滾過,褲腿都看不出原色了,摻了白絲的黑發也是沾滿塵灰,偏瘦的身材佝着腰,好像蒼老了十歲。
他是一個人坐在那兒的,身邊沒有江越,也沒有江越的師兄。
賀淩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他好不容易找到知道江越下落的人,卻在忽然之間喪失所有勇氣,他連走過去都不敢。
楊國華低聲啜泣,老人壓抑的哭聲尤其讓人揪心,在當下更是像一柄刀捅進賀淩的心口,捅了個稀碎。
不知過了多久,楊國華的哭聲一點點平複下來,布滿皺紋的雙眼紅腫,淚痕清晰,他自己低頭抹了抹眼淚,疲憊至極地扶着膝蓋起身,他打算回帳篷找點水喝,只是餘光掃到的人影讓他不得不停下,眼神難以置信地落在賀淩臉上。
“你……”
楊國華以為自己看錯了,剛哭過的眼睛瞪得極圓,他轉身走到賀淩面前,仔細确認眼前人是真是假。
此刻本該遠在首都的賀淩千真萬确地站在這,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風塵仆仆地站在這裏。
“……真是賀淩,你怎麽會在這裏?”楊國華震驚得聲音都變了。
賀淩沉默地和他對視,半晌才沙啞地問:“江越呢?”
楊國華緩緩搖頭,沉重無比地說:“地震發生前他和小趙就不在賓館裏,他們一塊出去買東西,一直到地震發生後我都沒有看見他們回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賀淩在他搖頭時心髒就差點驟停了,聽到他說沒看見江越,瀕死的心髒突然被注入起死回生的電流。
“所以……你沒看見他。”
楊國華點頭,臉上無盡的悔恨,“我不應該同意他們兩個出去的。”
Advertisement
他就是從災區裏被轉移到這的,學校是沒出什麽事,可是學校以外,滿目瘡痍的街道還歷歷在目,他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下落不明。
楊國華剛剛才止住的眼淚此時又滾滾往下落,羞愧難當,痛心至極,兩個學生是他帶出來的,怎麽能只有他一個人回去?他要怎麽跟學生的家裏人交代?
兩個孩子還那麽年輕,前途無量,倘若他們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那他的餘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忏悔。
“教授,別哭了。”
賀淩低頭從袋子裏拿出一瓶礦泉水給他,這是他從上一個避難所帶來的。
楊國華似乎有些不解他怎麽一點也不傷心,接過水老淚縱橫地望着他,哽咽地說:“是我沒有看顧好小江,他是跟我出來的,我明明有責任把他帶回去,我……”
“是,但他也不是小孩子。”賀淩站直身體,對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來這絕不會自己一個人回去。”
楊國華怔愣地望着他,喉嚨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只有眼睛不斷湧出淚水。
他眼淚都快流幹了,但站在他面前的賀淩不要說是一滴眼淚了,他連眼睛都沒紅。
“教授你多保重。”賀淩又從袋子裏拿出一包蘇打餅幹給他,“等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早點回去,別留在這,如果趙鵬和江越在一起,我會把他也帶回來的。”
楊國華心頭劃過難以置信,急切追問:“你要做什麽?”
賀淩把手裏帶着水和食物的袋子打了個結,“我要去找江越。”
楊國華瞬間丢了水和餅幹,死死抓住賀淩的手腕,“絕對不行!你知不知道那裏面有多危險?!萬一發生餘震廢墟也會發生二次坍塌!我絕對不能看着你做傻事!”
“我已經等他很久了。”賀淩拉開楊國華的手,“他不回來,我去找他更快一點。”
說到這他忽然頓了一下,轉而道:“等他回來你少罵他兩句,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賀淩說完轉身就走了,他的前路是無盡的黑夜和無數頂看不到盡頭的帳篷,沒人能攔得住他。
賀淩在避難所裏找到軍方的人,詢問了一下工業大學之外的受災群衆之後是否會轉移到這裏,得到了不确定的答複,因為人民公園避難所已經快飽和了。
他腦子裏過了一遍楊國華說過的話,江越會離開賓館離開校區是因為他和師兄趙鵬一起出去買東西了,那他們會去哪裏買東西?
——有條商業街幾乎一半都成了廢墟。
這句話毫無征兆地闖進賀淩腦子,廢墟二字之慘烈,所帶來的沖擊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更不用說江越很有可能就在那條商業街裏。
賀淩一秒都等不下去,“我要進較重災區支援,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我進去?”
對方聽他這麽問搖頭,“你知道地震發生後震源地帶發生過多少次餘震嗎?很多,記錄已經超過兩百次了,災區不是鬧着玩的,極其危險。”
“我知道,我不怕,我自願去,出任何事我後果自負。”
在科技園避難所時他就被拒絕過,此時也沒奢望能輕松說服對方帶自己進去,他準備好滿肚子的話正要說出來,沒想到對方竟然給他出了個主意。
“你看那邊有個戴帽子的人。”
賀淩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真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軍綠戴帽子的男人。
“那個人說話管用。”
賀淩感激地說了聲謝謝,轉身朝那人跑去,跑到近前聽見他在分配任務,關于護送前來支援的醫療隊進入較重災區和運送基本物資。
聽到需要有新的志願者去将在前線奮戰至今的志願者替換下來,賀淩心潮澎湃地說:“我願意,讓我去吧。”
戴帽子的男人聞聲扭頭看了賀淩一眼,視線從上到下掃視好像在觀察他的體格,看賀淩一臉好像撿到了天大的便宜,争到一份美差的表情,男人有些納悶:“你知道是要去幹什麽的嗎?”
賀淩猛點頭:“我知道。”
“行。”男人收回視線對面前的幾人說:“把他帶上,再多找幾個,一定要是人家自己願意的。”
賀淩情緒激動得難以平複,他跟在那些年輕軍人的身後,看他們效率極高地又選了好幾個自願前往較重災區的志願者,一行人和抵達避難所的醫療隊坐上了軍用卡車。
公路受地震能量破壞,軍用卡車這一路行駛得也不容易,越是靠近震源地帶,破壞就越是嚴重,有靠山的公路被震落的巨石泥沙破壞,路上能看到很多搶險清理道路的軍人,所有能進入災區的救援之路就是靠他們一點點清理出來的。
淩晨時分,軍用卡車開進了較重災區,這裏有一所全國知名的工業大學,校區占地範圍極廣,裏面的教學樓也大多完好,專業的防震結構頑強地替全校師生頂住強震,沒有遭到破壞。
可是其他地方确實就如那人所說的,不容樂觀,被震毀的樓房并不在少數,有一棟自建房甚至傾斜成随時徹底坍塌的角度。
賀淩和其他一同前來的志願者之前一直都在避難所,看到的城鎮受損最多就是裂縫,像這種徹徹底底的受災場景是第一次見,心裏都難受得說不出話。
軍用卡車最終停在某條街道上,被清理出來的碎石瓦礫堆在不礙事的地方,讓人無法想象地震時在這裏的人們該有多驚恐無助,無處可逃的恐慌會造成一生的心理陰影。
賀淩跟在醫療隊的身後,手裏抱着應急物資,走在最前面的是軍人。
他們踩過腳下無數的塵灰碎石,往更深處走去。
雖然沒有人解釋這裏原來是什麽地方,但從僅剩的建築大概也能看出這裏原來應該是一條繁華熱鬧的商業街,只是如今被地震毀去了。
這裏能看見最多的就是軍人,他們當中有些人比賀淩還小幾歲,卻是面容堅毅,身手穩健地穿梭在災區,全力救援,尋找幸存者。
賀淩的目光被搜救犬短暫地吸引了兩秒,再看向沒有穿軍裝的人,眼睛掃過一張張灰頭土臉的陌生面孔,走進廢墟深處。
志願者先搬進來的基礎物資都是食物,幾大箱剛放下,就有不是穿軍裝的人走過來看。
賀淩把裏面的午餐肉罐頭還有面包和水都拿出來分。
他這邊是最快分完的,正想回去再多搬兩箱進來,耳朵卻捕捉到有兩分熟悉的聲音。
“你好,請問能給我一些碘伏和紗布嗎?”
他扭頭循聲望去,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正在問背醫療箱的醫務人員。
醫務人員給了他一包棉簽和碘伏,還有一卷紗布,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他說不是,有人需要。
賀淩眼睛死死盯着那人的側臉,是趙鵬,江越的師兄趙鵬,他們是一起離開賓館的。
“江越。”
在場所有人裏,對這個名字有反應的只有趙鵬一人,他幾乎是下意識轉過臉,然後和賀淩隔着數人對視。
能看到趙鵬眼神和表情的驚詫,顯然對賀淩出現在這裏感到非常震驚,震驚得好像見了鬼。
“賀……淩?!”
賀淩看着他的眼睛連一秒鐘都不敢挪開,朝他走去時沒功夫看路,險些被腳下石頭絆倒也沒有挪開視線,生怕趙鵬跑了不見了。
“江越在哪裏?為什麽只有你一個人?”
賀淩眼睛連眨眼都不敢,他失控地抓着趙鵬,手腕顫抖不止,聲音抖得好像他身體內部也發生了強震,“我問你江越在哪裏?你告訴我……”
他怕得恨不能下一秒就去死,江越帶不回去了他也不想回去了,他在哪走的他就在哪走,死也跟着。
“你為什麽不說話?”賀淩仿佛被夾在暴怒和崩潰的邊緣,被無情撕扯,雙目猩紅地湧出壓抑至今的淚水,他緊緊抓着趙鵬的衣服,聲嘶力竭:“我問你江越呢?!!”
“老婆?”
賀淩飛速墜落深淵的心髒被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兩個字接住了,在摔得四分五裂前被穩穩接住了。
他渾身僵硬,一點點轉過頭,看見江越站在碎石堆上,身上衣服比乞丐還不如,灰頭土臉的樣子好像用沙子洗臉洗頭,可賀淩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江越好像也終于确認了是他,滿眼震驚地從上面沖下來,險些來個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跑向賀淩。